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于胡菁还有三分防范的意识,皇帝依然还是忍不住笑道:“什么狗屁话!做了一个梦,梦见可以用格物之道求雨?你说的格物之道,到底是虚无缥缈的梦境,还是真正的可以传承的格物技术?”
胡菁吐吐舌头,笑道:“当然是用格物之道求雨,只是求雨这事儿向来被人看做神神道道的事儿,为了避免人家说我用神神鬼鬼的玩意迷惑皇上,所以就先申明这是做梦……”
皇帝再好的性子,也不免站起来,一脚就对着胡菁踹过去。
胡菁作势摔倒在地上。
皇帝端正了脸色,看着边上的史官,说道:“求雨这一段先不要记录。”问道:“你果然有把握求雨?”说实话,皇帝陛下并不大相信胡菁能求来一场大雨,然而正所谓病急乱投医,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皇帝陛下决定要让胡菁实验一回。
胡菁微笑:“只有三四分把握,但是即便只有三四分的把握,也必须禀明皇上,然后施行。我祖父曾经教导我说,回到中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忠于皇上,只要是对皇上有好处,就是掉了脑袋也要去做……不过,不过是求雨不成功而已,皇上肯定不会割掉我的小脑袋儿是不是?”
这番纯真之极的话,又是卖萌又是表忠,那表情端的是天真无邪,那眼神真正是忠心耿耿,虽然还有几分防范之意,但是皇帝陛下依然被逗得不由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既然有三四分把握,那你就去试试看!你且放心,这事儿朕不会大张旗鼓到处宣传,不过等你成功了,朕一定会封赏你!”
却只是说“封赏”,不说给胡菁传承墨家学说的机会。胡菁心中明白,但是也知道急不来,只能等求雨之后再说了。
当然要求雨,就要安排人手。皇帝就告诉太监:“宣长孙玄与程定岳前来见驾。”
听到这两个名字,胡菁眼睛略定了定。
好熟悉又好陌生。
长孙玄进来了,曾经在松州吃过大半年风沙的儿郎,身材依然瘦削,但是眼神里却装满了坚毅。
这一世,因为没有胡菁的参与,松州之战打得非常艰苦,一直打到了太和十二年正月,松州才被大兴朝的军队拿下。因此这一世的长孙玄,经历了更多的战火洗礼,胡菁还听说,他也曾经亲冒矢石,与士兵们一起,抬着大木去撞击城门,肩膀上还留下了箭伤。
这番战争,无疑给了长孙玄更多的锻炼。
顺口介绍一下,也因为没有黑火药,没有一个超级财神爷胡菁殿下,因此这些年皇帝陛下都还在卧薪尝胆之中,不要说突厥高丽,就是连安南也才在去年年底收拾了下来。这一世的程魔王秦魔王牛魔王徐魔王一群魔王,真的没有打足胜仗的瘾头。然而也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在宫廷宴会上吵吵嚷嚷发泄多余的精力,但是在大朝会上请战的胆量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打仗要耗费钱粮,没有一战即克的把握,谁也不敢轻易请战,万一不能速战速决,将国家拖进战争的泥淖,那就是国家的罪人。
所以这一世的皇帝陛下,对于钱财的渴望,甚至比上几世更为强烈。
这些都是闲话。长孙玄进来,目光在胡菁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收起,恭敬面对君上。不多时程定岳也到了,他的肤色比胡菁记忆中的更黑了一点;脸庞有了更为分明的棱角。皇帝就将这事儿给交代了下去。原来这两人在松州之战中颇立了些功劳,皇帝也要任用这两个功臣之子,于是这两人现在在皇帝的御林军中担任军官,长孙玄为主,程定岳为副,手底下有五百号官兵。
皇上要求雨,而且是用奇怪的方式求雨,生怕招来太多的弹劾,因此当然要用自己信得过的功臣子弟来做事。
事情不宜迟,当天就行动起来。只是心中虽然有了章程,寻找制冷剂却依然是一件极其麻烦的工程,将所有的药店都翻了个遍,所有的道观都翻了个底朝天。
暮色已起,胡菁带着几个人,快马加鞭赶往紫阳观。找不到合适的制冷原料,胡菁只能向李大神棍求助。虽然上一世成功求雨的那个晚上曾经招来了刺杀事件,但是胡菁认为自己现在并没有遭受刺杀的理由,所以身边也没有多带护卫。
干燥的夜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胡菁带着人穿过了一个小小的树林,前面不远就是紫阳山了;胡菁的心神也放松了下来。李淳是知道自己要求雨的事儿的,这些物件,多半也已经准备好了。想到了李淳,心中就禁不住浮起了一阵暖意。
正走神的时候,身子下的马儿突然失去了平衡!一声尖利的嘶鸣响起,马儿身子已经坠落——下面,竟然是一个陷阱!
一马当先的胡菁,正落进了陷阱!
陷阱看起来不甚深,但是猝不及防之下,伤筋动骨,也是正常!
然而猝不及防之下,饶是胡菁武艺高强,也是无法可想!这等时候,也只来得及将自己的双脚从马镫中脱出来,左手拔出挂在马肚子一侧的梨花枪,右手在马背上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而那匹可怜的马儿,却是一声惨嘶,坠落进了陷阱!
这匹马儿一路载着胡菁从巴州赶到京师的,胡菁对这马儿也有了感情,听见马儿嘶鸣,心痛如绞,但是却没有办法相救!因为面前,她自己自救也已经不暇!
胡菁落在地面上,还刚刚落定,边上树林里,就有一道寒光闪过,那是一个枪头,正对着自己戳过来!
而此时,利箭纷飞,胡菁身边的五个亲卫,身子下的马儿也厉声长嘶;有亲卫已经堕马,没有堕马的,也已经被一群蒙面刺客给隔开围杀!
胡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才来到京师,居然就遇到了这样的刺杀!
胡菁自认为,自己虽然在巴州做了一些事情,但是这些事情还没有显示出效果,即便是李承源的仇家,应该也不能确认自己对于巴州的作用;而自己来京师才短短两天时间,哪里来这么多仇家?
然而,事实就摆在自己面前……胡菁不得不相信,自己先天就有特别招仇恨的体质。
却也来不及乱想,面前就重要是就是躲避。
好在梨花枪在手,这是胡菁几辈子以来最为熟悉的武器,面对着对方锋利的长槊,也丝毫没有胆怯的神色。
对面是一个高大的蒙面汉子,因为身在密林之中,奔窜出来的时候,身子下也没有坐骑。因此也没有占多少便宜。只是对方身材高大,而胡菁这辈子,因为长时间在船上漂泊,长时间靠着胡萝卜黄豆芽来补充维生素,身量就不能长足,比之前的几辈子足足矮了十来个公分,在身高上就吃了亏。
一杆梨花枪带着风声,对面一杆长槊带着雷电。对面的汉子居然暂时占不到上风,不免有些焦躁,下手更加凌厉;然而却没有想到,心急就要露出破绽,而胡菁的身子,一个铁板桥扭到了一个不能想象的程度后,他变招已经来不及,而胡菁的梨花枪,就已经从一个他没有预料到角度,刺向他的胯下关键位置!
那蒙面汉子心中叫苦,急忙收招往后撤退,但是招式已经用老,撤回哪里有这么容易!
眼睁睁就看着对面的梨花枪,就要将自己戳成一个太监!
然而……就当那蒙面汉子已经绝望的时候,对面的少女,手上的梨花枪,突然颤了一下,然后从自己的下面……擦过去了!
这一下死里逃生,蒙面汉子一身冷汗,心中的欣喜难以形容。一时也来不及想到对方招式怎么会出错,习武之人,随机应变用招乃是天性,根本来不及思考,一看见对方招式用老,而自己的长槊已经收回,当下再不迟疑,对准对面女子的咽喉,就是猛刺!
胡菁的身子,依然保持着向前倾的姿势,心中明白,但是身子却是不听使唤……看见蒙面汉子的动作,立马知道蒙面汉子想要做什么——禁不住心中惨然!
想不到自己一时心软,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
惨然之后,心中却是一片空洞。整个世界都已经清空了,胡菁想不到……辗转几辈子,自己竟然死在了这个人手里。莫名其妙的,竟然死在了几世的兄弟手里……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胡菁想,自己的通关游戏再也不用打了……李承源,我再也不用想办法救你了,我亲爱的大兴朝,我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去做什么改革了,金城公主,你如果要与和尚谈恋爱那就痛痛快快谈吧,就像是飞蛾扑火;李承世,你想要夺嫡,那就拼了老命去抢夺吧,即便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政治小白的笑话。
于是胡菁就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是释然的笑容,解脱了一切的轻松笑容。
说起来迟,但是实际上那只是一瞬。对面长槊即将抵达了胡菁的咽喉,那冰冷的刀锋,即将刺着胡菁那细嫩的皮肤!
对面的蒙面汉子,不假思索,手上的长槊就对准了胡菁的咽喉。等长槊出手之后,他才猛然想起对方才与自己对敌了这么几招,绝对不至于出现力竭不能控制梨花枪的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对自己手下留情了——
皎洁的月光下,蒙面汉子看见了少女面上的笑容——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就颤栗了一下!
但是自己的长槊已经递出!
无法收回!他只能努力偏离方向——但是,于事无补!
就在这时候,有一支利箭,从不远处的道路上,激射了过来!
月光之下,那支箭的箭锋,还带着冷厉的光芒,直接奔向胡菁……边上那些被纠缠着的亲卫,也是厉声尖叫,然而,谁也救不了胡菁!
一边是冰冷的长槊,一边是闪着寒光的箭镞。胡菁断断没有任何生路……
然而,胡菁的眼神陡然抽紧了——只听见“铎”的一声闷响,那飞来的箭镞,竟然撞在长槊的刀锋上!
那巨大的力量,竟然将那长槊生生地撞开了三寸!——仅仅只是三寸,却让胡菁死里逃生!
胡菁终于控制住自己的身形,就地一滚,手中的梨花枪,如长蛇一般,再度刺向那蒙面汉子的小腹!
得得得的马蹄声响起,有人厉声喝道:“不许杀人!皇上诏令,如果有谁敢杀胡菁,诛三族!”
那蒙面汉子正抵挡着胡菁的梨花枪,听闻这话,手上又是颤了下。打了一声呼哨,一群刺客就抛下了胡菁的亲卫,围在蒙面汉子身边,形成阵型;树林之间得得跑出几匹马,一群蒙面刺客就扬长而去。
等那边的救兵来到的时候,这边只剩下一地烟尘。
胡菁拿着梨花枪站定,看着前面来路的方向。骑在马背上的男儿,长身玉立,手持弓弩,月光之下,依稀能见少年眉目如画。胡菁的心微微颤栗了下——来到的人,正是长孙玄。
一瞬之间,胡菁的心,再度空空荡荡,如同被龙卷风刮过的田野,满目疮痍;又像是烈日烧灼下的荒漠,整个世界一片空虚与单调。
世界上的事情竟然如此奇妙——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当口,赶过来救我的人,居然是你。然而其实也应该在预料之中,几世之前,相同的事情,就曾经发生过。那时候的程定岳,就像今天的程定岳一般,不由分说想要杀了我;那时候的你,就像是今天的你一般,想办法要救我。
只不过那一世的后来,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我们渐渐成了仇敌。命运的大手是人世间最不讲理的东西,它不停地利用各种偶然的和必然的因素,制造出生命之中的无数故事,制造出无数的喜剧或者悲剧来。上几世曾经被自己折腾死的人,现在居然跑过来救自己。
原来重生者并没有任何的优势,人生就像是一盘异常复杂的多米诺骨牌,你移动了一小块,再推动时候,你就不知道那些骨牌会顺势倒下。
人生没有假设,人生也没有定量与变量之分。这是一个异常繁复的函数公式,当你认为这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变量的时候,却不知道在你的影响下,原先的定量都会变成变量。
胡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长孙玄。当下她就只能站着,微微笑着:“多谢长孙将军。”
长孙玄看见胡菁还站着,这才松了一口气,跳下马来,拱手说道:“救助姑娘,这是分内之事。”顿了顿,又说道:“皇上曾经交代过,姑娘是求雨的关键人物,务必要保证姑娘的安全。姑娘出城返回紫阳山,我不能第一时间知道姑娘的行动,不能立马派人前来保护,就是我的过失了。”
说着话,又发觉自己说得容易让胡菁误会,又急忙说道:“我……在下……末将断断没有责怪姑娘的意思,也没有监视姑娘的意思。”
有些语无伦次了。胡菁就想起了百余年前那个送别的晚上,那时的长孙玄,在自己的面前,也像今天晚上这般手足无措。于是就禁不住扑哧一笑。
皎洁的月色下,长孙玄看见对面的女子,衣服褶皱,头发凌乱,头上还有尘土,脖颈上还有血丝,然而……却明媚如花。
就像是一记重锤在长孙玄的心中敲响,他的心蓦然疼痛了一下。然后他深深吸气,镇定下来,说道:“姑娘,我护送姑娘去紫阳观。……胡姑娘,你脖子上的伤口,不要紧吧?”
胡菁抹去了擦伤的血迹,说道:“不要紧。”长孙玄就将手中的马缰绳交给胡菁,胡菁接过马缰绳,看了看身后的人。
胡菁带来的几个亲卫,有两个受了伤,正在包扎。胡菁自己的马已经死了,胡菁亲卫的马,大多也已经倒地,甚至有变成刺猬的。长孙玄带来了二三十个士兵,军容整肃,但是都是一人一骑。
显然,马不够。
长孙玄明白了胡菁的迟疑,当下笑着说道:“不急的,姑娘与你的亲卫一人一骑,我手下的人,两人合并坐下来也就是了。”
长孙玄手下的人当然不能让长孙玄与人拼马,立马又有士兵将马送过来。胡菁正要翻身上马,却听见长孙玄说了一声“且慢”。胡菁略怔了怔,却见长孙玄俯下身子,在泥地上捡起了两个东西。
正是一支碧玉簪,但是方才胡菁在地上摸爬打滚,已经断成两截了。长孙玄捡起了簪子,说道:“上好的和田玉……可惜了。”递给胡菁。
胡菁瞟了一眼,却没有接,笑道:“断了就扔了吧,下次我要买木头簪子。”翻身上马,往前去了。长孙玄也翻身上马,跟上。
胡菁问道:“长孙将军,我弄不明白,为什么程定岳会想要杀了我?”
骑在马背上的长孙玄,身子颤了一下,才说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怎么认出来的?胡菁不大想回答。前几世,她曾经与程定岳切磋多次,对于程定岳的招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所以她才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程定岳招式之中的破绽,三下五除二就威胁到程定岳的子孙根。只是那时候每次切磋都是点到即止,胡菁总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收手,而程定岳就会面红耳赤爽快利落地在程花花的嘲笑声中认输。
当下淡淡说道:“今天在朝廷上见过一面,就将他的身材记住了。”
长孙玄不大相信,但是这也是唯一的答案。事实上,朝廷上相见,时间也不过是半个时辰左右,都还是皇帝说,三人听着。后头去安排求雨的准备工作,几个人就分头行动了。当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程将军为何要杀你。但是很显然,最后的时候他已经不想杀你了,只是招式用老,一时无法偏移而已……否则我这么一箭,也不能这么快就奏功。”
胡菁点点头,很显然,长孙玄的话是对的。这让她内心的抑郁渐渐平息了些。
长孙玄又说道:“不过我知道,程将军是极好的人……他生性正直,做事爽利,嫉恶如仇。他要杀你,……我想,很可能是他与你之间有什么误会,或者……认定你做的事情……祸国殃民,或者有害于皇帝陛下吧。否则……他绝对不会不顾皇帝陛下的诏令,竟然想要私下里杀了你。要知道,他们老程家,向来都是将皇帝陛下摆在第一位的。”
胡菁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长孙玄倒是有些诧异。我才分析了两句,你就明白了?
胡菁的确是明白了。
这一世,胡菁对于朝廷,还没有立下多大的功劳。海外带来的种子还未曾产出,未曾显示出惊人的产量;虽然向皇帝陛下进献了一个格物学院的计划,但是格物学院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寻常人并不能想象,反而很可能认为自己是墨家子弟,将会威胁到儒家在朝廷中的地位;最关键的,胡菁还没有将黑火药拿出来,还未曾得到将门的认可。
然而,胡菁却显示出祸国殃民迷惑皇帝陛下的势头来。正所谓敬鬼神而远之,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胡菁却向皇帝陛下敬献了求雨的计划,皇帝陛下竟然答应照着做了,虽然不曾昭告天下,但是今天为了收罗求雨的制冷剂,自己已经将长安城闹了个鸡飞狗跳,皇帝陛下要用一个女子,用稀奇古怪方法求雨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而在寻常人看来,人怎么可能干涉大自然的风霜雨雪,怀着一颗虔诚之心去祭祀也罢了,用这么乱七八糟的法子,这怎么可能成功!这不是在损害皇帝陛下的威望么?
为了制止这场闹剧,程定岳就带人在这条路上设下埋伏。很显然,这埋伏至少是半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否则那个陷阱不可能挖得这么深。胡菁知道,这事儿……极有可能还得到了将门的默许。
当然,程定岳设下埋伏的本意,也许不是要自己的性命。之前那些丛林之间射出来的箭镞,全都是对准了马匹;那陷阱之中也没有刀枪剑戟之类倒刺。而后来,程定岳威胁到自己性命,多半也是在自己重重逼迫下的自然反应。
想明白了这一点,胡菁的心依然不能轻松。自己初来京师,就与将门之间产生了这么大的隔阂——而这隔阂,能消除么?
用狠辣的手段对付前世的父兄,将整个大兴朝的将门搞个天翻地覆,胡菁下不了这个狠手。
正思忖着,却听见边上长孙玄的声音:“胡姑娘……这个不情之请……您答应么?”
“啊,你说什么?”胡菁如梦初醒,急忙问道。
长孙玄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程家忠良,与姑娘之间也是误会……姑娘能不计较这事儿么?……我向姑娘担保,这类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长孙玄的声音非常诚恳,长孙玄的神色,有些患得患失。
胡菁侧过脸,看着边上的长孙玄。那男子是极其秀丽风雅的人物,然而那患得患失的神色,却如何也称不上风度翩翩。
心中有些惘然,面上却是没有什么表情,淡淡说道:“长孙将军,你认为,我追究这件事又会如何,不追究这件事儿又会如何?”不等长孙玄回答,便又说道:“我追究这件事,难道皇上就会因为我这么一个海外归来的莫名其妙的女子,诛了程将军三族?皇上是最重感情的人,程将军是追随着皇上出生入死的人,皇上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而寒了功臣的心?顶多就是揍程定岳一顿罢了,或者将程定岳发配出去当大头兵。但是出去当兵乃是程定岳素来的心愿,打一顿么,呵呵,程定岳皮糙肉厚的,打起来也不痛不痒。有意思么?所以我就当作不知刺客是谁吧,好歹也能向老程家卖个好,你说是也不是?”
胡菁轻描淡写地分析,却是让长孙玄身上冷汗涔涔。呆愣了片刻,不知如何搭话。好久才说道:“姑娘……小小年纪,竟然明智若此,也难怪皇上看重。更难得的是姑娘刚从海外回来,就对才见了一两面的人,了解得如此透彻。”声音竟然干涩嘶哑了。
胡菁侧脸,瞟了长孙玄一眼,说道:“程定岳想要出去当大头兵的事儿,全天下都当作笑话在传说呢,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儿,我在巴州的时候就听说了,很稀奇么?”
长孙玄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是我误会姑娘了。……尽管如此,姑娘的才智,在这满长安的女子中,还是当数第一。……姑娘还是藏拙一点好。”
长孙玄的声音非常诚恳,声音里甚至还带着微微的颤栗。胡菁的心中,微微漾起了一丝感动的波澜,于是就淡淡说了一声“好”。
幸运的是,胡菁到了紫阳山上的时候,李淳已经将紫阳观翻了一个底朝天,将能用的物件都翻出来了;甚至还做了一些提纯的工具。
应该感谢李大神棍,在身边没有徒弟的这些年里,他比前几世更疯狂地投入到了炼丹事业之中。当然,因为身边有孙大神医扫盲,李大神棍早年就知道这些丹药很可能有害,所以他炼出来的丹药,基本上是拿来喂兔子的。
所以李大神棍紫阳观的库房里,很是积攒了一些李淳能用的原材料。
夜已经深了,胡菁与李淳,就在李大神棍的库房里坐了下来。风瑟瑟,胡菁很平静地将今晚的故事说了。然后在李淳那里,收获了足够的安慰。只是李淳也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只能告诉胡菁“看一步走一步”。
胡菁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只是没有想到,次日早上,胡菁还在忙碌,就接到了皇帝的诏令,前往大明宫。胡菁也没有当一回事,于是在长孙玄的护送下,没想到,刚刚踏进大明宫,就先吃了一惊!
今天并非大朝会的日子,但是大明宫里的人却是满满当当!穿着盔甲的将军,戴着乌纱帽的文士,分成两列站着,整个大殿,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声响。
内中地上,跪着一个人。不用看脸,就看那身形,胡菁就知道,那个人,是程定岳。
心沉了沉,转头看着边上的长孙玄。长孙玄摊了摊手,露出苦笑。胡菁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入,大明宫之中,极有可能,就会风云变色。程定岳与将门干了蠢事,自己想要帮他隐瞒过去,那是不能了。
很显然,昨天这事儿被文官们知道了。现在文官们就要将事情给彻底闹大,坐实程定岳的罪名,并且顺路在程家头上踩两脚;如果能顺势将所有的将门都拉下马来,出台两个限制将门的法令,那更是大获全胜。自己现在就是文官们手中的刀。
如果自己指控程定岳,那是就是彻底得得罪了将门。今后即便自己拿出了黑火药来弥补,估计也难以修复关系了。而如果自己放弃指控程定岳?将门是不会将自己当做仇敌了,但是自己从此之后就会在朝廷之上留下“懦弱无能”的标签,皇帝陛下也会因此失望!
现在,胡菁走进朝廷,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钢丝索上……略不谨慎,那就是万劫不复。
现在,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款步走进来的少女脸上。
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这个罪魁祸首,甚至连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字,也是今天早上才听闻。只是看到这个少女,众人的心中,依然禁不住扑棱了一下。
好生美丽的少女。
外貌也许只能算是中上,但是那神情气度,却是万中无一,众人竟然情不自禁被她所吸引。这才隐约有些明白,将门要算计这个姑娘的缘由了。
这个小姑娘,的确有祸国殃民的本钱。
胡菁站着,并没有任何畏怯的神色,但是眼神之中却有些迷惘,见过皇帝之后,就恭恭敬敬站着。果然听见皇帝问道:“胡菁,你仔细辨认一下,昨天要刺杀你的人,是不是跪在地上的人?”
皇帝话音落下,四周无数目光就集中在胡菁身上。尤其是那程魔王,那呼吸急促得连胡菁都能听出来。
“刺杀?”胡菁略怔了怔,说道:“皇上,我们少年人之间玩闹而已,皇上您不要当真了。”
听见这个预料之外的答案,边上的武将,齐齐松了一口气,然而看着胡菁的眼神,都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
皇帝陛下的眼神,略略抽紧了,问道:“玩闹?你确定是玩闹?”
“当然是玩闹,皇上。”胡菁毫不迟疑地回答,“之前离开皇宫的时候,小民就曾与程将军产生了争议。小女子向程将军炫耀自己精通武艺,程将军就说有空要来试探试探小女子,只是小女子想不到,程将军的试探,竟然来得这么快。”
却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胡姑娘,我听说,你说的孩子之间的玩闹,竟然差点危及你性命。我希望你还是实话实说吧,在这朝廷之上,有文武百官在场,有皇上看着,有律法约束着,即便对方是皇亲国戚,也断然没有逃过律法惩罚的道理!”
胡菁转过头,看见说话的人正是前世的老熟人,孔大立。这位大人前世曾与胡菁在求雨事情上纠结,最终丢掉了性命;却没有想到,这一世,又与胡菁纠缠上了。
胡菁的蝴蝶翅膀扇啊扇,有些命运既定的东西,却是无法改变。
胡菁转过头,看了那位孔大人一眼,微笑说道:“孔大人,您只要想想:第一,如果昨天程将军真的想要杀了我,哪里有不成功的道理?您这是轻视了程将军武艺,还是轻视了程将军的用兵之术?第二,我如果昨天真的遇到了刺杀,我今天难道还不赶紧向着皇帝陛下哭诉,求皇上做主帮我复仇,哪里有为仇人说话的道理?第三,程将军乃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御林军军官,负责着皇上的安全,您连他都怀疑,您这是怀疑程家的忠诚呢,还是怀疑皇上的识人之明?”
最后一条理由站不住脚,却是非常强大。孔大人面色又青又白,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最后一句话马屁拍得响,皇帝陛下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于是朝廷之中的气氛,顿时轻松了。
胡菁又说道:“皇上只管放心,小女子昨天虽然吃了程定岳程将军的亏,但是小女子已经下定决心,苦练武艺,将来一定要找机会,非将这位程将军,打得哭爹喊娘不可!”
最后这句话里,却隐隐带着一些怒意。皇帝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深深看了胡菁一眼。
胡菁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她将自己与程定岳之间的仇恨定位为青年人之间的矛盾,胡菁要用青年人约斗的方式来解决。胡菁这是向皇帝陛下与群臣表明,自己现在顾全大局不与程定岳计较,但是自己绝非胆小怕事之流。
于是众人看着胡菁的目光都变了。
这个海外归来的小姑娘,果然有些意思。
那孔大人还要说话,皇帝陛下却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好了好了,既然是孩子之间玩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不过老程啊,你这儿子不大听话,傍晚了还出城门去吓唬人家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如果胆小一点,说不定就吓出事情来了,所以你要给点补偿才好。”
程晋素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说道:“这姑娘如此宽宏大量,而皇上您又有诏令,臣岂有不遵之理。臣在南门外有一个农庄,有三百亩田地,有三十五户佃农,还有一百多间房屋,就全都补给胡菁姑娘吧。”
皇帝呵呵一笑,说道:“好,回头你赶紧将地契文书给人家姑娘送去。”现在看胡菁,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这个送财童子,不但给自己送来了挣钱门路,还给自己送来了治国计策,更难得的是明白事理,肯吃亏。
却听见胡菁朗声说道:“皇上,小女子不要那个农庄。”
皇帝怔了怔,问道:“不要农庄?这可是三百亩地呢,而且是上好的水田,至少也值上万两银子。”
胡菁微笑躬身,说道:“小女子之前就说过,程将军与小女子之间,是玩闹而已,岂能因为玩闹而收人家上万两银子补偿?不过小女子与程将军之间,之前有个争议,小女子想要请皇上做个公正,让小女子与程将军赌赛一场。”
皇帝呵呵一笑,说道:“你要赌赛什么?之前又有什么争议?”心中却是明白了。
胡菁眼睛在程定岳身上扫过。程定岳匍匐在地上,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收起目光,面对着皇帝,声音朗朗,铿锵有力:“程将军说,小女子所谓的求雨,不过是乱七八糟的投机。天上的阴晴变幻,乃是上天主宰,真的要求雨,应该虔诚斋戒,宰杀三牲,祷告上天,上天或者会怜悯;像我这样到处搜罗物件,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是凑运气想要博人眼球装神弄鬼罢了,好在皇上曾经说过,这事儿不成功也不与我计较。”
胡菁这话清清凉凉说出来,似乎不带任何愤怒或者其他情绪。但是在场诸人,脸上都是变色!
尤其是皇帝陛下。
在场的文臣武将们,虽然说敬鬼神而远之,但是能混到这个位置,都是心志坚毅的人物,谁又会真的相信鬼神的事儿?所以不管是谁,心中其实都认定,皇帝陛下是错了,被这个小姑娘迷惑了。只是不能明着提出来而已。
而李昱皇帝,自从答应了胡菁,让胡菁去求雨之后,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生怕这件事成为自己的污点。大兴朝的文臣们尤其是来自世家大族的文臣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找到皇帝的错处而后再唧唧歪歪,自己这不是将把柄送到文臣们手上么?
他对于求雨的态度,与前几世的态度完全不同。前几世,胡菁已经与李承世做了几个让他惊讶的科学实验,他心底已经有些相信胡菁所说的“天下事皆物理”。而这一世,胡菁虽然敬献了几个东西,虽然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墨家学问,但是终究没有见过那一系列科学实验,心中还是不大相信的。
所以李昱皇帝特意告诉胡菁,他给胡菁去操作求雨的机会,却暂时保密,不告诉天下。这也就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回旋的余地。
而这朝廷之上,众人也只是讨论程定岳杀人的事情,却没有问起程定岳杀人的理由,这也是为了给皇帝陛下留一个面子来考虑。却不想胡菁竟然就这样将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来!
一时之间,朝廷之上的空气,又凝固了起来。
却听见胡菁的声音,清脆响亮,铿锵有力:“但是我知道,程将军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其实不单单程将军这么想,很多人都会这么想对不对?但是程将军你不知道,这刮风下雨,其实不是神仙鬼怪在运作,它其实也是一种物理!当然,天空太高,世界太大,现在我们的力量还不能控制这个天气变化,但是如果我们愿意,对于气候稍加影响,完全可以做到!”
朝廷之上,寂静无声。
少女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但是连起来,众人却是怎么也听不懂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那孔大人张了张嘴就想要反驳,但是想了想却又闭了嘴。看了看皇帝陛下的脸色,悻悻然闭了嘴。
为了怼这个小姑娘,与皇帝陛下怼上,不值得。
皇帝表情凝重,沉声说道:“胡菁,这是朝廷,你虽然年幼不大懂事,却也不要随意言语。”
胡菁知道,皇帝陛下这是护着自己了。先将自己的行为定性为“年幼不懂事,随意言语”,那么其他的嘴炮高手就不能随便炮轰了,呵呵,你一个成年人,与一个孩子计较?心中虽然感激,胡菁却不能轻易改口,当下站直了身子,对着皇帝陛下,沉声说道:“小民想要立一个军令状!”
皇帝怔了一怔,群臣都是怔了一怔。偌大的大明宫,只听见外面风吹树叶簌簌作响。
却听见胡菁继续说话:“皇上,小民要立下这个军令状,七天之内,小民要为长安一地,求来一场大雨,至少够长安地方春种所需!”
胡菁说话,清亮悦耳,清晰有力。
皇帝皱了皱眉,说道:“你果然能求来一场大雨?”竟然有些患得患失的意思了。原先之前让胡菁求雨,那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但是现在胡菁挡着众人的面再次这样说话,他就不免有几分指望的意思了。
正要说话,却听见一个声音说道:“皇上,这是朝廷之上,这小姑娘不懂规矩,随意提出赌赛,皇上您岂可推波助澜?”
众人都冲着那个说话的声音看去,却见不是大兴朝第一嘴炮魏峥,而是门下省的房玄。房玄此人,向来只管大事不管小事的,他认为一国之主,只要在大方向上把握好就成了,群臣实在没有必要在小事上吹毛求疵。众人实在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这等细节上说话。
皇帝的老脸一红,随即明白了房玄的意思。是的,只有房玄知道胡菁的价值。昨天得了胡菁献上的物件之后,他已经迫不及待找房玄商议了;当然只给房玄展示了一个玻璃,房玄却已经是赞叹不已。认为这么一个玻璃,就足以解决征高丽的钱财问题。房玄是生怕胡菁立下军令状之后不能实现,皇帝恪于军令状不得不惩罚,那就亏待功臣了,因此就前来阻止。
既然得了房玄一句话提醒,当下老脸一红,急忙说道:“这是御前,并非军中,军令状的事情,就免了吧。”
但是胡菁却是不肯罢休,说道:“皇上,民女愿意立下军令状,如果小民不能求来大雨,愿意委身泥淖,身入贱籍;如果小民能为皇上求来大雨,也请皇上不要忘记,给小民一个小民想要的封赏!”
好吧,现在在场的人目光里不是诧异,而是同情了。这十来岁的女孩子,是什么都不懂吗?还是得了失心疯?天大地大,天地之下,皇帝最大,谁见过有人与皇帝陛下这么说话?
当然,这样的人还是有的,比如说嘴炮王者魏峥,就经常用唾沫星子给皇帝陛下洗脸。但是这个洗脸资格,也是要看资历的,要看之前立下的功劳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有资格与皇帝陛下这般说话?
只有皇帝陛下明白胡菁的意思。胡菁是想要借这个场合,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给她一个传承墨家学说的机会!
心中就不由有几分愠怒起来。沉下脸,说道:“好,只要能求来大雨,朕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也不用看皇帝的脸色,也不用听皇帝的语气,胡菁当然知道皇帝陛下心中不爽。但是却也没有在意,因为几世交往,已经摸准了皇帝陛下的脾气,只要为皇帝陛下求来大雨,向皇帝陛下证明自己的价值,皇帝陛下自然会将这些不快全都忘记。
再说了,即便皇帝陛下生气那也没有办法,胡菁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温水煮青蛙。她只能用最简单最粗暴的办法,以求用最快的速度达到目的。
至于有什么后遗症,现在却是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