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见面,程定岳当然不好在边上作陪。程花花将胡菁带到了偏厅,兴高采烈地与胡菁探讨起长槊的使用技巧,然后又将话题转到大板斧的招数上。
但是很遗憾,胡菁武艺不错,但是在大板斧的使用上,的确缺乏一点天分。
胡菁当下笑道:“我听说令兄——就是程定岳程大公子,也是擅长使用长槊的,不大擅长使板斧。”
程花花笑着说道:“他整天闹着要上战场,肯定要学长槊,用大板斧很不合适,但是说真的,他的长槊本事也就一般,还不是我的对手,嗯,估计也不是你的对手。”
胡菁笑了笑,说道:“是吗?我听他说话,看他手上的老茧,应该是很擅长使用长槊的样子。”
程花花笑道:“别将他当一回事!”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干巴巴来了一句:“我兄长已经定亲了,是皇上赐婚,我嫂子是漯河公主。”
很不流畅,很不自然。很显然,对于胡菁主动提起程定岳的事儿,程花花程大小姐误会了,现在正打算不动声色地提醒胡菁呢。
说完这句话,程花花蓦然红了脸,低头去看自己的绣花鞋,研究起绣花鞋上的金线来。好吧,脸颊红红的程花花……画风完全不对啊。
然后胡菁就尴尬了。虽然胡菁很想谈论一下程定岳的婚事,甚至还打算谈一下程花花的未婚夫,但是闲聊八卦,讲究的是自然而然地歪楼,程花花这么突兀地提起程定岳的婚事,非常不符合聊天的审美,更不符合名门贵女之间传小消息的那种含蓄委婉风格。
胡菁只觉得浑身别扭,她是善于言谈的人,上一世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掌权皇后,最善于掌控谈话的节奏,最善于在谈话之中步步侵蚀对方的内心,然后让对方不知不觉接受自己的观点。但是今天与程花花面对面,竟然连话也找不出来了。
胡菁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能掌控谈话节奏,那是因为她将对方当作对手,所有的脑细胞都动用起来;而现在,她不愿意将程花花当作对手。她希望能与程花花,在一种如同春水流淌的自然氛围中交谈,不需要任何有意的引导和限制;如果加上刻意的成分,那就是对前世那段友情的亵渎。
胡菁想要提起钱庄的事情,但是就现在两人的交情,还没有到这个份上。
胡菁当下笑着说道:“程姐姐您要不要尝尝我做的蛋糕,非常好吃……胡说,你去马车上将咱们今天的零食都拿下来。”
胡说不多时就将零食拿了过来。胡菁打开纸包,笑着递到程花花面前,说道:“这是面包,这是蛋糕,这是蛋挞。就是有些压坏了,却是不影响味道的。”先自己拿起一块蛋糕,掰了一半,先送到自己嘴巴里,笑道,“要知道我这门手艺,可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以前吴王殿下也曾说过我这手艺可以在东市西市开个大铺子做生意的。”
说起吃的来,程花花的小眼睛也禁不住发亮,接过胡菁手上的半个蛋糕,撕了一小块塞进嘴巴,眼睛就突然发亮了:“果然……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果然心灵手巧。”
但是嘴巴却是不再吃了,当下吩咐丫鬟:“将东西都先收起来,先送到后宅,夫人地方。”
胡菁看着程花花的行动,不免笑道:“这东西都已经压坏了,如果真的要孝顺夫人,我再做就是。”
程花花呵呵一笑,说道:“天下独一份的手艺,怎么好烦劳你。”
胡菁笑道:“不如我将这个手艺传给姐姐如何?不知姐姐可有心思做这个小生意?我这蛋糕蛋挞,都是独家秘方,寻常人再也学不来的。”
程花花的眼睛也蓦然一亮,说道:“你肯将这秘诀告诉我?成,我手上还有几个私房钱,咱们合作将这吃食铺子开起来,收入……四六开!我四你六!你放心,我断断不会让你吃亏!”
胡菁笑起来,说道:“姐姐能与我合作开这个铺子,就是看得起我。不瞒姐姐说,我在巴州商会里有股份,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这个小吃虽然也能挣钱,但是小铺子能挣多少。等下我将制作秘诀告诉姐姐,姐姐只管放心去做,我一应事情都不管,等到年底分成……咱们一九分吧,我一你九。”
胡菁本来想随便报个价钱,将秘方买断给程花花,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买断,自己与程家就断了联系。不如分成,至少每年还能保证有一次的金钱往来。
程花花怔了怔,看着胡菁,终于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将商会的事情打理得这么妥帖了。原来以为妹妹是商贾,能将生意做这么大,定然是一个重利之人,却不想妹妹竟然是一个不爱财的。”
胡菁笑道:“其实也不是不爱财。只是钱多到了一定的程度,也就是一个数字了。能用这小生意与姐姐交好,已经是不胜之喜,如果为了一点点利息唧唧歪歪,伤了情意,岂不是不划算么。”
程花花道:“果然是财大气粗,你居然将这门生意叫做‘小生意’!却不知你这小本生意,只要保住独家秘诀,那就是可以传给子孙的,享用不尽的!还有,这生意如果做得好了,还可以将分店开到其他城市去,也不知能有多少收入……不成,我不能占你这么大的便宜。既然一应事务都由我来管,那么我就厚着脸皮多占一些股份,就五五开吧,算账也方便。”
胡菁笑道:“既然姐姐如此客气,那么干脆将那四成股份送给尉迟家的海棠姐姐吧。”
程花花略怔了怔,问道:“你与尉迟海棠熟识?”
胡菁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认识,但是听说过她。据说她打理尉迟家的家事极是妥帖,我想姐姐如果要将生意做大,那么找几个能管事的姐妹合伙,也是极好的。”
程花花看着胡菁,若有所思。胡菁知道自己猛然之间提起尉迟海棠有些不妥当,但是她心中无愧,当然也坦然对视。
程花花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去邀请尉迟姐姐入股,只是我与尉迟姐姐也不熟,冒然登门,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程花花要出门,当然要去禀明母亲。胡菁就与胡说在花厅内等待,看着花厅内那熟悉的陈设,汹涌的记忆就像是潮水一般奔涌而来。胡菁很想站起来,四处查看一番,但是知道不得体,只能硬生生按捺住。
时间就变得无比漫长,终于听见花厅屏风后面脚步声响动,却是崔夫人与程花花一起走了进来。
崔夫人依然年轻,身材也未曾走样。胡菁忙上前见礼,崔夫人笑道:“也罢了,我又不是你的长辈,何必如此庄重。”
胡菁听崔夫人说话,不由微微一怔。
崔夫人看了看胡菁,笑道:“果然是灵秀的人儿。也难怪吴王看重。要知道我们刚听闻巴州商会主事之人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都不相信来着。”
胡菁心微微沉了沉,知道崔夫人定然有话要说,因此也没有打断。
崔夫人又说道:“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与花花虽然打了一架,算是投缘,但是探究下来,还是素昧平生。今天一开口就送给花花这么大的生意,让人真的摸不着头脑。胡菁姑娘,如果你不将情由给说明白,我是不会让花花接受这门生意的。”
崔夫人的目光,如同针一般,直接扎向胡菁心里。
胡菁笑了笑,目光坦然,却不知如此措辞。只能诚挚地说道:“只是觉得与花花姐姐投缘罢了。兴之所至,就有了这么一个提议。夫人明鉴,对花花姐姐,对于程家,我是绝对不至于有什么小心思的。”
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话软弱无比,想来崔夫人也不会相信。
崔夫人微微笑道:“原来只是兴之所至。你是兴之所至,但是我们程家做事自有自己的原则。这生意我们不能接受,胡姑娘,请走吧。”
胡菁急切说道:“成国公府虽然家大业大,但是夫人却是子女众多。夫人不为花花姐姐多准备一点嫁妆吗?”
程晋素虽然敬爱妻子,却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这些年也不知生了多少个庶出子女。
崔夫人迟疑了一下,终于微笑说道:“既然你是诚心的,那花花就接了这门生意。这蛋糕虽然是极好的,但是新的吃食种类,推广也需要时间,三年之内,利润不会太丰厚。而利润一旦丰厚了,这玩意的做法多半就保不住了。就这样吧……你这配方作价十万两银子,钱货两清,从此之后,花花如何做生意,与你无关。”
胡菁禁不住苦笑:“在夫人看来,我来到程家,就是别有用心的,是吗?”
崔夫人说道:“胡菁姑娘,请恕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姑娘是吴王殿下的人,天下皆知。我成国公府乃是将门,将门的人,最紧要的是找准自己的立场。你想要用这个方法,将将门与你吴王府联在一起,对不起,我们程家没有这个胆量。至于你们想要联合尉迟家的事情,我奉劝你也不要去了吧,尉迟家也不会要这个馅饼。”
崔夫人这番说话,已经是完全的赤裸裸了。胡菁真的没有想到,自己随意的一个举动,竟然让崔夫人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崔夫人的推断错了吗?没错。
自己做错了吗?也没有错。
这中间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崔夫人不知道,程花花也不知道,上辈子,成国公府和尉迟府,曾经是胡菁的娘家。
女儿送一点钱给娘家姐妹,需要理由吗?
然后,胡菁咬牙,说道:“好,十万两银子,我将蛋糕的配方卖给你。”
胡菁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成国公府邸的。她的双脚,软得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胡说担心地看着小姐,但是又不知如何安慰。
胡菁回过头,很认真地问胡说:“我只是想要结交一个好姐妹而已,我只是想要与花花姐姐结识而已……我做错了吗?”
胡说动了动嘴唇,终于说道:“小姐,您这么突然地送大礼,人家是要疑惑的。”
胡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正在这时,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胡姑娘,请留步。”
胡菁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程定岳,身姿秀挺,玉树临风。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眼睛里似乎有着星光。
胡菁略略有些怔神。
程定岳不知怎么的,竟然略略有些尴尬,终于说道:“我……妹妹还有事情找你。”
就看见程花花迈着小碎步冲了出来。程花花看着胡菁,终于诚恳地说道:“今天的事儿,对不起。”
胡菁扯起嘴角笑了笑。
程花花又迟疑了一会,才放低了声音,附到胡菁的耳边:“我喜欢你,你给我这么一个挣钱的路子,我也很领你的情意,我们全家都领你的情,但是……我母亲说,你与吴王殿下走得太近了,我们家不能与你有太多的往来,这样对我们家也好,对吴王殿下也好。所以,请你不要计较。”
胡菁看着程花花的眼睛,后者的眼睛里,装进了细碎的星光。于是微笑起来,满心的愁闷,似乎一扫而空。
——看见胡菁的笑容,程花花也笑起来,那笑容让胡菁觉得,似乎整个春天,在一瞬间开放。然后,程花花小声说道:“我哥哥说,他也想找你打一架。”
在成国公府邸多耽误了一会儿时间,现在已经到了城门关闭的时辰了。巴州商会的房子,与成国公的府邸隔了半个城市,而现在,各处的坊门也即将关闭了。
原来大兴朝的长安城,与后世的城市不相同。整个城市划分为三十六个坊,用高墙隔开。晚上时辰一到,各个坊之间的坊门就会关闭,除非高官要事,不能打开。
现在出城回紫阳观显然赶不上了,就是去巴州商会的宅邸,时间也有些紧张。胡菁就指了指前面的客栈,说:“住客栈去。”
胡说说:“咱们抓紧一点,应该来得及回商会的。何必花钱住客栈的钱。”
胡菁翻着眼睛说:“我现在刚刚挣了十万两银子,心里高兴,所以要去花钱。”
客栈叫“喜庆客栈”,店主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汉子,长相颇为可喜,招待客人也极为殷勤,亲自安排胡菁一行人在楼上最好的雅间住下,胡菁主仆二人住在中间的房间,四个下属分两个房间住在两边。又吩咐伙计将房子上上下下重新抹一遍,吩咐将床上的褥子另外铺上一层,又吩咐将炭炉上的木炭换成无烟的,又吩咐送上好的刑窑白瓷茶具给胡菁喝水。
胡菁一直看着,知道那掌柜做的事情里,绝对没有蹊跷。倒是略略有些诧异,低声问胡说:“咱们巴州商会,没有涉足客栈行业吧?”
胡说扳着手指头计算了一通,说道:“商昭家的上次来汇报生意的时候曾经说过,他们打算在京师开一个客栈,莫非是商家的产业?”
胡菁皱眉说道:“不对不对,这喜庆客栈的招牌上都蒙了一层灰尘了,商家三娘子有洁癖,定然不能容许下属如此懈怠。”
胡说又说道:“还有一个徐思源徐公子,家里做的生意也多的,说不定是他家的产业呢?”
胡菁摇头说道:“不对不对,徐家做的生意是挺多的,但是大多都在徐州,他们是徐州的地头蛇,没听说他们往京师发展。”
主仆二人正在琢磨,那掌柜婆娘又笑眯眯上来了,亲自给胡菁两人送来了燕窝粥:“我家那丫鬟笨手笨脚,让她炖燕窝粥居然炖了这么一大锅,我一个人吃不下,要不,客人您帮忙吃一点?”
那掌柜婆娘与掌柜是同一副形貌,体型比程花花还要略略宽上三分,整张脸油花花的,当她挤着笑容说话的时候,两颊上的两块肥肉简直要迸出油水来。
那副形貌,让胡菁浑身不适应。当下也不接那两碗燕窝粥,沉着脸说道:“掌柜娘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何金贵之处,让您两位如此殷勤。”
那掌柜娘子想不到自己献殷勤反而讨没趣,当下愣了一下。胡菁冰冷冷的目光扫过来,这才如梦初醒,哆嗦着说道:“没啥,没啥,我当家的只是想,你们巴州的物件,能不能放一点在我的客栈里贩卖……”
三年过去,巴州的好物件还真的不少。别的且不说,就是那香水,就已经成了京师女人的标配。
原来是这样。胡菁一笑,眼睛却又收拢:“你认得我们?”
掌柜娘子小心翼翼赔笑说道:“之前你们来找客栈的时候,您的属下说漏嘴了。”
自己的下属说漏嘴了?胡菁忍不住失笑,原来自己竟然是多疑了。
当下淡淡说道:“你要与我们合作,其实也不用这么小心,等明天去安平坊的巴州会馆,找管事商议就是了。如果你们符合条件,自然能够合作的。这碗燕窝粥拿下去吧,我吃不惯这等东西。”
其实也不是吃不惯,只是吃人嘴软,这小客栈明摆着并不符合巴州商会的入会条件,自己不能让下面管事的人为难。
那掌柜娘子不敢再说话,当下端着燕窝粥又下去了。
胡菁也有些疲倦了,胡说就去吩咐下属,去厨房打了热水来,给胡菁洗浴。两桶水还没有倒下浴桶,就听见楼梯口脚步声动,有人气势汹汹赶上来,喝道:“劈劈啪啪,叮叮咚咚,你们到底有没有安生的时候?房梁上落下灰尘,闹得我们少爷的一碗人参汤都没法喝!”
这客栈是一个大院子,中间围着一个小花园,四面楼上楼下的房间都住着人。
胡说愣了一下,与对方赔了一个笑脸,说道:“这是我们不对。我们下面定然会小心一些。人参汤花了多少银钱,我们赔偿。”
那赶上楼来的人依旧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叫道:“银钱?有钱就了不起了?你们坏了我们少爷的人参汤,也坏了我们少爷的心情,你打算赔多少银钱?一百两?还是一千两?告诉你,我家少爷用的是长白山千年人参汤,就是你赔个一千两银子,我也嫌不够!”
胡说忍住气,说道:“那你要我们怎么赔?”
听见那赶上来的人说话的声音变了一个调:“……怎么赔?小娘子,这事儿可大可小。这么一碗人参汤,要赔钱,至少也要三五千两银子。但是我们少爷是最好说话的,你们主仆那么美貌,只要你与你小姐下楼一趟,亲自向我们公子道个歉,这事儿说不定也就过去了。”
胡说笑容里有几分戏谑:“三五千两银子一碗参汤,果然是好大的价钱!却不知楼下的公子是哪家的,怎么比皇上用的还要好?我听说长白山老人参,最好的都是贡品啊,不知楼下的公子,是哪家皇亲国戚?好大的胆子,你们是官商勾结拦截贡品呢,还是偷了抢了贡品?”
这几年胡说跟在胡菁身边,见多了商场的运筹帷幄,也见多了各种钩心斗角。这么简单粗糙的碰瓷,胡说表示说,不怕。
住在这等小客栈里的客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即便再有钱,能买得到百年以上的老山参?既然你口口声声咬定这是上千年的老山参,那好,你就等着承担偷盗贡品的罪名吧。
胡菁听见胡说这般伶牙俐齿,也忍不住一笑。既然胡说已经将事情搞定,那么就不用自己出面了。
那冲上来问罪的仆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下愣了一下,跺脚说道:“我们公子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当下转身就去了。却听见掌柜气喘吁吁的声音:“以和为贵,千万别打架……”
他是来劝和的,但是很显然,他来迟了。
那仆役狠狠瞪了掌柜一眼,顺手将掌柜挤到一边,推搡了掌柜一把,自己下楼去了。好在那掌柜身躯庞大,重心颇为稳当,竟然没有被那仆役推到。
却听见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楼梯上,咕噜咕噜,滚下了一个人。正是那仆役,不知怎么的,一脚踩空,竟然滚下了楼梯。幸好他及时抓住了扶手,所以没有造成事故。
胡菁忍不住又是一笑。看见胡说得意洋洋推门进来,手上的核桃,果然少了一颗。
跟随胡菁几年,胡说的武功果然有所长进,尤其是算计别人的暗器功夫。
胡菁与胡说,是被一声“杀人了”的惊呼惊醒的。当时天还没有亮,两人穿好衣服下了楼,却见整个客栈的灯火都亮起来了,所有人都出来了,都站在廊檐底下,议论纷纷。
院子中,卧着一具尸首。好在掌柜颇有见识,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命人用绳索将整个院子围起来,又吩咐人去官府报告。客栈里的人大部分也是走南闯北的,颇有见识,虽然好奇,却也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勘察尸体的事情,是万万不会去做的。
白胖胖的掌柜苦着脸,向众人团团作揖:“各位客人,还请先回自己屋子,暂时不要外出,等长安府人来,查清案子,自然会让各位出去办事。”
看见胡菁,苦笑着拱手:“胡姑娘,您老人家也先回屋子去坐着吧。”
好吧,“老人家”这个称呼很强大。胡菁摸摸自己的脸蛋,确定自己的那张脸蛋依然只有十五岁,这才放心下来,苦笑着问道:“死者是什么人?”
掌柜苦笑说:“还不是昨天与您老人家闹过事儿的那个王公子!江南来的土财主,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住在我这里,也不知闹了多少事情出来!大前天硬说一个孩子冲撞了他,污损了他的衣服,要了人家十三贯钱做赔偿;再往前,大约七八天前,拿了一幅破画儿客栈门口叫卖,被人说成是赝品,结果与人打了一架,逼着那青年书生承认他手中的是真品!三五天就要叫一个娼家到客栈里来,闹得客栈乌烟瘴气……昨天还想要讹诈您老人家呢,幸好您的从人,没有让他占了这个便宜!昨天晚上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落得了这般一个下场……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啊……”
掌柜简直要哭出来了。胡菁也无话可以安慰,事实上她与这位掌柜也不熟,但是这位掌柜显然是很想要找一个人诉说一下,因此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正说话间,长安府的官吏衙役都到了。这一世,长安府府尹依然是张亮。上一世因为掺和进胡菁与大王庄的纠纷里,被皇帝陛下迁怒丢了官职,今生他比较运气,胡菁前些年都安安生生留在巴州做生意,不曾进京,所以张亮这个长安府尹做到了现在。
上一世,胡菁掌握了秘谍司之后,也扫了几眼这个张亮的资料,知道张亮多半是长孙无极一系的人马,后来几年,在长孙无极的安排之下,也曾在东都洛阳做过几任肥差,后来胡菁掌权之后,嫌弃张亮吃相太难看,就将他的官职给捋掉了。
不过这些都是前世的记忆了。
天色已经亮了很多,客栈大堂之中已经开设了临时公堂,有人跪倒在张亮面前陈述自己所见。
胡菁也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当下就打算转身回自己房间,等官府传唤了再出来。但是她才转了一个身,就听见堂上那人尖声叫道:“我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女子,最漂亮的那个!转身要走的那个……”
胡菁一惊,转过身,却见众人的目光,齐齐都落在自己身上。
当下当然不能走了,胡菁径直上前,在大堂前站定,蹙眉说道:“你说的是我?”
边上衙役呼喝:“还不赶紧跪下!”
虽然心中不情愿,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菁也不是死倔的人。当下跪下,冷眼看着那个指控自己杀人的所谓目击者。
目击者是一个有两撇胡子的三角眼。三角眼看着胡菁,咬牙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起来上厕所,就看见,在那树底下,那王公子用手扯着她想要抱着她,她也陪着笑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是王公子身子就慢慢软倒下去,我这才看见王公子身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那时她的脸正对着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转身就上楼去了,我被吓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才叫起来。”
胡菁看着三角眼,冷笑问道:“你既然看清楚是我,你定然看清楚我身上穿着的是什么衣服。”
那三角眼愣了一下,然后叫道:“还能是什么衣服,就是你身上这身衣服了,白色的,黑暗之中很显眼。”
胡菁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微笑问道:“你说我被那王公子抱着,然后我趁机用刀子捅了他?既然这么近距离,为何我身上不见任何血迹?”
那三角眼叫道:“我怎么知道……定然是你换过衣服了!”
张亮喝道:“勿要喧哗!”吩咐下属道:“带着女子上去,上她房间,搜索一下看看!”
胡菁当然在前面带路。眼睛扫过,看见了那三角眼的目光,心略沉了沉。
胡菁做事情是比较小心的,她与胡说两人下楼来看热闹,但是楼上依然留了下属。照理说,想要趁着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往自己的房间里塞东西,绝无可能。
但是,为何那三角眼会有这种眼神?
胡菁扭头,看了胡说一眼。胡说会意,当下疾步上前,抢在众人之前先上了楼梯。胡菁略略放心了一些,但是依然想不出应对之策。
她这一世,虽然不曾身居高位,但是玩商业,也是顺风顺水。却不想在这小小客栈之中,竟然被人算计到这般地步!
自己这一世是太顺利了,竟然少了该有的警觉!
自己住进这个客栈,是临时起意。很显然,幕后算计自己的那个凶手,也是临时起意。那个王公子与自己起了纠纷,也应该是临时起意,那幕后凶手,竟然就抓住了这个机会,将王公子杀死,然后嫁祸到自己身上!
那躲在幕后敌人……是谁?
胡菁上了楼去。一群衙役一把将胡说推开,进了屋子,扯开被子,打开箱子,踢翻椅子……一个衙役踢椅子的时候用力太猛,将自己的脚给崴了,好在他没空在胡菁身上撒气,因为搁在椅子上的一本书飞了起来,飞出两张金灿灿的金叶子。
一行人本来没有打算在旅店里过夜,因此行李也很简单。因为铜钱笨重,所以胡菁只是带了一点金银而已。现在,那些金银,当然是落入了衙役之手……好在胡菁有的是挣钱本事,所以也不心疼。
却听见一个衙役尖叫道:“找到了!”
门里门外,管事的看热闹的都是吃了一惊!
胡菁定睛看去,却见那个崴了脚的衙役,从一个箱子里,变戏法似的抖出一件白色的血衣来,上面一片大红的血渍,非常刺眼!
张亮喝道:“证据已齐,拿下!”
兵戈声响,就有两个衙役上前,就要将胡菁的两只胳膊,死死扭住!
胡说一声厉喝,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根棍子。四个下属的手——也已经摁住武器上!
这些年胡菁虽然不曾养尊处优,但是也算是身居人上,极少与人真刀真枪动手。但是这四个下属却是不一样,他们都是李承源拨给胡菁做护卫的,这些年保护着商队进进出出,在山高林密之处,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见了多少血。
现在——只要胡菁一个眼神,五个人就将暴起发难。
杀人夺路不是难事。此处距离城门口不远,等出了城,天高任鸟飞。
至于失掉这个身份——在下属们眼中看来,回到巴州,重新得到一个身份,很难吗?
胡菁也知道下属们的意思。
很明显这是陷害,而且很明显,长安府参与了陷害。如果自己现在不逃走,那么证据还将不断被制造出来,自己的处境,将越来越危险!
但是——自己能逃吗?
自己如果逃了,巴州商会将会被连累。巴州商会已经发展成了巨无霸,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巨无霸依然只有经济上的实力。自己这一逃,正好给了有心人一个杀猪的借口。
这还是次要的。更紧要的是,自己在巴州住了三年,明眼人都知道,自己是吴王的人。自己如果逃走,吴王要承受的压力,简直无法想象。
胡菁重生一场,是想要改变吴王命运的。
胡菁是要强的人,绝对不肯让自己三年劳动虎头蛇尾,成为一个笑话。
再说了,胡菁手上还有杀手锏。胡菁有把握,让张亮的陷害徒劳无功。
所以,胡菁目光在胡说脸上扫过,微微摇了摇头。
胡说的脸色慢慢变成了一片苍白,她对着另外四个护卫,也微微摇了摇头。
说起来缓慢,其实也就是一瞬之间的事情。胡菁的胳膊已经被人死死扭住,好大的劲道,让胡菁生疼。
胡菁脸色不变,扭头对张亮笑道:“张府尹,你有没有胆量将这个衙役的外衣脱下来,看看他的里面衣服,怀中位置,有没有染上血迹?”
张亮脸上变色,喝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胡说八道!”
胡菁冷笑了一声,说道:“这证据明摆着就是你们制造出来,还不许人说实话?”
张亮喝道:“给我拉下去,狠狠打,我看你招还是不招!”
胡菁冷冷看着张亮,看得张亮心中发毛,才淡淡说道:“张大人,这等手段,破绽百出,实在拙劣。照着你的本事,是无法将此案办成铁案的。刑部复审,看出破绽,你这顶官帽……呵呵!”
最后两个“呵呵”,实在是意味深长。张亮浑身颤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被犯人威胁了,当下气得浑身发抖,喝道:“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不招供!拉下去,我要看看你是皮肉硬,还是板子硬!”
胡菁淡淡笑道:“张亮,人在做,天在看呢,你也要想想,为自己的子孙后嗣,为自己的妻子家人,积点德吧!”
张亮冷笑了一声,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我就将你打死,也没有人说第二句话!”
却听见一个略带着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张府尹,谁说没有人说第二句话?”
胡菁抬起眼睛,就看见了闯上堂来的李淳。
李淳手上提着两杆枪,其中一杆就是梨花枪。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估计是看着胡菁昨天晚上没有回山上,李淳今天早上就赶下山来。却不知是怎么知道胡菁的住处,竟然及时赶到了这个小客栈。
李大神棍名满京师,连带着李小神棍知名度也不低。看见李小神棍气势汹汹上前来,张亮竟然往后退了一下。
李淳哼了一声,说道:“师妹,咱们不用理他,咱们走。”
张亮脸色有些发白,却是叫道:“你敢!”
胡菁微微一笑,说道:“不能让人泼污水,我不走。”
李淳手中的一杆长枪激射而出,只听见“哗啦——啪”的一声巨响,那长枪已经戳在大梁之上,灰尘扑簌簌落下,张亮登时狼狈不堪。
李淳喝道:“张亮,胡菁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你好自为之!”转身,大步去了。
张亮想着李淳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到底有些畏惧,于是吩咐将胡菁收押入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