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奔波
雁无痕2018-08-10 13:0510,115

  监狱里的味道的确很不好闻,最关键的是蚊子虻虫不得了多,胡菁一个晚上都没睡着,等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睡着。

  唯一的好处是整个女监空荡荡的,倒也清净。

  胡菁才睁开眼睛,就看见胡说随着管监狱的婆子,带着一堆行李进来了。

  胡说看着胡菁的黑眼圈,抹着眼泪笑道:“咱们整个商会都出动了,昨天晚上送出了小一万两银子,才换来了我进监狱照顾你的机会。”

  胡菁咋舌:“小一万两银子,我这条命倒是也挺金贵。”皱眉问道:“那个张亮为何要对付我,可弄明白了没?”

  胡说说道:“昨天大家都说了这个事儿,也一直没有弄明白。我们巴州商会生意是做得挺大,但是都是卖香水卖烧酒,与其他人并没有多少冲突的。张亮家里人也不做生意,所以我们猜测,他赤膊上阵对付我们,很可能受了其他人委托。”

  胡菁哼了一声,说道:“他这么玩,是冒了风险的。除非收益远远超过风险,或者有人能帮他将风险降低到零。”

  胡说睁大眼睛,说道:“您是说……”

  胡菁说:“我怀疑……”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前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苦着脸的老婆婆小跑过来,向着胡说鞠躬:“大姐,还请赶紧离开,我们上司紧急巡逻来了,快快快……”

  胡说跺脚道:“那怎么行,你收了我们的钱!”

  老婆婆哭丧着脸道:“我们头头说了,出门立马将钱退给你。你赶紧走吧,等大人们查得不严时候再说。否则我们这监狱大大小小几十号人,性命都断送了……”

  胡说也无可奈何。事实上,巴州商会有的是钱,这么一万两银子还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是胡菁遭遇陷害被关在监狱里,有个万一,那该怎么办?

  监狱里,各种龌龊事情多着呢。

  胡说说道:“得得得,闫婆婆,你去与你头头说,这钱不钱的,也不用退了,这几天你得将我们小姐照顾好,不要让她发烧了,不能让她吃差的,这监狱里的蚊子臭虫也治一治……如果照顾好了,我另有重报。我就住在监牢外面,隔着一条马路的周家客栈,有什么事情,及早跑来告诉我,也有赏钱。”

  闫婆婆点头,说道:“好好好,大姐你出手这么大方,我们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将你的小姐照顾好,我立马去拿扫把来,将地扫得干干净净。我再去给你家小姐找一床干净的草席被褥,无论如何不能委屈了你家小姐……”

  胡说当下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胡菁看着闫婆婆,说道:“闫婆婆,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别看着我现在落魄,那是神仙打架。如果我有什么事儿,事情闹大了,你们也难得落一个平安。千万不要误了自己性命!”

  闫婆婆听着胡菁冰冰凉凉说话,当下浑身一个哆嗦,忙不迭点头说道:“老婆子省的,老婆子省的。”

  的确有上司巡逻来了,还带了一个人来,那人名叫程花花。

  心宽体胖的程花花,又带着三个一样体格的丫鬟,出现在胡菁跟前。

  程花花带来好多好吃的,当然最多的是蛋糕:撒了葡萄粒的蛋糕,撒了梅子的蛋糕,撒了荔枝干的蛋糕,撒了红枣的蛋糕……反正各种各样,街市上能收集到的各种蜜饯,全都出现在蛋糕上。

  至于卖相,不用分辨了,清一色的惨不忍睹。这边焦黑了,那边硬得像石头……

  最让胡菁觉得难为情的是,程花花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宣称:“你看,我是有做蛋糕的天赋不?才两天时间,才两天时间啊,就做出了这么好的蛋糕……”然后用肥大的手指,抓起焦黑的一块,笑嘻嘻请胡菁品尝:“你尝尝看,味道肯定美,几个蛋糕,我放了十多斤红糖……”

  放了十多斤红糖?

  胡菁忙摆手,敬谢不敏。

  程花花看着胡菁摆手的样子,一拍脑袋,这才恍然大悟,说道:“我忘了,你上次与我说过,你说过甜的吃太多容易发胖。你们这些人啊,都说长得胖不好看……”

  胡菁就抿嘴笑。

  程花花笑道:“你别笑得这么贼兮兮的,我就是胖一点,胖一点又怎么了,又不是我的错!”

  胡菁莞尔。

  然后胡菁笑着问:“您母亲不是说我们要保持距离吗?这样对我也好,对你们也好,对吴王殿下也好。”

  程花花抽了抽鼻子,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们才受了你的恩惠,你就进了监狱,我们如果不闻不问,你未免要抱怨我们凉薄。再说了,我就一个小女子而已,迟早要嫁出去,代表不了家中的意见。嗯,我父亲还让我来问你,那个什么黑火药的事儿是不是你做的?”

  胡菁略略有些诧异,随即想来这也正常。程晋素并非草包,将门定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当下笑着承认了。

  程花花笑道:“这就结了。你发明了黑火药,这些年也不知减少了我们多少儿郎的伤亡。就是前些年高丽一战,也有你立下的功劳。不要说你根本没有杀人,就是你真的杀人了,我们将门的人也能跑到皇帝陛下跟前将你保下来。当日母亲不知道这事儿,才给了你冷脸,后来父亲隐约得到消息,将母亲好生埋怨了一顿。”看着胡菁,笑道:“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功劳,生生让给你那嫡母。不过徐世绩伯伯说,我们出手将你保下来,你必须答应我们一件事才成。”

  胡菁看着程花花。

  程花花说道:“你要与吴王殿下断绝往来,巴州商会的事儿不能再管,从此之后留在京师,我父亲叔父他们,会根据你的功劳,给你争取一个爵位封号什么的,你放心了,我父亲是出名的无赖,能给你争取到利益,一样也少不了。”

  说到这里,程花花又忍不住笑起来。

  胡菁看着程花花,当然知道程晋素他们的意思。

  自己发明的黑火药,整个将门都领自己的情。将门讲究的是恩怨分明,眼见自己落难,当然不能袖手。

  但是自己与吴王关系非同一般。将门此时伸手,如果让人趁机做点文章,对将门对吴王都不是好事。

  虽然说,当初吴王将黑火药给了尉迟炯明和牛一进,将门已经与吴王有了关联,但是这几年来,将门与吴王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如果出手救胡菁,势必将这种关系给拉近了。

  这不符合将门的“不掺和夺嫡”的原则。

  所以徐世绩才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聊做弥补。

  这种弥补,其实不是做给吴王看的,而是做给皇帝陛下看的。

  程花花看着胡菁。胡菁也看着程花花。

  然后,胡菁展颜一笑:“花花姐姐,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程花花摊手,说道:“我个人认为你不会答应,我父亲也认为你不会答应。但是现在形势,你不答应不成啊。”

  胡菁的眼睛倒是发亮了:“国公爷也认为我不会答应?”

  程花花叫道:“重点,重点,要注意重点!我重点是最后半句!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皇上也不知你曾经立下过泼天功劳,最重要的是皇上根本不会关注这等小案……将门如果不伸手,你说不定会给人弄死!”

  胡菁看着有些着急的程花花,静静地笑了。那是一朵优雅的百合在夜色里缓缓开放,那是一朵鲜艳的玫瑰在荆棘中无声绽开。那一瞬间的容色,让程花花有了短暂的失神。

  然后胡菁的声音响了起来,非常沉稳:“将门不能给我援手——因为我不可能与吴王殿下断绝往来。”

  程花花怒道:“现在性命攸关!”

  胡菁的声音很认真:“与吴王断绝往来,对于我来说,也是性命攸关。”

  程花花一跺脚,转身就去了。扭头说道:“既然不要将门出手,那么只能帮你最后一把,那就是动用将门的信息渠道,将你的事儿传到李承源手里去——靠着巴州商会的力量救你,没门!希望李承源那厮给力一些!”

  胡菁站起来,对着程花花,深深一躬。

  监狱之中日月长。

  胡菁杀人案件,始终不曾再度开庭。现在正是六月,据说张亮忙着下乡劝农——胡菁不由嗤笑,这等季节,下乡劝农?

  监狱之中虽然安静,毕竟是监狱,生活非常不便。也只能忍着。

  闫婆婆得了钱,又得了胡菁的警告,对胡菁是小心翼翼照顾着。一日三餐都是胡说准备着,她虽然自己进不来,却是能让闫婆婆亲手将饭菜交到胡菁手中,一起交到胡菁手中的,还有胡说的亲手书信。

  这日子是难得是悠闲,胡菁竟然禁不住有些怀疑了。

  莫非那对手,想要的不是自己的性命?

  胡菁在监狱里,巴州商会的人,也没有停止过运作。巴州商会手中也有些人脉,通过这些人脉,想要与张亮或者套套交情,先将胡菁保释出来。但是这十来天,张亮竟然天天下乡去巡视,不肯回衙门。很明显,张亮是怕了,两边都不想得罪,所以采用了一个拖字诀。

  好在胡菁对自己的杀手锏有足够的信心,所以也不焦躁。只是心中暗自奇怪,自己并没有结下什么仇家,自己手上也只有一个商会,商会虽然能挣几个钱,但是也没有显示出多少强悍的力量,那么到底是谁,竟然动用了这般危险而卑劣的手段,想要将自己整死?

  好在手中有钱,吩咐胡说动用手段去调查就是了。

  第十二天的时候,一个方方正正的人来了,正是那天碰到过的卢子乐。晃晃悠悠走进了牢房,对胡菁拱手,笑着问道:“胡菁姑娘,这牢狱之中的生活,可还方便?”

  胡菁鼻子哼了哼。

  卢子乐扯起嘴角笑道:“本来想要与胡菁姑娘谈谈合作的事情,但是胡菁姑娘居然碰到这等无妄之灾。好在卢家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上,也算是认识几个人,有些能力,不如让卢某帮个忙,将姑娘保释出来如何?”

  胡菁微笑,说道:“杀人案件,也是说保释就保释,卢家果然好大的能耐。”

  卢子乐呵呵一笑,当作没听懂胡菁的反话,说道:“姑娘谬赞,我们卢家不过是经营了几年,因此有些人脉罢了。不过,胡菁姑娘,咱们都是做生意的人,讲究的是礼尚往来,我们卢家将姑娘给保释出去,姑娘出来之后,就为我卢家主持生意如何?我卢家可以给姑娘开出一年一百万钱的薪水,姑娘以为如何?”

  胡菁妙目一睁,看着卢子乐,嘴角含笑,问道:“一百万钱,果然是高薪。请问,是卢家新开的钱庄,经营不下去了吗?”

  卢子乐怔了怔,脸色一沉,随即舒展开来,笑道:“胡菁姑娘果然是聪明人。”

  胡菁皮笑肉不笑:“呵呵。”

  就在这十二天里,京师里出现了一个兴旺钱庄——标准来说不是一个而是四个,一个总部,三个分部!这么四个借贷为业的大钱庄,分别处在东南西北四个坊市里,足以垄断京师中的所有存储和借贷生意。

  钱庄业务,讲究的是先机。谁占了先机,先取得百姓的认可,就能吃到第一口蛋糕。也就是说,胡菁的生意,被截胡了。也就是说,巴州商会高层里,出现了叛徒!叛徒向对手提供了胡菁整个策划案,然后对手用这么拙劣的计谋将胡菁扔进监狱,打乱整个巴州商会的阵脚,从而占取先机!

  这个发现,让胡菁有几分颓丧。自认为也曾经做过几年执政皇后,自认为也曾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没有识人之明,竟然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

  商会内部的叛徒,商会已经处置了,但是这个卢子乐……

  商业上尔虞我诈,胡菁在现代的时候也见得多了,也能容忍。但是为了商业上的事情,竟然用一条人命来陷害自己,这叫胡菁如何能忍!

  看着面前这个得意洋洋的卢子乐,胡菁冷冷哼了一声,喝道:“滚!”

  李淳笑嘻嘻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胡菁报仇,隔世不晚,你这辈子虽然挣了几个小钱,但是离有权有势还很远,咱们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再说了,你上辈子将张亮的官职都捋掉了,难道不许他这辈子来报个仇?”

  胡菁翻翻白眼:“然后呢?”

  李淳微笑,语气沉重:“所以现在这案子,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两个解决方案。”

  胡菁鼻子抽抽:“你说。”

  李淳叹气:“第一个方案当然是劫狱,这刑部大牢都漏成一个筛子了,咱们都是当过兵的人,照着咱的能耐,找一个月黑风高的好日子跑出来,打开城门,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大地大,咱们性命最大,如果舍不得大兴朝咱们就隐姓埋名,如果想要到天下去看看咱们就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西行,去看看所谓的波斯国大食国是什么样子。没有经过工业化的污染,原滋原味原生态的地理环境,三十七世纪的人,想要享受也享受不到啊……”

  胡菁翻白眼:“你以为,你我一走了之就好了,但是这狱卒怎么办?这商会怎么办?还有,咱们师父怎么办?第二个方案呢?”

  李淳长长叹息:“第二个方案操作起来就简单了,那就是给你找一个死囚,顶替你去认罪,顶替你上刑场,好吧,不上刑场,顶替你死在牢房,然后你换个姓名重新生活,师父说这样最好,但是我说照着你的脾气,断断不能成功……”

  胡菁忍不住失笑:“你这是来激将法?”

  李淳颓然,说道:“这么窝囊的方法,哪里配得上咱重生者的身份,你不肯答应,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师父说,万不得已,只能让他拉下这张老脸去向皇上求情了,好在你发明黑火药的功劳实在太大了,只要说出来,弄个特赦就没问题……”

  胡菁噗嗤一笑,说道:“原来绕了半天弯,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呢。黑火药的事儿,即便师父不说,难道还能瞒得住皇帝陛下?师父说与不说,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胡菁说的是正理。上一辈子她管过秘谍司,当然知道皇上的能力。

  李淳小心翼翼地说道:“但是皇上要给你特赦,先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先认罪,只要你认罪,皇上就用黑火药的事情来赦免你……”

  胡菁双目一瞪,喝道:“滚!”

  李淳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声音:“李大爷,您赶紧回避一下,上面来人了……”

  来的是皇宫里的胡太监,李淳认得他的声音。

  皇帝陛下要见胡菁了。

  李淳觉得有些头疼。虽然李淳相信当初执政的皇后胡菁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但是——现在又过了好多年啊,万一胡菁退步了呢?于是跟在胡菁后面,小心翼翼叮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即便你认罪,也没有人会认定你是真的犯罪……”

  太极殿依然如记忆之中的一般巍峨。

  皇帝陛下也如记忆之中的一般英俊。只是目光有些阴沉,未免美中不足。

  胡菁一个人站在皇帝面前。

  皇帝饶有兴趣的看着胡菁,并没有叫胡菁跪下。胡菁也就当作不知道规矩,当下就站在下面,面上带着礼貌而恭敬的微笑,看着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的皇帝。

  对于这位皇帝陛下,上辈子的胡菁佩服他的雄才伟略,心底还隐隐有些畏惧。这一世,也许是因为再世为人,看着皇帝陛下的心态,竟然平和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再世为人的缘故,胡菁甚至看到了皇帝陛下眼角细微的皱纹,还看见了他藏在眼神里的兴味。

  边上的太监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大胆!还不赶紧跪下!”

  “不必了。”皇帝清清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直接带下去,杀了。”

  边上的侍卫,虎狼一般,就要一拥而上。

  就在这当口,却听见胡菁说道:“硝石可以用水溶方法提纯,也可以用草木灰提纯,提纯之后,可以提升火药的威力。”

  侍卫已经将胡菁控制住。

  胡菁语速不快不慢:“木炭的使用也有讲究,火药的颗粒大小也有讲究。怎样才能提升火药的威力,减少操作过程中爆炸的危险,这是一个需要研究的课题。”

  侍卫就要将胡菁拖下去。

  皇帝陛下终于开口:“且慢!”

  侍卫们松手。

  皇帝下了龙椅,走到胡菁面前,眼睛里带着几分恼怒,也有几分赞赏。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在要挟朕……其心可诛!”

  胡菁眨眨眼睛,很委屈地表示:“皇上,是您老人家先威胁我的,我只是奋力求生而已。”

  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卖萌真的很可耻,但是胡菁表示说,我现在又不是政治家。

  面对着一个正对着你卖萌的十五岁的青春无敌的面孔,谁又能真的将脸绷着?

  皇帝陛下眼睛盯着胡菁,蓦然之间哈哈大笑起来,问道:“你不怕朕真的杀了你?”

  胡菁不好意思地笑:“当然是怕的,但是我又想着,皇上是最圣明的,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明察秋毫,定然知道这杀人的事儿是别人陷害我的,于是我的胆子就突然变大了。”

  这马屁拍得算是天衣无缝,皇帝哈哈大笑,笑声止住,他悠悠然问道:“你父亲不过是一个书呆子而已,连自己一个家都整治不好!我就不信他有心思去摆弄什么黑火药!你告诉朕,你这配方,到底从何处得来?”

  胡菁的心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这一次重生,最大的考验来了。

  上一世自己咬定失忆,结果这事儿被仇家利用,将自己折腾地欲仙欲死,最终还是以牺牲尉迟炯明的声誉作为代价,终于熬过了这一关。

  这一世,自己早早就为自己找了一个身世,在李淳的帮助下,这个身世已经基本没有漏洞,连皇帝陛下也相信了。

  但是一个谎言必须用无数谎言去弥补。

  上一世没有人追究自己的知识来源,那是因为有尉迟炯明为自己背书。而这一世,已经死了的阮嵩分量远远不够。

  胡菁低垂蓁首,声音略略有些发涩,说道:“皇上,这一配方,的确不是出自草民父亲的手笔。”

  皇帝的目光,冰冰凉凉落在胡菁身上。

  胡菁抬头,终于说道:“草民自幼好读书。师父教导了我一些学问,父母又为我收罗了一些闲书杂书。这黑火药的配方,是草民从一本闲书里看来的,就小小实验了一下,发现果然如其言。”

  皇帝盯着胡菁,问道:“书名叫什么?”

  胡菁说道:“书名叫《抱朴子》,是一卷很老很老的残本,我只拿到几十页。封面也被虫蛀掉,也不知作者是谁。”

  皇帝禁不住失笑,说道:“还说自幼好读书,连《抱朴子》是谁的书都不知道。书可还在?”

  胡菁在心中嗤笑了一声,皇帝陛下啊,《抱朴子》是葛洪的书,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就是让您老人家获得一点优越感,然后放过我这个问题罢了。

  当然了,心中嗤笑,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胡菁的目光有些黯然,说道:“那天一场大火,连同我的母亲和丫鬟……都……”

  好吧,将母亲与妹妹都扯出来,总可以将这个话题给止住了吧?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了。这书竟然被你所得,也算是冥冥之中有天意了。只是朕不明白,当初你向吴王献上黑火药之方,为何不肯让吴王上报姓名,而是要假托你父亲的名字?你既然是阮嵩之女,那么为何不向朝廷说明身份,为何不与朝廷汇报嫡母杀女,却要改换胡姓,落户巴州福田院?你既然是阮嵩之女,那么为何要将朝廷的赏赐全都让给你的嫡母,让给你的仇人?”

  这又是一个问题。

  立下功劳,为何要将功劳都让父亲享受,让自己的嫡母享受,自己却隐居幕后?父亲也罢了,那嫡母,正是杀她亲娘的仇人!

  胡菁的后背已经在冒冷汗。

  “因为我被关在家里,无聊抑郁的时候,是父亲对我百依百顺,让我看各种杂书,给了我做各种试验的机会。父亲的一生,也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小吏,他曾与我说起死后哀荣,他曾经很想得到一个谥号。”胡菁的笑容有几分凄凉,“我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能改变天下战争进程的配方,它足以让我的父亲名留青史。而我只是一个女子,青史留名,对我来说没有必要。至于为何不向朝廷汇报嫡母杀人的事情,皇上,您应当知道,我一旦向朝廷汇报了这事情,那么我父亲必定会因此成为青史上的一个笑话。父亲的家族,因此衰亡亦未可知。为了父亲的家族……小女子不能冒这个险。”

  胡菁的声音哽咽了:“说我不恨嫡母,那是假的。说我不想复仇,那也是假的。但是,投鼠忌器,皇上,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胡菁很骄傲,向来不喜欢撒谎,但是不是她不会撒谎。曾经在大兴朝的政坛上叱咤风云五六年,胡菁的脸皮早就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厚三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撒谎不眨眼,装弱不心虚,那是必备技能。

  胡菁的眼睫毛上面挂着晶莹的泪珠,但是始终不曾落下。那番模样,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免心生怜惜。皇帝陛下虽然见多识广英明绝伦,但是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两世为人的胡菁,这番姿态实在太让人爱怜,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于是又将这个问题轻轻放过。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国师说你很好,朕原先还有点不相信,现在才知道,你这孩子,竟然是难得的忠孝两全。”

  看着胡菁,沉声说道:“你杀人的事情,朕也不相信是你做的。但是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所以朕只能等长安府宣判之后,向天下公布你的功勋,然后给你特赦。”

  胡菁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知道自己选择的时候来了。

  在这之前,李淳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

  自己爽快认罪,然后皇帝给自己特赦,这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办法。胡菁相信皇帝陛下的人品。

  但是如果认罪,自己这一世在人品上就留下了瑕疵。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甚至还能牵扯到李承源。更紧要的是,胡菁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人。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轻易认输轻易回头。

  虽然相隔了三千年,但是胡菁依然是汉家的女儿。渗透在汉家血脉里的正直、坚持、倔强与热血,依然在胡菁的血液里沸腾,依然在胡菁的血液里燃烧。

  短暂的沉默之后,胡菁抬起头。

  她的声音很清朗:“但是,皇上,我没有杀人,所以我不能认罪。”

  皇帝的眼睛眯缝起来,眼睛中带着审视。他慢慢说道:“人证物证倶在,你无法证明自己无辜。如果不认罪,你要受很多苦楚。你有大好光阴,不能在监狱之中浪费。朕喜欢你这孩子,等事情结束之后,朕可以给你足够的补偿。”

  “……我不需要补偿,皇上。”胡菁直视着皇帝,“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只要彻查,事情终究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你这孩子……真是孩子气!”皇帝苦笑着摇头,说道,“如果你不肯认罪,那就没有办法了,朕即便知道谁是凶手,朕也无能为力。”

  胡菁却不惊慌,说道:“皇上,我还没有努力过,怎么知道我就不能雪冤呢?”

  皇帝气得笑起来,说道:“孩子话!”

  虽然是简单的杀人案件,却在有心人的推动下,闹得人尽皆知。吴王殿下的人在京师行凶,皇子纵容下属在京师胡作非为的谣言,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师。那被杀的,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老实人;那杀人的,当然是十恶不赦。

  任何事情,只要将他牵扯上“阶级对立”“贫富争斗”几个字,就能迅速发展成社会热点,任何时代都不例外;任何时代都有键盘侠,会根据一鳞半爪的传言谣言展开有机加工,推波助澜,煽动无知之人的热血,点燃局外人的愤怒。

  所以等到了开审之日,公堂下面,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将这案件转到了刑部,主审这个案件的,是刑部尚书。

  胡菁站在公堂上面,听着下面传来的喧哗吵闹声,不由摇头。任何时代百姓都是最容易愚弄的阶层,然而现在要紧的是,上面的主管官员即便知道自己无辜,囿于百姓的压力,也不得不给自己惩罚。

  虽然相信自己不会丧命,但是心中依然难免有几分紧张。

  正在这时,下面竟然传来喧哗声:“让开让开,让本王进去!”

  本王?刑部尚书老花眼加近视眼,实在看不清下面站着的两个人是谁。好在边上的师爷不是老花眼也不是近视眼,看得明白,当下低声告诉:“大人,是吴王殿下和金城公主殿下。”

  刑部尚书怔了一下,问道:“吴王殿下……他不是之官了么?”

  王侯之官,不得皇帝圣旨,不能返回京师。这位吴王殿下返回京师也算了,居然还堂而皇之跑到公堂上来闹事!

  刑部尚书瞬间怒了。都说皇家多纨绔,这位吴王殿下是纨绔中的翘楚,自己还不大相信。这是将国法置于何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下面不得喧哗!谁再喧哗,给我杖出去!”

  却听见吴王殿下的声音:“本王是证人!”

  刑部尚书怔住。片刻之后,咬牙说道:“证人?既然是证人,那就上堂来,如果作伪证,须知公堂的水火杖不容情!”

  刑部尚书发怒的时候,胡菁的心神,一片恍惚。那熟悉的声音像是炸雷,像是闪电,像是一个极遥远的梦境……她震悚了,她迷糊了,她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又穿越了,是不是又重生了。

  她从来不曾想过李承源会出现在这里。他应该还在巴州,巴州山路十八弯,距离这里千里之遥。

  一瞬之间,汹涌的情感,像是汹涌的浪潮,扑面而来,让胡菁整个都要晕厥;又像是疯狂的风沙,击打着胡菁的脸颊,击打着她的心胸,击打着她的灵魂,整颗心刹那之间千疮百孔,每个小孔里都装满了感动,装满了痛苦,装满了眼泪,装满了……窒息。

  李承源应该在巴州,从巴州到长安,山路十八弯,即便是身子强悍的胡菁,乘坐马车的时候也不敢太快,因为担心自己被颠得死去活来。从巴州到长安,从头带尾,胡菁花了二十天的时间。

  胡菁离开巴州的时候,李承源并没有离开巴州的计划。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李承源接到了胡菁出事的消息,于是快马加鞭,赶来长安。

  可是,现在,胡菁被暗算,被关进监狱,才过了十二天!

  十二天!

  这些年因为做生意,胡菁在巴州与长安之间已经建立了完善的消息网络。一批训练有素的信鸽,能将长安的消息及时带到巴州,但是也必须花上三四天的时间。程花花他们答应借助将门的信息渠道将消息传到巴州,也必须花上四五天时间。

  也就是说,李承源从巴州赶到长安,只花了八九天的时间。

  八九天的时间……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快马加鞭,每天骑乘六七个时辰,每天到驿站去换马。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乘坐马车,昼夜不停赶路。当然了,十来个时辰,也必须换一次马。

  无论是哪一种方案,胡菁都无法想象李承源的劳累程度。

  但是李承源赶来了,从自己出事到他从天而降,只用了十二天的时间。

  这还是次要的。王侯既已经之官,不得皇帝诏令,就不能再度返回京师。不得诏令返回京师,将要承担的后果,胡菁无法想象。或者是扔掉了自己的封地,或者是扔掉了自己的爵位,或者是扔掉了自己的自由……如果有人在其中运作一下,他……还可能扔掉自己的性命。

  但是,李承源赶来了,不得诏令,擅自进京,只因为——

  只因为,京师之中有一个人,被人算计。

  这种感情,像是一座山,沉沉地将胡菁整个都给压住。她努力微笑着,但是仍然禁不住,禁不住泪眼朦胧。

继续阅读:第七章 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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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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