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公主披头散发站在宫门之外。她已经声嘶力竭,但是回答她的,只有墙头上冰冷的反射着寒光的箭镞。
墙头之上,并没有人搭理她。
贴身的宫女整个都簌簌发抖,站在金城公主的身前,脸色惨白,却是不敢躲开一步。
金城本来觉得这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虽然现在宫门已经落钥,虽然现在父皇多半已经休息,但是只要自己站在宫门之外喊上两句,父皇一定会警醒,只要父皇警醒,那自己就可以迅速回自己的府邸——或者,回晋王弟弟的府邸。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距离城墙还有三十步,冰冷的箭镞就已经对准了她。虽然她急速地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但是那冰冷的箭镞,却落在距离她只有半尺的地上,箭尖戳进石板的缝隙里,足足有五寸;箭尾兀自颤抖不休。本来站在金城身侧的贴身丫鬟一声尖叫,毫不迟疑就挡在公主身前,叫道:“公主,咱们走!”
但是金城公主没有走。她简直不敢相信!死死盯着墙头,叫道:“今夜京师会有动乱!本宫再说一遍,今夜京师会有动乱!赶紧去报告皇上,否则你有几条命也不够砍!”
回答她的,是另一支箭,擦着贴身丫鬟的脚尖,戳在石板里!
丫鬟吓得尖声大叫,但是却依然挡在金城身前不曾躲开。金城伸手,将丫鬟拉开,叫道:“本宫不是要闯宫,本宫只是想要报信!箭射过来吧,射死本宫,我看你们怎么向皇上汇报!”
回答她的,依然只有沉默。
皇宫周围一圈空地。金城公主就站在空地中央。前面是冰冷的宫墙,后面是贵族华美的宅第。
冰冷的宫墙上有冰冷的箭镞,华美的宅邸里没有任何灯光。
萧瑟的夜风卷起,宫墙上方的大红灯笼摇摇晃晃。
这个世界一片沉寂,或者是一片死寂。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但是金城……不相信,或者说她不敢相信,她不愿意相信!
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有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金城,赶紧走,皇上多半已经……”
金城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一支箭镞带着尖锐的呼啸,掠过自己的头顶,射向自己的身后!
金城公主一声惊叫,转身,却看见胡菁一个打滚,躲开了那支必杀之箭!
然而,还有箭!
金城公主尖叫道:“她根本没有接近宫墙三十步!”按照皇朝律法,接近宫墙三十步,才能治罪,接近宫墙十步,才能射杀!
但是嗖嗖的利箭声音中,根本没有谁理睬她!
却听见一声痛呼,那是金城的贴身侍女,被方才的箭雨误伤了!
却听见鞭子破空的呼啸声响,却是胡菁那个贴身侍女,叫胡说的,手上多了一根鞭子,将射过来的箭镞纷纷给砸飞;一阵风一般,冲到金城公主那个侍女身前,将那侍女抓住,就往后退。
金城公主看着从自己身侧飞过去的箭雨,眼神一寸一寸地变成冰凉。她转身,艰难地往左边走了两步,用身子翼护住了胡说和那个侍女。
箭雨停下。金城回头看了宫墙一眼,对不远处的胡菁笑道:“走吧。”
因为不能带武器,胡菁不能带自己最擅长的梨花枪,不能带自己还能挥舞两下的大板斧,只能空手前来。面对箭雨,颇为狼狈。好在还有胡说,她还能挥舞两下长鞭,平时都是放在手头的,出门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竟然派上了用场。
四人退到了边上宅邸的围墙跟上,那是箭镞很难射到的死角。金城公主惨笑说道:“胡菁,对不住了,父皇居然不肯见我……”
胡菁苦笑,来不及解释,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得得得一般的声音——那是骤雨敲击着地面,那是轱辘滚过碾米台,那是雷霆滚过天边,将黑云一层层压下来!
金城公主苦笑说道:“造反,还是开始了!”
胡菁急速说道:“先回我家躲一躲!”她的府邸相对较近一些。
金城摇头,说道:“不,我要去晋王府!”
胡菁怒道:“你疯了,李承天造反,晋王府首当其冲!”
金城凄然笑道:“我呆在宫墙之外大喊大叫,足足有两支香时间,但是宫墙上方的侍卫,没有人说帮我禀告一下!然后你接近了,你好歹也是有爵位封号的,这些日子又立过大功,但是墙头之上的箭镞却是说也不说就射下来!由此可见,父皇一定已经遇到意外了,既然这样,我要去晋王府!”
胡菁怒了:“你要去晋王府,可以,但是你去晋王府有什么用?你不懂行军布阵,你又没有丝毫武艺,你去也就只有帮倒忙而已!”
不再与金城公主解释,胡菁直接出手,劈向金城的脖颈。金城软软摔倒,胡菁急忙扶着,胡说急忙过来帮忙。至于那个受伤的侍女,伤在肩膀上,不影响行动。
好在小菊是懂事的,派了马车和护卫就等在近处。一行人飞速回到府邸,关上门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就从安国县主府邸的院墙之外,席卷而过!
家中明晃晃点上了火把,所有的护卫都已经各安其位。胡菁穿上盔甲,胡说守在边上。
听见外面雷霆暴雨,听见外面兵戈敲击。小菊回来,颤声禀告:“叛军的方向,是晋王府!”
胡菁点点头,这毕竟是意料之中。问道:“京师之中,其他兵马可有动静?”
小菊摇头,说道:“没有!不得虎符,谁敢乱动!只有长安府的衙役出动了,但是还未曾接近,就已经被杀了一个血流成河!还有长孙府邸……似乎出了不少人,去了晋王府!”
胡菁冷笑了一声,说道:“不得诏令,不轻举妄动,倒是一个极好的借口。——长孙无极,这是要将宝都压在晋王身上啊,为了培养晋王对他的依赖?好像……不是长孙无极的作风!”
胡说有些紧张,问道:“晋王府……能不能挡住?”一问完,就忍不住苦笑。两千军队,攻打区区一个只有一两百个护卫的王府,就像是狮子要踩死蚂蚁一般。收起苦笑,又问道:“太子殿下杀了晋王之后,会直接进入皇宫,还是会在京师之中再杀戮一场?”
胡菁冷笑说道:“他要杀人立威,多半还要再杀几户的。但是徐贤妃多半不会让他多杀了。好在咱们与李承天并无直接的冤仇,应该不会直接找上咱们。咱们小心戒备,熬到天亮就好了。”
却听见后面才传来一声尖叫:“公主!”
胡菁转头,就看见金城公主软软地倒在地上,一滩羊水已经漫湿了地面……
金城公主,竟然早产了……
胡菁疾声吩咐:“赶紧将公主抬到床上去!”
抬到床上之后如何?一群人都是傻眼了。
胡菁与她的几个侍女,都是未曾出嫁的姑娘,哪里曾见识过这等场面!还是胡说反应快,想起前院住着护卫的家眷,有几个是生养过孩子的,于是就将她们给叫来。
这几个妇女,虽然没有吃过猪肉,好歹却是见识过猪跑的,当下烧水的烧水,消毒的消毒,胡菁想要抓着金城公主的手叫她努力,却被一个妇女给赶了出去。
未曾成亲的姑娘,不能留在产房里!
胡菁当下离开产房,才迈出门槛,却听见金城公主微弱的声音:“胡菁……帮我去找房二……哦,不,不用去找房二……”阵痛袭来,金城尖叫起来,整个人蜷缩起来,边上的妇女,七手八脚,将她的手脚给抓住。
胡菁咬牙,叫道:“好,我帮你去找房二!”
外面兵荒马乱,实在不适宜外出行走。但是两个府邸之间,路途也不算遥远,而且与晋王府不是同一个方向,理论上应该安全。胡菁派了一个机灵的护卫,穿上适宜行动的软甲,前往公主府报信。
金城公主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凄厉,而外面的兵戈声一直未曾止息。晋王府的抵抗,竟然如此顽强……
胡菁守在产房的外面,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苍凉。产房之内是生,新的生命奋力拼杀,正宣告自己的到来;院墙外面是死,为了争夺权势,来之不易的生命正在被屠戮。
也许只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很久,胡菁听见一个发颤的声音:“公主……公主在哪儿?”
胡菁抬起眼睛,看着胡说领上来的男人。男人衣冠不整,帽子歪在一边,衣服扣子也未曾扣上;一只脚上穿着鞋子,另一只脚竟然光着。
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胡菁与房二都不熟。看着男子那惶急的眼神,心软软地触动了一下,对那男子勉力笑了一下,指着边上产房的大门。
实际上,已经用不着胡菁指路了。房二已经奔向那扇门,只是边上的妇人,却是想要阻止:“这位爷,男人不能进产房,不吉利……”
但是话音还没有落下,那妇人已经被房二推到一边。房二推开门,就奔了进去,那妇人还要唠叨,胡菁苦笑着阻止:“算了,让他进去吧。”
却听见产房里传来金城的声音:“驸马!”声音已经嘶哑,里面蕴含着很多复杂的信息。是惊喜?是绝望?还是凄凉?又听见房二颤声说道:“公主,我在这里。”声音也有些嘶哑,里面也蕴含着很多复杂的信息。
胡菁就倚靠在产房的门口,笑着看,笑着听。笑着笑着,就落下了眼泪。
金城公主蓦然又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掺杂着妇女欣喜的声音:“公主,用力用力,孩子头出来了……”
胡菁整个人都在颤抖,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兴奋。她已经泪流满面,却是浑然不觉。
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也许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哇”的一声啼哭,将所有的喧闹都静止,连外面的兵戈声,都似乎被凝固。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孩子的哭声,他正声嘶力竭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两辈子了。胡菁第一次看见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诞生。她就这样站在产房的门口,看着一个妇人七手八脚将孩子给包裹商,看着房二坐在床沿握着妻子的小手,看着一个妇人正拿着热水泡剪刀……
然后她听见金城公主在叫:“胡菁!”
胡菁“哦”了一声,急忙过去。却见金城公主脸色惨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急切问道:“晋王弟弟没事,是不是?晋王……没事,是不是?”
胡菁不能回答。外面的兵戈声依旧,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金城公主迫切的眼神渐渐灰暗,她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该奢望着我晋王……”
却听见一个妇人尖叫道:“不对,不对,出血……太多了!”
胡菁身子一抖,却听见房二叫道:“怎么了?”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因为众人都看明白了,锦被之下,大半张褥子都已经被鲜血漫透。
都说生个孩子三盆血……但是眼下的出血量,也着实太多太多!
胡菁有着战地生活的经验。她知道,一个人在短时间之内失掉这么多鲜血……极有可能带来死亡!
胡菁厉声喝道:“想办法止血!”
事实上,几个妇人已经在想办法止血了……但是,鲜血依然往外喷涌!
房二已经在呜咽,他浑身颤抖,不停地叫着“公主”,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菁“腾”地站起,叫道:“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坚持住!”
金城公主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了,但是她依然努力挣出一个笑脸,说:“最好的御医都在太医院,隔着一个晋王府……你不用忙这个了,去晋王府,也就是送死……”她又看着房二,伸出一只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手臂,似乎想要为房二擦去脸上的泪珠,似乎努力想要说什么——但是手还没有碰到房二的脸颊,声音还未曾出口——
手臂就无力的垂落下去……她的头也倾向一侧了……胡菁似乎听见了一声悠悠的叹息,消散在产房那冰冷僵硬的空气里。
房二就这样坐在床沿,抓着金城的另一只手,良久良久不曾动弹。
孩子的哭声蓦然再度打破了产房的沉寂……胡菁大步过来,将孩子抱过来,递到房二手中;房二接过的孩子,脸上才恢复了些须生气。
胡菁厉声吩咐:“金城已经死了,你必须养着孩子!”回头,看着金城,厉声叫道:“金城,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晋王府!只要晋王现在没有死,我就保他过了这一关!”
胡菁转头,吩咐:“家中所有的人分为两路,一半跟着我去晋王府,一半人护着金城公主与驸马,前往公主府!”
小菊疾声问道:“但是小姐,那我们这府邸怎么办?”
胡菁咬牙:“一把火烧了!火烧我的府邸——也许有人就不会坐视不理!”
晋王府。
血战已经超过了一个时辰。这与晋王府的护卫们拼死抵抗有关,与及时前来援助的长孙玄有关,也与晋王府的地形有关。
晋王府本身就是从皇宫里分割开来,背靠着皇宫,修缮晋王府的时候,又有扩张,所以面前也就是一条窄巷,不适合大军进攻。叛军人手虽然多,能使上力气的,也就是几十个人而已。
饶是如此,一个时辰之后,晋王府的护卫已经所剩无几。被满门屠戮只是时间问题。
到了这关口,领兵的秦羽已经不着急了。这么一扇门花了这么长时间,甚至还让他有所战损,这让他非常惊诧。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不允许再出现新的战损。
心中是有些遗憾的。墙头上的护院侍卫,本领不算太强。只是自己手上的御林军,实在太不成话。而晋王府邸里的护院和侍卫,都是来自前些年皇帝征战时候退下来的老兵。
年纪虽然略大一些,但是却是见过血的,有的是实力,又占据了地利之便,于是居然给大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因为是造反,或者说是叛乱,京师之中,当然找不到好的攻城器械。这也是区区几百侍卫能挡住两千军队攻击的原因。因为晋王是皇帝最小的嫡子,又隐隐有立为太子的意思,所以修王府的官员差役,下了更多的功夫。现在这墙壁的坚固程度,也就是比宫墙稍稍逊色一点罢了。
李承天就站在人群当中。几个月的圈禁生涯,让他的脸色有些变态的苍白。他拒绝了手下关于让他留在后面的建议,坚持要站到人丛的前面。虽然站在人丛的前面会给战斗的士兵造成更大的不便……但是他必须见血!
必须亲眼看见鲜血!
他喜欢听见箭镞射入肉体的声音,那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声响。他喜欢听见人体落地的声音,夹杂着惨呼,那是一种让人心跳耳热的音调。
他喜欢看着鲜血顺着墙头往下流,看着鲜血迸溅在几丈路外湮出血花,他喜欢看着墙头那些疯狂而又绝望的眼神,……好像只有那些,能洗刷自己过去所受的那些屈辱。
他舔了舔嘴唇,吩咐身边的人:“掉下墙头没死的,别杀了,送过来给孤杀。”
太子有令,当然听从,下属当然很凑趣地将一个摔下墙头的俘虏拉过来。那俘虏前胸中箭,却是倔强地不肯死去,眼睛死死盯着李承天,嘶哑着声音骂道:“皇帝陛下……会杀了你的!皇帝陛下会杀了你的!”
“皇帝陛下?他死了。”李承天很轻佻地端起俘虏的下巴,手腕一翻,受伤就出现了一个小巧的匕首,伸进那俘虏的嘴巴里,一阵搅和,却只搅出很多鲜血和碎肉。不觉有些失望,说道:“孤还以为,能取出整段的舌头来。”脸上蓦然被糊上了很多血糊糊的东西,伸手一抹,才发觉是一脸血。却是那俘虏将满嘴的鲜血和碎肉吐出来,正喷在李承天的脸上。
李承天抹了一把,居然不生气,淡笑说道:“想要让我早点杀了你?你弄错了,我肯定慢慢杀。也不是针对你,李承民的人,孤都要慢慢杀,因为你们都应该千刀万剐!”
俘虏怒骂,但是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声响。李承天玩弄着匕首,终于吩咐:“将这厮的盔甲给脱了,孤看看哪里下刀最合适,不会立即将人给弄死。”
抬头看着前面,又想起一件事,咬牙叫道:“秦羽,等下你们将长孙玄给俘虏了,孤也要这般处置。长孙无极那个老王八羔子,面上对孤王客客气气的,也不知许诺了多少,但是实际上,却是使劲捅孤的刀子!孤王等下将长孙玄拿下,就在长孙无极那老王八蛋面前杀人……看那老王八蛋怎么说话!”
李承天发布着命令,秦羽不以为然,却也只能听着。心里想着怎样不动声色地将俘虏给弄死,免得再遭受这位殿下的虐待。在他看来,这位俘虏,比这位殿下更值得尊敬——但是自己这一步既然已经踏出,那就断断没有回头路了。
正在这时,李承天听见了后面传来声音:“殿下,不可以!”
李承天回转头,看着一身戎装的尉迟海棠,脸上的怒容收起,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这才温言笑道:“海棠,有什么不可以?”
尉迟海棠神色之间有几分疲惫,对李承天微微躬身,说道:“殿下,您是要做仁君的。此人虽然与殿下作对,但是站在李承民的立场上,他却是忠臣。所以,殿下可以杀他,却不可虐杀。”
李承天勉强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孤杀了他就是。……你不要跟着孤王,你回娘家去吧,小心一些。”
尉迟海棠摇摇头,说道:“我说过,与殿下生死与共的。殿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几句简单的言语,却是让李承天心情激荡,虽然是老夫老妻,却是情不自禁,将尉迟海棠的纤腰搂住。尉迟海棠轻轻将李承天推开,说道:“殿下,大军之中,众人之前,还请庄重一些。”
李承天呵呵一笑,心情大好,说道:“好,我就听你的!……你先到后面去,前面箭镞无情。”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后面传来禀告的声音:“太子殿下,安国县主带着几十个人求见。”
众人都是愣了一下。李承天问道:“好大的胆子,这时节,这些王公贵族男人女人,不是应该躲在被窝里发抖吗?”说着话,又哈哈大笑起来,只是周围没有附和的笑声,未免美中不足。
尉迟海棠皱眉,低声说道:“殿下,众人之前,还请谨言慎行。”
李承天脸上露出尴尬神色,笑道:“一时没有注意。”转过头,问道:“她来寻我做什么?”
前来传信的士兵说道:“恭喜殿下,安国县主说,她前来是想要将黑火药的配方献给殿下。”
李承天对尉迟海棠说道:“她倒也知机。知道现在投效孤,还能算是一个从龙功臣。等到早上天亮,她再来献火药配方,那就迟了。呵呵……”笑了两声,却见尉迟海棠面色不愉,当下将笑容收敛了。
那传信的士兵说:“不但如此。安国县主说,她宅子里有一些配好的黑火药,想要现在就进献给殿下,有这黑火药,攻破这晋王府院墙,就轻而易举。”
这话落下,李承天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欢喜,哈哈大笑,说道:“那好,那就把她的黑火药搬运上来!海棠,我们一起去看看!”边上一群人迭声恭喜。
却又有人上前,说道:“安国县主不让我们的人碰黑火药,说是黑火药容易爆炸,要他们的人搬运才放心。”
尉迟海棠眉头皱起,说道:“胡菁此人有狐精之称,最是狡黠,殿下还是要小心一些。”
李承天仰天大笑,说道:“海棠,你多虑了!现在形势如此明显,胡菁再狡黠,也知道看清楚形势!哪里还会做什么小动作!”吩咐说道:“那就让他们自个儿搬运上来就是!”
却听见边上的将军劝谏道:“殿下,不妥。”
李承天斜睨着这个将领,笑道:“怎么,担心这姑娘家行专诸鱼肠之计不成?孤王知道此女能操练长槊,但是这大军之中,她再大的能耐也有数。”
尉迟海棠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明鉴。”
李承天笑道:“好好好,听你的!朕这叫什么?善于纳谏,从善如流!父皇曾经多次教导孤,哈哈!”最后一个调子,却是高高往上扬起来了。尉迟海棠秀眉蹙起,却是终于没有再说话。
这等关口,李承天能听自己的话,已经是绝大的幸运了,是不是?
胡菁的心已经要跳出胸口。前面李承天已经传话下来,不允许胡菁带着自己的手下前去谒见。
李承天猜对了,胡菁的确是想要实行刺杀之计。胡菁的个人武力值虽然还算高,但是李承天身边,有的是武艺高强之士!如果胡菁带着一群侍卫前去谒见,刺杀即便不成功,也有一定的机会逃脱。但是现在……李承天只许胡菁一个人前去谒见。
这个天下,这个世界的所有兴衰荣辱,在一瞬间,都放在了胡菁的肩膀之上。
外面的兵戈声未曾止息。年幼的晋王妃脸色苍白,这是来自太原王氏的嫡女,学过如何管家,学过如何挣钱,甚至还学过如何辅佐丈夫参与朝廷争斗……但是十六岁的女孩,再早熟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天这样的场面。
事实上,她能站定就已经很不错了。
李承民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一种无力的歉意从心底升起,握着妻子的手,说道:“你且去歇息,睡一觉,早上就好了。”
“早上就好了?早上会好吗?”王氏的眼睛有些失神,片刻之后才缓缓聚焦,看着自己的自己的丈夫,声音竟然不发颤了,“我们背靠着皇宫,这么长时间了,皇宫那边居然毫无反应……我们向皇宫求救,也没有人回应……已经很明白了。我不能去睡,我就这样守着,我与你在一起。”她的声音渐渐稳定,稳定地不像是十六岁女孩的声音。
“王妃。”李承民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用这样。你是太原王家的女儿。无论是谁登上皇位,都必须看着太原王氏的面子上。我现在就将休书写给你。等叛军进来的时候,你将休书交给他们看,他们会放过你的,你才十六岁,你还年轻……”李承民说着说着,声音竟然稳定下来了,他伸手,轻轻地将妻子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你一定能活下去的,到时候你再找一个好人家给嫁了。初嫁不由己,再嫁由自身,你一定要记着,嫁给一个普通人家,千万不要与皇家有什么瓜葛……”
李承民打算给妻子写休书的时候,胡菁终于稳步走到李承天面前。
夜色之中,火把之下,年轻的女子脸带恭谨而局促的笑意,聘聘婷婷而来。李承天的呼吸不由略略急促了一些,他又不由自主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然后露出一个自认为很得体的笑意。
胡菁站在李承天面前。两辈子加起来,也将近二十年没见李承天了。三十多岁的男子,脸上还有未曾擦掉的血迹,脸上虽然堆着笑,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狰狞。
想起上辈子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胡菁竟然有着瞬间的失神。虽然在最后摊牌的那一天李承天也曾表现得歇斯底里,但是总的来说,他依然不失一个皇太子、一个皇帝该有的风度。
但是面前这个男子……哪里还有气质风度可言?
上辈子是因为自己一直在辅佐着李承天。李承天虽然历经坎坷,却是一直未曾绝望。而这辈子,虽然自己将李承世的兴趣引向了科学研究,但是却再也没有理睬李承天,虽然有着尉迟海棠,但是他却远远不是长孙无极的对手,他终于彻底走向了绝望。
李承天并不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坏人。只是他缺乏主见,在命运这张大手的拨弄下,在政敌的算计下,他迷失了自己,如此而已。究其根本,李承天看着似乎有些见识,但是依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并没有成为一个杰出政治家的心智……与李承世相比,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而已。也正是这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让长孙无极费尽心思。
眼角的余光掠过,胡菁人不由一怔,她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影。尉迟海棠,她怎么会在这里?
尉迟海棠看着胡菁,神色肃穆,双手抓着剑柄。虎视眈眈。
胡菁的心情有些复杂。
李承天看到了胡菁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他又舔了一下嘴唇,叫道:“安国,黑火药配方何在?”
胡菁定了定神,说道:“黑火药配方,其实再简单不过,为了保密,我不曾写在纸上。殿下请容我靠近你,附耳告诉。”
李承天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是认真仔细。”
尉迟海棠上前一步,拦在胡菁面前,说道:“胡菁,你的黑火药配方,告诉我就可以了。”
胡菁的心猛然一跳,她定眼看着尉迟海棠,后者眼神一片冷冽。
胡菁呵呵一笑,说道:“海棠,你要我将这么重要的配方告诉你?你居心何在?”
胡菁指斥尉迟海棠别有用心,李承天的眼角略跳了一跳。
尉迟海棠冷声说道:“殿下请放心,我父亲当年主持过松州之战,等殿下登基,我父亲自然会将黑火药的配方告诉。”
尉迟海棠这话落下,胡菁的心猛然一沉。她几乎忘记了,尉迟炯明也曾经接触过黑火药,他也知道黑火药的配方!也就是说,自己手上的杀手锏,已经不起任何作用!
心念电转,胡菁的手心里已经冒汗。呵呵一笑,说道:“你父亲知道黑火药配方?那么为何今夜之前不向父亲求得配方?那么为何今夜之前不见你父亲为殿下准备任何黑火药?莫非你是想要用这黑火药的配方来拿捏殿下?还是脚踩两艘船,随时准备另投明主?”
胡菁这番指斥,纯粹是无稽之谈。胡菁知道尉迟炯明不拿出黑火药配方的原因,实在是黑火药的原料硝石和硫磺,都是官家控制的物品,想要收集一定数量,相当不容易!
而这黑火药数量少的话,其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承天看着尉迟海棠,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随即舒展开来,笑道:“海棠,你放心,我断断不会因此疑你。”对胡菁说道:“你将这配方告诉孤。”
他身材比胡菁略高,因此膝盖略略弯曲了一下。
却听见身后尉迟海棠叫道:“小心!”
王氏看着自己的丈夫,长长的眼睫毛上泪珠闪烁:“那你呢,咱们现在就去与太子殿下说,咱们不与他争夺这个什么太子了,咱们这就回晋州……不,他不放心的话,咱们这出海去也行,我听说江南出海往东,就能找到一座大岛……我们一起去做野人……”
“傻瓜。”李承民刮了刮妻子的鼻子,这对男女虽然是少年夫妻,但是由于身份地位和各自教养的缘故,两人是极少有亲密的举动。王氏有些不习惯,伸手抓住了丈夫的手指,嗔怪说道:“你!”
嗔怪完毕,眼泪却扑簌簌落下。片刻之后才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将休书写给我。我……会尽力活下去……将你的份儿也给活下去,将你的孩子生出来,养大……”
李承民听到妻子的最后一句,眼睛蓦然睁大:“你说……你有了我的孩子?你有孩子了?”
王氏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笑容中微微带着苦涩:“是的,还不到两个月,因为这些日子你很忙,我就没告诉你……”
李承民蓦然仰天大笑起来,伸手就将妻子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叫道:“我有孩子了,我要做父亲了!”
王氏急忙叫道:“别伤着孩子!”
李承民慌乱地将好妻子放下,又蹲下身子,说道:“我听听孩子的动静……他踢你了没有?”
王氏笑道:“不到两个月的娃娃,哪里会踢!”笑着笑着,却又是泪流满面。
李承民端起妻子的小脸,轻轻俯下身子,亲吻去妻子脸上的泪珠。
然后决然地松手,抓起边上的毛笔,泼墨去写休书。
当然,李承民夫妻俩是将未来想得太美了。他们不知道,李承天连晋王府的一只鸡一条狗都不愿意放过。
长孙玄看着这夫妻俩,眼泪几乎就要落下,他急忙转身,去前面指挥了——多支撑一些时候,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