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菁咬牙切齿说道：“你也说过，我们立下了大功！”
李承源脸上没有变色：“是立下大功。但是你也看见了，这群要造反的人，手上甚至没有像样的盾牌，像样的武器也没有多少，也就是说，至少在目前，他们并没有造反之心。是你用手段，逼迫他们造反。如果没有你闹腾的这一场，我们巴州城……现在还是风平浪静，本王也不用因为治下出现骚乱而被弹劾。之前你们的功劳，我已经鞠躬道谢，至于你们的错误，我还没有追究。”
李承源说话，云淡风轻。胡菁却气得差点跳脚。
胡菁记得，很久之前，李承源就曾经有差点将自己气死的本事……
好吧，深呼吸，胡菁微笑：“殿下这话说错了，郑家造反，是郑家自己选择，他们不可能因为我叫了一句‘你们要造反’就真的造反不是？至于殿下说治下骚乱要遭受弹劾的事情……我记得，刘黑闼的事儿发生的时候，殿下还没出生吧，皇上也是下了悬赏要抓刘黑闼余孽的，您最终在自己的治下发现了刘黑闼余孽并将他们绳之以法，还是为朝廷立下大功的，所以不用担心弹劾问题。综上所述，所以，我们还是立下大功的，殿下，您的地还得卖给我。”
李承源咬牙说道：“昨天已经抄没了郑家，从书房里找到了你所谓的证据，但是很明显，那些证据都是出自你的伪造！真正的要紧东西，郑家怎么可能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让你拿到！而且……你给的那个绸绢我也看见了，纯粹是这两年的玩意！”
胡菁很诚恳地教导：“殿下，因为时间仓促，我找出来的玩意不可能很新。但是殿下完全可以找出更古老的呀，就是弄个三十年五十年的绸绢来写字也不是很难的事儿。”
李承源看着胡菁片刻，突然展颜笑道：“你倒是很懂得我。知道我在必要的时候，也会很无耻。”
胡菁点头，说道：“我知道殿下不是恪守礼教的书呆子。”
李承源点点头，说道：“孤王不是恪守礼教的书呆子，但是孤王更加下定决心不将土地卖给你。这关系到巴州百姓的长久利益，请原谅。”
胡菁怒道：“我就是买一点地种一点种子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承源很认真地说道：“你至少要买一百亩地，才能将你手上的种子都种下去。这个数目实在太巨大，本王还担心，这一百亩地如果颗粒无收的话，巴州又会多出不少饿肚子的佃农。”
胡菁愣了一下，说道：“你竟然知道我们需要多少地！”随即恨道：“我的佃农，你竟然也关心上了。你放心，我断断不会让我自己的佃农饿肚子！”
李承源微笑：“你说了不算。至少要给个保证。”
胡菁恨恨说道：“如何保证？”
李承源微微一笑，说道：“我记得，你曾经与我王妃说过，打算嫁给我做小妾？那你就嫁给我做小妾吧，这样，即便你兼并再多的土地，也是我家的，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来。”
胡菁跳起来，叫道：“你想得美！”
李承源很认真地说道：“我会努力说服王妃的。”
胡菁狠狠说道：“好，算你赢了，你还是给我说正经的，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将地卖给我？”
李承源沉吟了一下，说道：“第一，你必须到官府签下文书，你与李淳这一家，永远不再在巴州购买土地。顶多开荒。第二，你是商人，就让你你押运一批粮食过来，作为抵押——就先定个一万担吧。秋收之后，如果有收获，自然会还给你。”
胡菁怒道：“第一条，我倒是可以签给你！巴州这穷山恶水，谁愿意在这里多置业！我要置业，也要到长安去！你想多了！至于第二条，一百亩田地，正常收入，一年有没有一万担还不知道呢，你要坑我这么多，没门！”
胡菁拍拍屁股转身就走。胡菁知道，李承源的主要目的在第一条，至于第二条，多半也就是一个附加条件罢了。
一步，两步，三四五六七八步。
胡菁等着李承源叫“且慢”。
李承源却是始终不曾开口！
胡菁终于转身，恨恨看着李承源，说道：“算了算了，不与你一般见识，一万担粮食是吧，给你，其实等明天郑家的仓库清理出来，就知道了，他家藏着的粮食定然不止十万担！有郑家的粮食打底，你还担心什么春荒？用得着这么坑我么？”
李承源被胡菁说中心思，微笑，说道：“习惯了……忘了这回事了。”
办买地手续的事儿是李淳去的。胡菁生怕遇到李承源，再度被李承源给气死。
李淳回来了，挑了最肥沃的一百亩地，胡菁一声令下，开工！
这事儿其实非常麻烦。因为胡菁发明的曲辕犁，佃农们种地的速度提高了一倍，所以，现在的田地之上，已经种满了各种作物。更不用说，还有一半的田地，上面种了越冬的小麦！
胡菁必须说服佃农，铲掉小麦种植自己的种子。然后一群胡子白花花的老人家，跪倒在胡菁跟前，半日也不起来。对于老人而言，铲掉这么好的小麦，简直是犯罪！无可奈何之下，胡菁只能兴味索然，选择放弃。心中计算，等小麦收获之后再种植土豆，是不是还能赶上秋天收获？玉米的生长期好像短一点，要不等下改种玉米？
正烦恼的时候，却见前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竟然是吴王殿下带着几个从人，下乡来了。看见吴王殿下前来，才站起来抹眼泪的老农，又成片成片，跪倒在地上了。
吴王连忙将一群老农扶起来，温言细语，询问这些日子的生活，知道郑家的倒台对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又随着老农去了他们家，看了他们的锅灶，看了他们的农具，吩咐身后跟着的人：“还是要想办法从山外要一点精钢过来。我们巴州城铁匠太少。这些锄头，都只是普通铁器，没几年就烂光了。”
身后的从人忙记下来，顺口说道：“我们自己也有铁矿，生铁倒是也不算贵，但是直接到山外去买精钢……这个价格，打造成农具，我们普通百姓却是吃不消。”
李承源沉吟了一下，说道：“今年府库还是比较宽裕的，买些精钢过来，补贴一半价格，卖给百姓吧。”
然后一群老人又要跪下了。李承源又忙将老人们扶起，又亲切咨询了一些其他的问题。最后才声音恳切地说道：“各位老人家，只管放心，你们这位胡姑娘，为了保证这一百亩地的收入，已经存了十万担粮食在官府做抵押本王也知道，要你们铲掉马上就能收获的种子，实在有些过分，不过这位胡姑娘说，她的种子，能够高产，如果能种出更多的种子，然后推广出去，我们明年整个巴州都不用担心饥荒了。虽然冒险，却是有大功德的事，各位老人家，看在本王的面子上，先铲掉小麦改种玉米和土豆可好？”
吴王殿下出面说话，一群老人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离开了农庄，李承源眼睛斜睨着胡菁，说道：“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我没有欠你人情。”胡菁淡笑了一下，这个李承源故意在给百姓许愿了精钢之后才向百姓开口要铲掉小麦，绝对是故意的，她才不上钩呢，“你自己收买自己的人心，关我什么事儿？更何况，如果新粮种能得到预期的收获，向朝廷报喜的时候少不得你的一份功劳。哦，扫除刘黑闼余孽是你的功劳，新种子推广又是你的功劳。算起来，倒是你欠我人情了。”
李承源呵呵一笑，眯缝着眼睛告诉胡菁：“我不用这个新种子的功劳，我的功劳已经够大了，不需要了。”
胡菁摇摇头，说道：“你需要这个功劳。刘黑闼的事情，只是讨好皇上而已，而这个功劳，却能讨好天下百姓。”
李承源的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本王不需要讨好天下百姓。”
胡菁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李承源的脸色，淡淡说道：“讨好天下百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岂不是很好？”
李承源的脸色，就像是能凝出冰来：“胡姑娘，本王的事儿，用不着你来操心。看来……我小小巴州，已经容不下你了。”
胡菁笑靥如花：“我从东到西，一路走来，也听到过皇帝陛下几个儿子的名声，直到巴州，听闻了百姓交口称赞，才想要将这个彪炳史册的大功劳交给你这个贤王。原本以为，我们碰面，会是风云聚会，我们至不济也得惺惺相惜。却不想却是相看两相厌，得得得，等第一季粮食出产，你就用几辆大车一封荐书将我打发到皇城去吧，免得再祸害你。”
李承源凝着脸说道：“本王一封荐书将你送到皇城去，你到皇城去之后，还能与我斩断关系吗？”
胡菁微笑：“你说对了，你一封荐书将我兄妹送到皇城去，全天下的人都会将我看做是你的人。所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给我这封荐书。不过呢，如果我带来的粮食果然高产，你能忍住不向朝廷报喜吗？你能将这些粮食留在巴州，不进献给朝廷？好吧，你能忍住不进献给朝廷，你禁得住对手的弹劾？”
李承源脸色铁青，说道：“你这是……咬定本王了？在你进入巴州的第一天起，就算计着这些？本王想不通，本王身上有哪些惹眼的东西，值得你如此算计……甚至拿出这等珍贵的种子？”
胡菁双眼里温柔的笑意愈发浓重：“你应该觉得很幸运，我胡菁是打算辅佐你，而不是辅佐你的兄弟。你要想明白，依照着你的身份，无论是你的哪一个兄弟即位，你都不可能活下去。而我呢，看着巴州百姓的分上，打算顺手救你一命。你应该感谢我，或者感激我，而不是与我针锋相对，看我一百个不顺眼，知道吗？”
李承源的脸上几乎要拧出水来，沉声说道：“你如果是真心真意来辅佐我，我自然是感谢的，甚至是感激的。但是很显然，你现在……是打算利用本王，你是打算逼迫本王……去做本王不愿意的事！”
胡菁银铃一般笑声响起：“好吧，我是打算逼迫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也打算利用你去实现自己的雄心或者野心。不过这与保护你并不矛盾……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畏惧我一个女人的手段？”
胡菁转身，像一朵彩云一般，飘然就去了。
胡菁知道，此时的李承源，的确没有上位的野心。就前辈子的记忆而言，他一直到死，都没有任何野心。外祖父留给他的包裹太为沉重；整个天下的重量，已经超过了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宁愿面对死亡。
所以，胡菁只能霸王硬上弓。她要给李承源树立天下无双的名望，她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认定李承源继位顺理成章。最重要的是，她要给李昱陛下足够的影响，要让李昱陛下改变主意；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要让杨淑妃顺利地取代徐贤妃成为皇后，给予李承源一个嫡子的名分！她还要打破汉家皇朝独尊儒术的传统，让这个世界的祖先，不会因为不重视科技而落后，她要改变皇权至高无上的观念，汉家的天下，不能再掌握在一个人手中！
对于这个蛮荒时代，胡菁曾经缺乏归属感。她总是用高高在上的目光审视着这些处在蒙昧时期的人类，尽管自己被剥夺了现代科技记忆，但是不妨碍她轻视这些人……多么可笑啊，一个黑火药就可以将整个国家上下弄得神魂颠倒！
然而……什么时候改变了？
胡菁不知道。也许是李昱陛下的宽阔胸怀？也许是程大魔王的宽容溺爱？也许是因为程花花的关怀体贴？
当然，最理所当然的一个原因，那就是面前这个青年。这个一次又一次换着花样在自己面前死去的青年。
这个青年他对这片土地，怀着一种炽烈的热爱。这个青年他宁愿选择自己死亡，也不愿意天下生灵涂炭。这个青年希望天下的百姓都不会饿死。
既然你这般爱着这片土地，那么，我就为你建造一个最完美的华夏。
然而，完美的华夏。胡菁为自己建立的目标……实在太高太大了，也实在太遥远了。但是，胡菁只有短短十余年。
时间非常紧迫，但是胡菁却充满了斗志。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曾经阅读过的那本古老的寓言式书籍，里面那个与大风车搏斗的骑士……
但是她终究比那个骑士幸运。因为她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即便这一次失败，胡菁也可以吸取教训重来一次。而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知识与经验积累。
失败一次算什么，胡菁知道三十七世纪的人类有着八百年的寿命。而自己现在顶多也就一百五十岁，胡菁还有很漫长的时间！
所以，胡菁转过身，脸上已经露出微笑，精神焕发。
然后胡菁就去找胡梨了。胡梨住所在哪儿，她记得很清楚；胡梨的大女儿已经出生，不过她的丈夫还没有瘫痪在床，所以她不用自己拉磨，她脸上还有些青春的光彩。
这些日子，他的丈夫已经在胡菁的麾下帮忙砍树了，胡菁于是就找到了那个男子，告诉他说自己要在巴州城买一个铺子做种子生意，需要找一个识字能算数的妇女来主持，于是那男子就很高兴地推荐了自己的妻子。
这一世相见，胡菁并没有激动忘形。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当中。
对于胡菁的青睐，胡梨有些激动，她对胡菁挤出了一个腼腆而讨好的笑容。
然而那个笑容却让胡菁有些失落，她发觉，自己终究是来得有些迟了，有些事儿与最完美的时候已经有所不同。
一切都已经妥当，还有两个月的空闲时间。胡菁与李淳拿着巴州开出的身份文碟，拿着李承源的推荐信，快马加鞭赶往京师。现在已经是三月初，春耕缺水的事情已经迫不容缓。
到达长安附近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城门已经将要关闭。胡菁与李淳先去了紫阳山，见了李大神棍。如前世一般，李大神棍看见两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你们兄妹二人，与我……似乎有师徒之缘。”
胡菁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李淳却是一声不吭地跪下，说道：“李淳愿意出家为道，与师父再续前缘。”
胡菁吃了一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眼泪再度漫出了眼眶。她想要说话阻止，但是……却不能阻止。
因为她看见了李淳的目光。
她也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做的一切，已经让李淳失望。她想要阻止，却不知站在哪一个立场上阻止。
李大神棍看着胡菁，呵呵一笑，说道：“我自然是愿意收你为徒的，但是你可愿意真正的出家为道？你还有尘缘未曾了结，这做道士的事情，还是慢慢说罢！”
胡菁也盈盈跪倒，拜了师父。
次日一早，胡菁前往京师见驾，至于李淳，却留在了紫阳山上。
皇帝颇为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与自己的金城年纪相仿，却是比自己的女儿能干得多；站在自己面前，居然好不胆怯地与自己对视，那神情气度，竟然一点也不似一个乡野女子。
儿子推荐一个人过来，皇帝本来也没有必要亲自召见，然而听闻了巴州的事情，却不免对胡菁起了好奇之心。
虽然不清楚胡菁在其中所耍的阴谋诡计，但是也知道这个女子的不同寻常。再加上今天早上李国师送来的手书，皇帝就决定给李国师这个面子，召见了胡菁。
当然先询问胡菁兄妹的身份来历。关于这个，胡菁早就想好了说辞：“小民父母，早先沿着丝绸之路漂泊异域，小民兄妹就在大食国出生。后来又漂泊了不少地方，有一年到了一个大岛上，得到了几样珍贵的高产种子。此后两人的家人想要回家，于是就打造大船，沿着海岸线回来，却不想船上生活辛苦，两人父母先后去世，只留下兄妹两人和一些船员一些忠诚奴婢。小民祖籍巴州，就沿着长江一路回归巴州。”
李昱陛下呵呵一笑，说道：“这一路之上，你也写了不少诗？据说天下不少读书人，将你尊为‘诗神’？”
胡菁盈盈跪倒，说道：“皇上恕罪。小民一路之上，卖弄风骚，是写了不少诗词，不过绝大部分，乃是小民的祖父所写。还有一部分，乃是李淳的祖父所写……”
李昱陛下眼睛一紧，说道：“你用祖父的诗词，扬自己的名声？”
胡菁沉沉吸了一口气，才说道：“皇上明鉴。小民两人进入故国土地，一双少年男女，身边再无亲人。茫茫大地，举世无亲，而身边有船，船上有巨额财富。如何保全自己？无奈之下，只能用祖父的诗词，刷一个诗神的名声，得到士林的认可，以保住奉献给皇上的粮种，也保住兄妹两人的性命。”
李昱陛下这才明白，微微长叹了一声，说道：“朕以为天下清平，却不想道路艰难如此。”
胡菁微笑说道：“与臣一路所见相比，大兴朝已经是天下最为安定的国家。”
李昱陛下又问了一些大食国的见闻，然而胡菁几世漂流，对这个时代，理解着实深刻，倒也不惧。又谈论了一下西方各国的政治制度风土人情，皇帝陛下才笑道：“你们带来了这么多东西，为何不第一时间前来长安，却要到巴州买地种粮？”
皇帝陛下面上带笑，但是胡菁却知道，皇帝陛下已经动了疑心！
如果这些粮食的入胡菁所言一般高产，如果能得以推广，就是泼天的功劳！
胡菁将这么一个大功劳送给李承源却不是送给其他人？
胡菁微微苦笑，说道：“第一，还是因为巴州是祖籍所在，虽然我们已经不知道祖辈户籍的真正所在，也总要回一趟巴州，也算是告慰祖辈父辈两代人的在天之灵。其次是因为这一路之上，也曾听闻吴王殿下的贤王名声，到巴州当地之后见到当地百姓对吴王殿下的交口称赞，于是就动了托庇于吴王殿下的心思。再次是……这些种子，在异域能得到高产，却不知是否能在大兴朝的土地上生长，小民兄妹总要找一个地方试验种植一下，巴州地方气候与得到粮食的异域也算接近，于是就先在巴州种植。”
李昱陛下端坐在龙椅之上，眼睛看着胡菁，淡淡笑道：“考虑倒也周全。”
胡菁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话题掌握在皇帝陛下手里，实在太过危险，当下挺直了腰板，端正了脸色，对皇帝做稽首礼，说道：“皇上，小民欲请太史令做起居注，请行君臣奏对礼。”
想不到胡菁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李昱陛下也坐正了身子，沉声说道：“你有何等要事，要行君臣奏对？”
原来皇帝召见大臣的时候，身边经常跟随着一个史官，将皇帝与大臣的正式对话都记录下来，作为史料，这就是所谓的起居注。当然，不是正式的谈话，史官们也是懒得记录的，毕竟他们也不闲是不是？
现在皇帝陛下召见的只是一个年轻女子，又没有官身，皇帝当然也不会与这个女子展开正式的对话，所以也没有值得记录的地方——虽然这个女子贡献非常巨大。
所以胡菁必须正式向皇帝提出行君臣奏对礼。
皇帝略怔了怔，问道：“你确定？”
要知道动用史官记录，如果这个女子说出可笑的言辞，那就千秋万代都要被人嘲笑了。
胡菁点点头，说道：“小民确定。”
皇帝点点头，就有史官从帘幕后面出来，拿着笔墨纸砚站定。胡菁站起来，回头，说道：“小民祖父，有一件珍宝，托小民转交给陛下。请容许小民的婢女，将东西送进来。”
李昱陛下的脸色微微一凝，说道：“好。”心中却不免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动用史官的。
胡说早就在外面等候着了，当下小碎步进来，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胡菁将紫檀木匣子打开，早有太监奉送到皇帝跟前。
一片光亮耀眼，四面的侍卫宫娥，都不由睁大了眼睛，死死捂着嘴巴——怕自己惊呼出来。
那是一个茶杯，一个晶莹剔透没有半点杂质的茶杯！
看那质料，似乎像是琉璃，但是皇宫内外的人，琉璃见得多了，哪里见过这么晶莹剔透如水晶一般的杯子？
这个杯子，其实来自时空机，是李淳用惯了的杯子。
这样的杯子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卖掉了，换钱造了船。另一个就出现在这里。
皇帝陛下的脸色沉下来。他是真的后悔了。这件事……被记载在起居注上，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名声？这个杯子的确是价值连城，但是价值连城又如何，不能给百姓做粮食，也不能给百姓做衣服！
只是一时也不知如何措辞。面前这个女子祖孙三代，对中原皇帝，定然是忠心耿耿的。如果轻易斥责了，只怕伤了忠臣之心。
却听见那少女微笑说道：“皇上，如果只是一个杯子，那也称不上绝世珍宝，小民的祖父，也不会念念不忘，要小民将这个带回中原了。”
皇帝陛下一怔，随即说道：“难不成是制造这种琉璃的法子？大食国人会制造这种琉璃，也有贩卖到长安来的，质地不如这个，开的价格确实极高。难不成你祖父有了超过大食国人的技术？”
胡菁微笑，说道：“那是自然。祖父有了这个技术……而这个技术，比大食国人的技术还要高明，正要献给皇上。”
皇帝呵呵一笑，终于放下一半心事，说道：“这也罢了，这是你家的技术，难不成皇家还能谋夺臣下的财富不成？”
胡菁微笑：“祖父要献给皇上的，不单单是这一技术……而是能制造发明出更多技术的……格物之道。”
“格物之道？”皇帝有些不明白。
胡菁说道：“皇上，当年董仲舒进献给汉武皇帝一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奠定了此后数百年华夏大地的发展方向。而今天，小民的祖父，托付小民进献给皇上的，也是一个能改变后世格局的学说。所谓格物之道，是小民祖父从儒家的‘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中变化出来，其主旨，就是要通过研究外物，改良外物，从而为百姓造福，从而安定国家。”
李昱迟疑说道：“研究外物，如何为百姓造福？”
胡菁说道：“皇上已经看到过曲辕犁等图纸了。曲辕犁图纸何等简单？只要这等设计，就能实现一牛耕地，能为大兴朝开出更多的土地。然而这简单的图纸，在小民祖父之前，更有何人能想到？筒车何等简单？只是一个简单的翻车加水筒的设计，就能让水流自己主动流向高处。然而这般简单的设计，却必须是深研外物，知道力学诸般原理，才能制造出来。而这些器械，一旦制造出来，加以推广，就能造福千万百姓！皇上您也看到其中的纺车与棉布织机了，只是一个小小的设计，就能减轻百姓养蚕织布之苦……这等学说，皇上，您如何能忽视？”
皇帝呵呵一笑，说道：“朕设置了农部，专门研究农业之学，也就是你所谓的格物之道了吧？朝廷另外还有将作监，专门负责制作各种器械，这也是格物呀。”
胡菁摇头，说道：“皇上，您错了。格物之道，不单单是研制各种器械而已，更重要的是研究万事万物其中的原理，加以利用，加以类推的学问。只有这样，才能使各种发明各种创造能更迅捷地出现。小民的祖父与父亲也才两代人，因为穷究格物之道，所以短短一生，就能有诸般设计，而……依照皇上所见，茫茫历史长河之中，更有何人，能及得上我的父亲与祖父？我希望皇上设立格物院，召集天下最出色的学者和工匠，一起研究格物之道；我祖父著有《数学》《天文》《地理》三书，我父亲著有《物理》《化学》两书，可做格物之道入门教材；愿陛下推行这几本教材，奠定我大兴朝千秋万代兴盛的基础。”
胡菁昂然说话，那语言气势，真正超越群伦。皇帝不免呵呵一笑，心中却不以为然，说道：“你所说的格物之道，用在农业之上，朕也是赞同的。然而你说的器械发明，讲究的是日常生活之中，灵光一现，自然就能设计出来了，与你所说的格物之道，关系着实不大。”
胡菁叹了一口气，嗯，牺牲了李淳一个杯子，费尽口舌说了这么多话，这位雄才伟略的皇帝陛下依然听不进去。当下微微苦笑，说道：“皇上明鉴。这上古时候的人类，发明房屋，发明锄头，发明纸张，发明雕版印刷术，确实与灵光一现有关。然而这个灵光一现，却是必须要靠着长年累月的生活积累，可遇而不可求。何如推行格物之道，让人们捕捉灵感更为便捷，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知道的原理去制作器械，利用器械的优势使大兴朝的百姓生活更为便捷，利用器械的优势使大兴朝凌驾于周边国家之上，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对于一个雄才大略或者说野心勃勃的君王来说，胡菁的这番言语，显然说中了他的心思。他笑着摇头，说道：“器械的改进，难道还有什么要紧的学问传承？难道不是其中有聪明之人发明出来的吗？”
胡菁微笑：“皇上当然听说过春秋战国时代的故事。公输盘能造云梯，就能让楚王下定决心去攻取宋国；而宋国有墨家相助，硬生生逼迫楚王改变主意，这就是器械的力量！墨家之人为何能发明诸般器械，不是因为墨家之人聪明，而是因为知识的传承！可惜的是，到了汉代之后，董仲舒只看到了儒家对于安定天下的作用，却忽略了其他各个学派各自的功用！其实不单单墨家的学术需要传承，农家兵家纵横家法家，各种学术都有其意义所在，可惜的是，大半传承已断！”
李昱陛下眼睛看着胡菁，片刻之后突然说道：“寡人曾经听说，墨家有巨子，在汉武皇帝罢黜百家之后，就隐匿于黑暗之中，也曾用各种手段行不法之事。然而终究灭绝于朝廷之手……如今看来，这墨家传承，莫非未曾灭绝？而你的祖父，你的父亲，还有你，是墨家的几代传承？”
胡菁怔了一怔——她引用墨家故事，只是想要让皇帝陛下知道科学技术的重要性而已。可是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居然有这么强悍的联想力，一下子就将自己联系到墨家身上！
这对于胡菁来说，这真的是一个送上门来的理由。自己这一世，短短几个月，甩出来的新技术着实有些多。而自己接下来要甩出来的技术，估计会更多！三代积累的下来的科学技术，定然不至于有这么多；普通人穷毕生精力，顶多也就有一两件罢了。皇帝陛下与群臣心中定然会有疑惑。这些疑惑，现在也许不打紧，但是长时间之后，肯定会成为皇帝与群臣心中的一个疙瘩。而这个理由，却可以完美解释这一切！
心念电转，胡菁的脸色暗淡下来，说道：“回皇上，墨家传承已经断绝，我祖父当年也不过是得到了墨家传承的一些格物书籍而已，我们一家人也不敢以墨家继承人自居。祖父当年也曾感慨说，天下一统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而区区一介学术流派，不想着如何为君王服务，不想着为天下一统效力，却想着与朝廷对抗，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也是正常。然而墨家的这些知识技术，实无过错，却有大功。被汉武皇帝一起灭了，却是我华夏民族的大遗憾。小女子这次回到中原，实指望皇帝陛下能重兴格物之学，用它来造福万民，也奠定我大兴朝的千年根基。”
胡菁这番回答还是有些讨巧。她只承认自己接受了墨家的一些学问传承，却不承认自己是墨家巨子。胡菁认为，自己这样的回答，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胡菁的话音刚刚落下，胡菁就看见皇帝陛下那笑吟吟的脸色沉凝了下来——胡菁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考虑还是没有周全，自己忽略了“墨家”两个字的威力！
胡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墨家讲究的是兼爱非攻，爱无差等，与官方推崇的儒家学说有很大差别，与皇权的天生属性不相符合；墨家所崇尚的侠义精神，更是皇权的死敌。
自己竟然承认了与墨家有传承关联！
好在自己只承认有学术方面的传承关系，其他方面还留有余地。当下脑子急速运转，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可想。
皇帝面色沉凝，也只有一瞬的功夫，随即舒展开来，笑道：“你要传承墨家的学术，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当过执政皇后，胡菁当然知道皇帝这话的意思。那就是无限期搁置——聪明的人，就应该知道，此事就应该如此作罢。即便不死心，也要等有合适的机会再提。
然而自己只有十二年的时间了，胡菁不想要浪费！
当然，胡菁也可以自己办学校。但是得不到皇帝的支持，十来年时间，根本无法达到胡菁所想要的程度！
于是胡菁微笑了：“皇上，小民听说，长安今年春天缺雨水。”
想不到胡菁竟然转移了话题，李昱陛下眉头皱起来，一时不明白胡菁的用意，说道：“正是。”
为了这事儿，李昱陛下已经写了两次检讨书了，他实在不想写第三次。
胡菁微笑：“小民做了一个梦，梦见可以用格物之道求雨，所以想要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