第三章 拷打
雁无痕2018-08-10 13:0510,827

  胡菁说这一番话的主要目的,不是要给荣妈妈安罪名,而是要给荣妈妈一个心理暗示:我就是你的小姐,你现在被小姐怀疑成冒牌货,你得赶紧为自己辩解!——简而言之,就是要将对话的中心从“辨明小姐真伪”彻底转移到“辨明乳娘真伪”上来,将荣妈妈带到沟里去。

  荣妈妈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上,哭着叫道:“小姐,小姐,奴婢是真的做过您的奶娘的,绝对不是冒名……小姐,奴婢记性差,奴婢是记性差!”

  胡菁忙将那荣妈妈扶起,温言说道:“荣妈妈,我记得,我母亲平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应该是‘哦,好’,还有‘嗯,就这样’,是不是?”

  荣妈妈睁大了迷惘的双眼,说道:“是……是这样,对,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

  ——好吧,胡菁是不是很神?

  不神,身为外室,每日里深居简出,性格肯定是比较安静甚至是内向的,这样的人,每日里对下人的请示,是不是就这么几句话?

  胡菁又说道:“我生母最喜欢做的事情,当然是绣花,但是绣着绣着,她就看着门口发呆,您说是不是?”

  荣妈妈点头,就像小鸡啄米似的:“是是是,对极了,对极了!”

  ——身为外室,每日里绣花的时候当然免不得想想丈夫,想起丈夫,看看门口,发发呆,乃是最正常的事儿。所以呢,胡菁说这几句话,也是非常有把握的。

  胡菁说道:“我叫小院子的花卉当然很多,我记得有大红的牡丹芍药,还有叶子细细长长的兰花,还有染手指甲的凤仙花,还有随处可见的月季花,您还记得不?”

  荣妈妈拼命点头:“记得记得,我都记得了!小姐……奴婢是记性不大好了,但是小姐一提醒,就全都想起来了!”

  这些花卉,牡丹芍药和兰花,其实是荣妈妈说出来的;至于凤仙花,有女眷的家庭,谁不种几棵?至于月季,这巴州利州,遍地都是,哪户人家都不能免俗。即便荣妈妈说‘言奶奶家中没有月季’,那也简单,荣妈妈在的时候是不种月季,但是荣妈妈离开之后呢?

  胡菁笑了一笑,目光转向许氏,说道:“许王妃,您也看到了,荣妈妈记性不好,还靠着我提醒来着。”

  荣妈妈也点头:“许王妃,是老奴记性差,这位小姐,真的是阮小姐……”

  荣妈妈年老糊涂,但是许氏岂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当下哼了一声,对荣妈妈说道:“你这老奴才,我要你何用?来人,先拉下去,打上二十个板子再说!”

  荣妈妈连连磕头:“王妃娘娘,这位真的是我们家的小姐……”

  “住嘴!”许王妃将手中一个茶杯砸下去,正砸在那荣妈妈额头,登时血花飞溅。

  荣妈妈兀自帮胡菁说话:“她将过去的事儿都记得那么清楚,她一定是真的的小姐,天可怜见,小姐没有被火烧死,小姐居然逃出来了,好人果然有好报……”

  胡菁怒道:“许王妃,你要生气,冲着我来,冲着老人家发火,算什么英雄好汉?”

  许氏怒道:“我迟早要你说出真话!”对下面的人喝道:“将这糊涂老货拉下去,先打二十个板子,然后扔到府邸外面去,让她自生自灭去!谁去将这糊涂老货带来的,谁去领十个板子,罚一个月的俸禄!”

  听见板子声音响了起来,荣妈妈惨厉的叫声响了起来,胡菁再也忍不住,喝道:“许氏,你求着人家办事,将人家从利州带到巴州来,就因为人家得到的判断与你的判断不相同,你就要毫无理由的打人家二十个板子,要让人家自生自灭?果然是王妃威风,佩服佩服!”

  许氏哼了一声,说道:“你为她说话,那你与她是同伙?既然你说你是真的阮家姑娘,你也是吃着她的奶长大的,那么那二十个板子,就你帮她承受下来吧!”

  许氏一句话落下,四面有了短暂的寂静。连外面打板子的声音也停下来了。许氏冷冷的目光落在胡菁身上,四周无数目光,都落到胡菁身上。

  胡菁的个子很矮小,身量还未曾长足。

  不要说二十个板子,就是十个板子,也有可能会要了她的性命。

  胡菁的目光,钉在许氏的脸上。许氏脸上带着冷笑,看着胡菁。

  一瞬之间,胡菁的脑子急速运转。

  首先明确的是,对付自己,李承源并不知情。否则招待她的地方,不会是后院。

  其次明确的是,李承源对自己并没有杀机。自己曾经给李承源画了一个很大的饼子,李承源曾经对着这个画饼表示叹服。李承源对自己应该是非常重视的。再加上自己拿出来的黑火药,基于上一辈子的认知,胡菁知道李承源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最后明确的是,许氏不敢杀了自己。她要对付自己,主要原因是怀疑自己的身份,进而怀疑自己的居心。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就杀死自己,她定然要面对李承源的滔天怒火。

  但是……在挨打与被杀之间,还有一个弹性很足的状态,叫做半死不活。

  胡菁的目光一凝,沉声说道:“许王妃,那就打我,不要打她。”

  四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响。荣妈妈凄厉的声音叫起来:“小姐,不可以……小姐,不可以啊……”

  许氏展颜一笑,说道:“好,就打你,不打她。”

  板子重重落在胡菁的屁股上。听到声音,胡菁就知道,这是公门中流行的“不要命”打法之一,那种最疼最疼的打法!

  在三十七世纪,胡菁虽然也曾在生死线上打滚,却是从未经历过这等酷刑。在上一世,胡菁献出黑火药之后,她虽然被变相软禁,却也因此成了武将圈子里小公主,多少心怀歉意的人,因此宠着她?

  没有想到,这一世,竟然受了这等委屈,而且,还是来自上一世的同盟!

  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等酷刑,但是胡菁毕竟是在生死线上打过滚的人,毕竟是执掌过一国权柄的人,心志之坚毅,寻常人万难相比。当下咬着牙,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儿声响。

  心中却是默默记着背后板子的数量。

  二十下已经满了。板子停下来。听见许氏的脚步声,悠悠然停在自己面前:“胡菁,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找吴王殿下,到底是何居心?你是谁的奸细,老实招来!”

  胡菁仰起脸,脸上汗水纵横,却是笑靥如花:“许王妃,如果我真的是谁的奸细,会前来帮吴王殿下立下这等泼天功劳吗?”

  许氏咬牙说道:“那你就是山精鬼魅!寻常山野女子,哪里会长成你这个相貌……你莫非就是狐狸精!……你来迷惑吴王,是不是?”

  胡菁颇觉得有些无语:“拜托,麻烦你用脑子想一想,像我这么漂亮这么有能力的人,即便是让我去迷惑皇帝陛下也是大材小用了,来迷惑吴王?吴王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值得迷惑?”

  “你……居然敢诋毁吴王!……吴王是天潢贵胄,身份之尊,天下罕有其匹,你竟然敢诋毁他!……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奸细,说!不说,我继续打!”

  胡菁微微一笑:“许王妃,您下手轻一点,千万别将我打死了,打死了,吴王说不定要生气的。”

  许氏被胡菁说中心事,当下更是暴怒,但是又不知如何对付胡菁,阴沉着一张脸片刻,突然叫道:“拿针来,我看你招还是不招!”

  胡菁笑了下,说道:“拿针来戳?王妃,连板子都挨过了,我还怕针戳一戳吗?”

  许氏铁青着脸,说道:“拿长针来,戳破她的耳朵!她的一只耳朵突然聋了,关本娘娘什么事儿!”

  听见这么怨毒的话,胡菁这才真正震惊——这位许王妃,该将自己仇恨到一个怎样的地步!

  胡菁性子倔强,宁可吃大亏也绝不认输。但是这不代表着胡菁会一味死倔,不肯退让。——当下抬起眼睛,看着许氏,说道:“许王妃,我说实话吧,我的身份虽然存疑,但是我却是真正没有恶意的。”

  胡菁的声音,已经是非常诚挚。

  许氏哈哈一笑,说道:“身份存疑?身份存疑?你居然认了?”脸色又阴沉下来,蓦然喝道:“人都是父母生的,哪里有什么说不明白的来历!来人,先将她的耳朵戳聋了……还不招供,那就戳眼睛!……”

  胡菁苦笑说道:“许王妃,你这是要将朋友变成仇敌吗?”

  许氏冷笑说道:“你有意来勾引吴王殿下,本身就是我的仇敌,我为何要对你客气!”

  胡菁苦笑说道:“我这才明白了,原来你仇恨我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你将我当作你的情敌。你小看我了,我这个人是最骄傲的,我还不屑于与人争夺一个男人。”

  胡菁知道这已经到了关键时候。方才与许氏说了一堆闲话,手已经悄悄挪到后面,已经将一个死结差不多打开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要有所动作,心中一动,却又停住。

  许氏道:“你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你说,你苦心孤诣来接近吴王,不是为了迷惑吴王,还有什么目的?”

  胡菁微笑,看着许氏:“王妃也是熟读典籍的,可听说过《庄子》里的一个故事?乌鸦得到了一个死老鼠,正当宝贝,看见凤凰从头顶上飞过,就嘎嘎大叫起来,要将凤凰鸟给赶走,生怕凤凰鸟来抢它的死老鼠。”

  许氏气得头顶上冒烟,喝道:“好,给我戳!戳死了不要紧!”

  却听见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妃,你这是在做什么?”

  几个扑过来的女仆,或者摔倒,或者飞走,或者僵住,胡菁的眼前发黑,强硬了几个时辰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就在她即将倒下的一刹那,胡菁的纤腰被人搂住,毫不迟疑地搂住了……这是前后两世,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

  胡菁对上了男子的眼神……耳边隐隐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那是封闭已久的心河被破开,无数杂乱的思想奔涌,无数杂乱的情感冲击,胡菁不能辨别其中滋味,但是她知道,很清晰地知道,之前的自己,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错在哪里,胡菁却来不及分析,她干净利落地昏迷了过去。

  胡菁醒来的时候,鼻尖先闻到的是一缕药香。睁开眼睛,就看见胡说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小姐,你终于醒来了,我都担心死了……”

  胡菁笑了下,说道:“你没事吧,我也担心你。”

  胡说抹了一把眼泪,说:“小姐,你太傻了,如果你转身逃走,没人能逮住你……这两天我都后悔死了,我当初就该一头撞死,不做他们的俘虏,那样您就不用吃这场苦头……”

  却听见外面响起荣妈妈的声音:“小姐的药好了,胡说,你来喂还是我来喂……呀,小姐?”

  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你醒了?”

  胡菁抬起眼睛,就看见李承源大踏步进来。

  束发金冠有点歪,头发也有几分凌乱,衣服上的褶子也没有拉平,显而易见,面前这个人来得很匆忙,或者,他这两天也没有休息好。

  看见清醒着的胡菁,眼神一下子就松弛下来,很显然是松了一口气;随即眼神里浮上一层怒气,淡淡说道:“可醒了?现在可后悔了?”

  胡菁眨眨眼,说道:“后悔什么?”

  李承源大马金刀在胡菁的床沿坐下:“你竟然敢与王妃这么倔!服个软,好好说话,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如果我晚回来一步,你是不是会拿命去倔?”

  胡菁挣扎着坐起来,怒道:“你怀疑我就直说。”

  李承源神色略略有一些尴尬,却是:“我的确怀疑过你,也曾派人去调查过你。但是看到你在福田院里忙得不亦乐乎,我就将派出去的人手都叫回来了……一个能为福田院的老人孩子尽心尽力的人,就是心怀恶意,我也认了。”

  胡菁略怔了怔。对上了李承源的目光,却看见对方的眼神是如此的清澈与坦诚。胡菁的心又微微慌乱起来了,不知为什么。

  李承源说:“有你这样的人在巴州,是巴州的幸运……也是孤的幸运。”

  胡菁看得很清楚了,李承源的眼神里,有着……别样的深邃。幽黑深邃的双瞳如同柔软和温和的夜色,让人的心一瞬间沉凝,沉静,沉淀,而后,一片平和。

  胡菁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她终于确定,不应该产生的感情,已经产生了。

  只是……胡菁不知如何面对。

  不知何时,胡说两人都悄悄退开了。

  胡菁终于知道该说什么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岔开话题,气哼哼地说:“吴王殿下,您是成年男子,我是未婚少女。您不能这样坐在我的床头,这样会影响我的清誉的;你更不能让我的人出去,那更影响我的清誉。”

  就像是梦中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李承源也有几分慌乱;随即镇定下来,哼了一声,说道:“你是眼高于顶的凤凰鸟,绝对不会看上我这只死老鼠的,所以我坐在那里都没有关系,人家都不会误会的。”

  胡菁翻翻眼睛:“我的爷,您这是为我最后一句话生气呢……其实,我是不会将你当作死老鼠的,那些话都是庄子说的,我不过是引用一下,打个譬喻而已……”看着李承源那生气模样,蓦然之间觉得很逗,当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李承源看着胡菁莫名其妙发笑,只觉得简陋的居室里,瞬间明媚生花。

  房间里没有风,一炉子檀香,正散发着袅袅的香味。对上胡菁那清澈如水的眼眸,许多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李承源发现,自己……竟然醉了。

  不是醉了,李承源非常清醒,他非常清醒的知道,自己沉醉在那少女的眼眸里。

  明明知道这个少女来历不明。

  明明知道,这个少女与自己左右也就见过四五次面。

  但是李承源依然愿意相信面前这个少女,愿意为她的眼眸,为她的微笑,为她的一切的一切,而欢喜,而悲伤,而沉醉。

  房间里没有风,一炉子檀香,正散发着袅袅的香味。对上李承源那深邃如潭的眼神,许多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胡菁发现,自己……竟然醉了。

  不是醉了,胡菁知道,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现在就沉醉在青年的眼眸里。

  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有妇之夫。

  明明知道,自己与他没有感情上的未来。

  但是胡菁却依然迷恋着青年的眼神,愿意为了他的信任,为了他的微笑,为了他的一切的一切,去拼杀,去奋斗……即便死无葬身之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一炉子檀香已经燃尽了。

  李承源“啊”了一声,说道:“我记得还有事情要忙,我得赶紧走……”急匆匆就要起身走。那张皇失措的样子,叫做欲盖弥彰。

  胡菁忍不住再度扑哧一笑。

  等李承源走到门口,胡菁就悠悠然开了口:“我嫁给你做小妾,好不好?”

  李承源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回头,他几乎是气急败坏:“不要开玩笑!”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太生硬了,他又有几分慌乱,解释说道:“我妻子对不起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是你不能开这种玩笑。你是不能做人家的小妾的,你是一只骄傲的凤凰,怎么可以委屈自己,嫁给我这只死老鼠?”

  说到后面,李承源的口气,逐渐轻松起来,他的嘴角,又勾起那个胡菁所熟悉的、略略有些玩世不恭的笑意:“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记得不成亲,等着你。”

  “下辈子,等着不成亲,等着我?”胡菁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迷惘,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不记得,现在,已经是下辈子了啊。”

  后面的一句话,她说得很轻很轻,李承源当然听不见。他有些迷惘地看着胡菁:“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胡菁扬起一个笑脸:“我是说,好,咱们说定了,下辈子你不成亲等着我,如果你忘记了,我会端起梨花枪,在你身上戳一个透明窟窿!”

  李承源吓得缩了缩脑袋,说道:“好凶!下辈子我一定要记得,否则的话,莫名其妙被你戳出一个透明窟窿,那就太冤枉了!”

  李承源转身要走,突然之间又想起一件事,回头说道:“最近许氏托人从长安请来了一个道士,你别见他,我会将那道士打发回京师去。”

  胡菁忍不住一笑,说道:“请道士来?许王妃真的将我当作狐狸精了?”心念蓦然一动,问道:“那道士叫什么名字?”

  李承源说:“那道士是国师李天罡的徒弟,叫什么名字?哦,叫李淳。”

  李淳?胡菁禁不住一个愣神,手中的药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胡菁的声音发颤:“我要见见那道士。”

  李承源狐疑地看着胡菁,终于还是点点头:“那就见见吧,在巴州地方,我想他也耍不出花招来。”

  李淳,李淳。

  很明显,历史已经偏离了上一世的轨道。除了自己这个乱入历史的外来客之外,其他的人,也已经受到了影响。

  在上一世,李淳这时候正在京师。胡菁很明确,李淳没有外出游历的时间。

  想起上一世自己那个便宜师兄,胡菁的心有些难以平静。李淳是自己的兄长,很显然,他很想进一步促进一下两人的关系;但是,自己却很谨慎地控制着两人的关系,始终没有给他越界的机会。

  与李承源相比,李淳给她带来的感觉,更亲切,更熟悉,就像是相熟几百年的挚友……虽然自己毫无记忆。

  胡菁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自己的脑海。

  李淳微笑着,站在胡菁的面前。

  与上一世相比,李淳的外貌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胡菁依然敏锐地发觉,李淳的眼神,比上一世多了一种莫名的沧桑。

  李淳微微躬身:“师妹,别来无恙。”

  胡菁的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泪水顿时弥漫了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师兄,别来无恙。”

  在重生的半年里,胡菁已经无数次试探过李承源。很明显,在李承源的记忆中,他就只有这二十七年来的记忆,从幼年到青年。他不知道皇帝将因为一颗丹药而猝死,皇位继承之夜将再度染满血腥;他也不知道他将因为金城公主一次无聊的发疯,他会因此而被连累,死于非命。

  当然,许氏也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否则她就不会将胡菁当作情敌,要将胡菁置于死地。

  但是,李淳却有上一世的记忆。

  李淳微笑:“我带来了梨花枪。”

  李淳微笑:“我去了松州,去了京师,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你。”

  李淳微笑:“后来我终于知道松州的黑火药来自吴王殿下的手笔,于是我来到了巴州。”

  胡菁浑身颤抖,问道:“你叫我师妹……师父还记得我吗?”

  李淳说:“师父不记得你了,但是我说我要给他再找一个徒弟,他同意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顶着师父的名头,招摇撞骗了。”

  李淳又说:“我想起了前世一些我记不清的事情了。我应该来自未来,如果我预料不错,你也是来自未来的,是吗?所以你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拿出很多来自未来的技术。”

  一阵炸雷在胡菁耳边炸响,胡菁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想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胡菁已经不孤单。

  亲人——李淳竟然是自己的亲人。

  李淳微笑着向吴王夫妇介绍胡菁的身份:“胡菁的确是阮嵩家的女儿,也是我的师妹,我师父曾经路过利州,怜惜她身世可怜,给了她几本书,教了她一些本事。却没有想到她家最终还是出了这等事儿,我听闻了消息赶过来,好在终于找到了她。”

  许氏听闻李淳为胡菁背书,不免有些尴尬,看着胡菁身上的伤痕,心中有几分愧疚,然后愧疚就变成了一种暗恨,暗恨自己竟然没有当机立断,先下手杀了这个妖精!

  人总是不免会做错事情的。知道自己做错事情之后的表现,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承认错误,甚至去请求原谅,想办法弥补,或者尽管不会承认错误也不会去想办法弥补,但是知道自己错了,于是尽量不再犯这种错误。另一种却是恼羞成怒,认为大丢面子,将责任归结到别人身上,于是就恨不得将别人杀死,以掩盖这种错误。

  这都是普通人会产生的心态,当然了,产生前一种想法的人会相对较多,因为人从小接受的教育还是会起一定作用的;产生后一种想法的人相对会比较少,而且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这种能力,所以这些阴暗的想法,也会被无可奈何地放弃。

  产生了后一种想法却又有犯罪能力的,那很有可能,就成为人类的灾难。

  许氏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但是就在这一刻,她的思想已经被阴暗覆盖。

  很显然,胡菁是故意的,故意不说出自己身份,故意让自己闯祸,故意让吴王与自己吵架!

  李淳看了许王妃一眼,沉着脸说道:“许王妃将我师妹当作是奸细,这也是人情之常。只是许王妃做事莽撞,却是为吴王闯下大祸了。”

  许氏微张着嘴,惊愕了一下,才说道:“闯下大祸?李真人莫非是危言耸听?”

  李淳轻叹了一声,脸上酝酿着乌云:“不是危言耸听。吴王遭到弹劾,虽然都是鸡毛蒜皮,虽然都是捕风捉影,但是刚刚遭遇弹劾之际,即便是皇帝陛下的亲子,亦必须谨言慎行。王妃在王府之中,大张旗鼓,捉拿奸细,知道的人,自然知道王妃只是针对我师妹而已,不知道的人,以为王妃针对的是皇帝陛下,亦未可知。”

  李淳一句轻飘飘的话说完,许氏已经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

  她是急于为吴王府捉拿奸细,又被争风吃醋冲昏头脑了。

  许氏疾声问道:“那……该怎么办?”竟然是有些六神无主了。随即迁怒胡菁,道:“那日你为何不提醒我?你这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胡菁不免深深叹息,想起前世那个未曾与自己谋面的女子。原来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代价的,现在的许氏,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愣头青。

  李承源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看着胡菁,问道:“胡姑娘,你说,该如何弥补?”

  胡菁白了李承源一眼。弥补的方法其实很简单,胡菁不信李承源想不到。但是这弥补的方法,却是影响到胡菁的声誉,非要胡菁同意不可。但是如果李承源直截了当说出来,谁知道胡菁会怎么漫天要价?当然不如让胡菁自己来献计来得省钱。

  胡菁当然不能让李承源省钱。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吴王殿下,这是向我问计吗?”

  李承源微笑说道:“正是。”

  胡菁说:“既然向我问计,吴王殿下,您打算聘请我做您的谋士吗?”

  李承源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之后微微叹息了一声:“好吧,就做谋士。”

  胡菁说:“那先约法三章,条款都要写下来……我是您的谋士,当然,工钱要很高,三百贯铜钱一个月吧。”

  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平,三百贯铜钱,足够五口之家舒舒服服生活个两三年。即便是长安城里的店铺掌柜,一个月也就十来贯钱的薪水。胡菁要三百贯,绝对是狮子开大口。

  却不想李承源眼睛眨也不眨,就说:“好。”

  胡菁想了想,又说:“你什么都要听我的,你王府的财政也归我打理。”

  许氏脸上变色,尖声叫道:“你想得美!这……怎么可能!”

  李承源淡淡扫了许氏一眼,说道:“好。”

  胡菁不想理睬徐氏了,转过头对李承源说:“我自从出生以来还未曾吃过这样的大亏,莫名其妙就被你王妃揍了屁股,而且揍了一个唏哩哗啦,半个月都不能起身。但是我却没有想着报仇,反而帮你出谋划策,帮你的王妃擦屁股。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我虽然是一个女子,却也想着快意恩仇。”

  许氏脸色又青又白,叫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不说你的身份……”

  李承源叹气:“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你要怎么着?”

  胡菁说:“将你王妃的屁股拉出来,我也狠狠揍她一顿,那就完结了。保证揍得一模一样,不轻一分,也不重一分,绝对不收取任何利息。”

  许氏怒道:“我是王妃,我有诰命!”

  胡菁翻翻眼睛,哼哼笑道:“王妃?全天下至少有那么二三十个吧,我是李大神棍……哦,不,是李大国师的弟子,天下也就这么两三个。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我的身份,至少比你尊贵个十来倍。”

  李淳苦笑说道:“好了,师妹,别胡闹了,你要提什么条件,只管提出来吧,有咱们师父撑腰,也不怕他李承源不答应。”

  然后,胡菁就理直气壮地伸出手:“别的就算了,只有巴州一地的财政大权有点意思,马马虎虎,都交给我吧。”

  李承源张口结舌,许氏尖声叫道:“这不可能!”

  胡菁翻白眼:“那你给我揍一顿。”

  许王妃脸上阴晴变幻,李承源嘴角荡漾起一个笑意:“要财政大权?好。”

  李承源竟然回答得这么爽利,胡菁倒是有些猝不及防,当下小嘴微微张开,半日不知如何回复。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说:“既然这样,你现在就去上书皇上,请求纳我为小妾。”

  许氏尖声叫道:“不!”

  胡菁说:“当然,你不能碰我,连一个手指尖都不许碰。”

  许氏愣住。

  李承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貌似不但碰过了,还抱过了。于是很大方地说:“好。”既然碰与抱不是同一个概念,那将来就不碰了,直接抱就好。

  胡菁说:“你还必须与王妃大吵一架,几个月不接近王妃。”

  李承源说:“好。”

  许氏脸色发白。

  胡菁说:“只有将这件事归结为王妃与我争风吃醋才能掩盖王妃曾经犯下的错误,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总比对皇上心怀敌意来得要轻。”

  许氏苍白的脸上终于多了一点血色:“胡菁……胡姑娘,你不是真的想要嫁进王府,是吗?”

  胡菁同情地看了李承源一眼,终于说道:“我曾经告诉你,我还不耐烦与别人争夺一个男人。再说了,我只是要吴王殿下与皇上表表态而已,皇上不会同意的。”

  李承源抚了抚额头,目光里瞬间多了很多沧桑。呃,小妾什么的,果然是自己的幻想。但是你也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好不好?

  许氏愣住了:“纳个妾室而已,皇上怎么可能不同意?”

  胡菁无力吐槽:“皇上要看着你的面子啊,王妃殿下。王妃殿下您是许家的女儿,许家无权无势,却也是清贵世家,您与我闹腾了这么大的一场风波,皇上怎能同意?”

  与政治小白解释情由,伤不起的有没有?

  当然,胡菁也知道,吴王府的奸细不抓出来,自己的嫌疑终究是不能洗清。有着前世记忆的胡菁,当然知道那位将吴王事迹散播到京师的人是谁——那是李承源的奶娘。

  这位奶娘一直想要为自己的儿子求取一个好位置,但是那儿子却是不争气,当然得不到好位置。乳娘就心怀恨意,给皇帝上了一封秘密奏章。

  因为这位乳娘也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秘谍司成员。

  胡菁后来做过秘谍司统领,见过这桩旧案的相关档案。

  但是,胡菁怎样才能指认出这位乳娘才是真正的奸细,而且不惊动秘谍司?

  总不能告诉李承源,我有前世的记忆吧?

  现在问题终于能解决了,京师来了一个神棍叫李淳。

  李淳说道:“方才师妹已经与我说过误会的根由,我想为吴王府,占上一卦。”

  占卦这么高大上的工作,胡菁当年可不敢学习。嗯,怕学不会,丢脸。

  但是有着两世记忆的李淳,拿个乌龟壳烤一烤摔一摔砸一砸,然后编造出一些让人听着云里雾里的言辞,最省力不过。

  然后,将那些云里雾里的言辞进行了翻译分析,终于将那位身为奸细的乳娘给暗示出来了。接下来该怎么验证和防范,就看李承源自己的了。

  李淳手指随着语音的节奏在长案上轻轻地敲击着,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说:“巴州这个地方太荒凉了,鸟也不生蛋,我打算带你回京师。”

  胡菁歪着脑袋,认真地辩解说:“巴州地方的鸟儿也是生蛋的,我福田院的孩子,每天都能吃到一个鸡蛋呢。”

  李淳手指停下来了,说:“鸡蛋不是鸟蛋!”

  这个是原则问题,胡菁必须给李淳扫盲:“鸡也是从会飞的鸟类进化过来的。哦,所谓进化,就是变化。鸡就是一只体格大一点翅膀短一点的鸟儿罢了。”

  李淳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鸟蛋问题,转移话题说:“你都离开京师这么久了,难道不怀念京师的花花世界吗?”

  胡菁笑着拒绝说:“京师的花花世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再说在花花世界里混生活,哪里及得上将一个鸟不生蛋的荒凉之地改造成花花世界来得好玩?”

  李淳深深地看了胡菁一眼,说道:“你不是喜欢这个荒凉地方,而是喜欢上了这里的人。”

  好吧,脸皮很厚的胡菁,没来由地脸上有些发烧,终于说道:“是的,我担心我眼睛不盯着他,他就会被人算计弄死。毕竟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很怕。”

  李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次前来,我本来是想要告诉你,李承源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但是我记得。李承源不是穿越者,但是我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胡菁愣了愣:“为什么?”隐隐有些心慌意乱。

  李淳说:“相比李承源,我更适合与你在一起。这是命运……的注定。”

  胸口一千只小鹿在撞击,不是欢喜,却是慌乱。胡菁那干干净净地如同雪后原野的心田,瞬间被踩得遍地泥泞,一塌糊涂。

继续阅读:第四章 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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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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