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已经落钥。但是清河公主不管了,巨大的恐慌加上巨大的愤怒,使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根本没有能力思考。她奔到皇宫面前,她伸手敲打着巨大的宫门门环,她要向皇帝陛下哭诉,她要皇帝将长孙一家满门抄斩!
当然,因为恐慌,清河公主暂时忘记了,长孙一家也算是皇亲国戚,皇帝处理这件事的时候,绝对不会如此轻忽……然而有什么关系呢?清河公主要进宫,宫外她没有安全感,回想起方才的一切她真的冷汗淋漓,如果不是有人来报信,自己严加防备的话,那么自己就真的死在自己的公主府里了……
清河公主在砸门,宫门守卫也无可奈何。听闻了禀告,李昱陛下当下吩咐,打开宫门,将女儿给放进来。听着女儿的哭诉,皇帝陛下摸着胡子苦笑:“清河,你先去淑妃娘娘那边屋子歇息去吧。这事儿明天再说,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以往这种破事都是交给徐贤妃管理的,现在皇帝一概交给杨淑妃处置。不为什么,就因为徐贤妃这些日子不大稳妥,皇帝陛下不大放心她,如此而已。
这些日子,各处状告长孙家的案子层出不穷,皇帝陛下当然知道这身后有人在折腾长孙无极,但是也知道,那些大字报和状纸,并非完全的空穴来风。
所以皇帝陛下对长孙家的感情,已经有些复杂了。但是虽然如此,皇帝依然不相信长孙家胆敢刺杀自己的亲闺女,认为此事多半是有幕后黑手在操控,其目的只为了激化矛盾。
将女儿安排好,又吩咐自己贴身太监过来,传话给暗卫统领,让他们调查清楚此事,又笑着吩咐:“传话宫外,让长孙玄先将心放回肚子里,朕不是不明是非的人,断断不会冤枉了他。”
折腾了半夜,贴身太监尤春宝,就笑着上前,说道:“皇上,今天晚上,您是在这大明宫歇宿呢,还是去娘娘们的地方?”
皇帝伸了伸懒腰,笑道:“按照日子,是该去淑妃地方了吧……哦,算了。”猛然想起自己方才才将清河公主交给淑妃处置,当下就笑道:“去良妃屋子吧。”
尤春宝小心翼翼说道:“皇上,良妃娘娘最近体虚,此时估计已经歇息了。”
皇帝笑道:“就你想得周到,这样吧,去林贵人地方吧。”
尤春宝当下急忙安排去了。又回转身来,躬身站在皇帝面前,悄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带一颗丹药?”
皇帝笑着点点头。林贵人是他最近宠爱上的小美人,才十八岁,面对着小姑娘,皇帝就难免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上战场之前,吃一颗丹药,已经成为皇帝的常态。
皇帝也记得,孙思邈也好,胡菁也好,都曾与他交代过,丹药这玩意,不能多吃,吃多了对身子有害无益。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要断绝丹药是另外一回事。美人在前,不吃一颗丹药,日子怎么过得去?
不过有了孙思邈的警告,皇帝平时已经不大吃了。也就是在非常必要的时候,用上一颗半颗罢了。
得了皇帝的吩咐,尤春宝就打开了一个箱子,取出了一个匣子,拿出钥匙开了锁,拿起一个玉瓶,一阵摸索,倒出了一颗,用白纸包了,塞进另一个瓷瓶里,用软木塞子塞住了,藏在怀中。又将木匣子和箱子照旧锁上了。
君臣几个人出了大明宫,前往林贵人的居所。到了林贵人屋子面前,却见前面有宫灯摇动,有脚步声匆匆前来,在皇帝面前站定,躬身行礼。皇帝这才看到竟然是杨淑妃。当下站定,却有些尴尬,摸着鼻子,笑着解释道:“之前让清河前去吵着你……”
杨淑妃站直了身子,声音颇有些急切,说道:“妾想要问皇上一件事,皇上……是带了丹药吗?”
这话问得尖锐,皇帝脸孔有些立不住,当下沉下来,说道:“淑妃,此事管得多了。”
杨淑妃声音竟然微微发颤,说道:“皇上,妾身曾经听说,您每到林妹妹地方就必然要用丹药。您的身子,不是您一个人的,是全天下的。孙神医已经与陛下说过,这等丹药,对身子有害无益,您岂能为了一时爽快,就如此糟践?”
皇帝是一个善于纳谏的人,但是面对着杨淑妃这么尖锐的质问,依然有些愠怒。阴沉着一张脸,说道:“好,朕都知道了。”当下拂袖就往美人的屋子里走。
却不想杨淑妃一把抓住尤春宝的袖子,喝道:“尤春宝,你且将丹药给本宫留下!”
尤春宝脸上猛然变色,尖声叫道:“淑妃娘娘,您且留意您的身份!”
后面闹腾,皇帝的脸上也勃然变色,回头,对淑妃说道:“淑妃,你今天累了,早些歇息去吧。朕保证不吃丹药就是。”
烛火之下,只见杨淑妃脸色苍白,却是坚持说道:“皇上,您让尤春宝将丹药留下,妾身才能放心。”
却听见一个委屈的声音响了起来:“淑妃姐姐,可是责怪妹妹伤了皇上的身子吗?”却是此处的女主人,听闻外面声音,受不了委屈,跑出来了。
杨淑妃看着面前妖媚的女子,深深吸气,沉声说道:“林妹妹,不关你的事。姐姐只是想要将尤春宝身上的丹药拿走而已。”
林贵人对着皇帝盈盈拜倒,说道:“皇上明鉴,妾身自从入宫以来,向来安分守己,断然不敢惑乱君上。姐姐冲到妹妹住所,指责妾身让皇上用丹药,并且对着皇上的贴身公公大喊大叫,姐姐这是打尤公公的脸面呢,还是打妾身的脸面?又或者,这是打皇上的脸?”
皇帝陛下的后宫,向来一团和谐。但是这个和谐,却是建立在沙滩之上。之前杨淑妃与徐贤妃几个人,管事也宽松,大家也不争宠——沈良妃秦贵妃是因为身子不大好,懒得争,徐贤妃是知道自己争不了,而杨淑妃却是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又生了两个儿子,必须夹着尾巴过日子,所以才一团和谐,下面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现在杨淑妃居然做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来,林贵人还不抓住机会?
杨淑妃知道自己今天这事儿做得鲁莽,然而胡菁之前吩咐的话句句都记在心中。何况孙思邈也确实交代过皇帝,不能乱吃丹药。当下也不理睬林贵人,眼睛看着皇帝,涩声说道:“皇上,妾身陪伴您也算是风风雨雨二十多年了,妾身只是为了您好,难道您连这个都信不过?”
林贵人脸上挂不住了,哼了一声说道:“淑妃姐姐,您陪伴了皇上二十多年,妾身来到皇上身边也有四五年了,难道妾身就信不过了?只是一颗丹药而已!我们皇上乃是玄元皇帝的子孙后嗣,这炼丹术本来就是道家的仙术,史书之上也多有炼丹服丹成功的故事,旁人能吃,皇上难道就吃不得?淑妃姐姐,皇上向来是知道你还好,那些不知道你的人,只怕认为你其心可诛!”
后面这杀气腾腾的四个字用林贵人的樱桃小口中吐出来,四周的人都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连皇帝陛下也皱了皱眉头,喝道:“锦夕,少给朕胡说八道!”
林贵人,也就是林锦夕当下不敢再说话了。却看见前面又有宫灯过来,脚步声细碎,竟然是徐贤妃来了。上前来,拜见皇上之后,柔声说道:“淑妃姐姐,您是一番好意,皇上岂会不知?只是林妹妹的话也有些道理,这炼丹之术,乃是我道家绝学,你将它说成是毒药,却有些伤人的心。”
一群女人在这里争闹,皇帝陛下只觉得头大如斗,喝道:“回大明宫!”怒气冲冲转身就走。杨淑妃虽然搅黄了林贵人侍寝的事情,但是不曾向皇帝要到不服用丹药的保证,到底不完全放心,竟然亦步亦趋跟上,只是恳求说道:“皇上,无论如何,您切莫服用丹药……”
正在这时,却听见前面又响起了脚步声!
有太监匆匆前来,低声禀告:“皇上,安国公主求见!”
皇帝怒道:“不见!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这都什么时候了!守卫的人干什么去了?”朝廷有规矩,入夜之后,谁也不能靠近宫墙,违者杀无赦。但是安国公主是什么人,圣眷正隆的,守卫宫墙的士兵,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对着胡菁动刀动箭。皇帝也知道这一点,也就是因为刚才在一群老婆那里受了气,发泄两句罢了。
然而太监却低声禀告说:“安国公主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现在如果不见到皇上,她就会死。”
皇帝愣了愣,怒道:“做了一个梦也来找朕?当朕是她的乳娘呢,做了一个噩梦也来找朕!”
听见了这番对话,边上的徐贤妃也好,林贵人也好,无不掩口失笑。却没有想到,笑容还刚刚展开,皇帝居然又改了口:“好吧好吧,既然这样,朕就让她进皇宫来!朕倒要听听看,她到底做了一个什么噩梦,居然在半夜三更时分跑过来找朕!”
一群女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皇帝哼了一声,说道:“各自回各自宫殿去罢!朕这就回大明宫!淑妃,你也歇息去罢!”
听了皇帝这句话,杨淑妃却是站着不动,只是低声说道:“皇上明鉴,您得答应妾身,无论如何都不吃丹药,妾身才能安心离开。”
皇帝露出愠怒的神色,哼了一声,说道:“淑妃,朕吃丹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的,就这么一丁点小事,与朕纠缠不清?”
杨淑妃低声说道:“皇上龙体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是小事。”
边上的尤春宝,急忙伸手扶着皇帝陛下,低声说道:“皇上,您不要与淑妃生气,咱们回大明宫去吧。”
却不想淑妃又伸手抓住了尤春宝,喝道:“尤春宝,你将那个丹药给留下!”
尤春宝如何肯被淑妃抓住,如何肯留下丹药?虽然不敢还手,却是用力挣扎,他力气大,带着淑妃一个趔趄,簪子都掉落下来了。
皇帝大怒,喝道:“都给朕住手!淑妃,你这是什么样子,难道要朕废了你这个淑妃的位置不成?”
淑妃发髻散乱,尖声说道:“皇上,尤春宝不将丹药留下,妾身今夜难安!”
皇帝脸色铁青,拂袖说道:“淑妃,朕向来当你是贤淑之人,却不想你竟然也会胡搅蛮缠!你既然今夜难安,朕就贬你做庶人,免得你老是记挂这些事儿!”
杨淑妃愣了一下,身子颤抖,盈盈跪下。皇帝哼了一声,转身往前面走。徐贤妃忙上前,扶起杨淑妃,说道:“淑妃姐姐,你且别心焦,皇上只是一句气话而已,等明天咱们好好求求情,一切都过去了,姐姐您还是先回自己屋子歇着……”
却听见前面脚步声动,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您是与淑妃生气么?”
皇帝抬起眼睛,却见正是胡菁。当下没有好声气,哼了一声,说道:“朕也与你生气,告诉朕,你又做了什么梦?”
说着话,人却往大明宫方向走。灯笼之下,面前景象如同白昼,胡菁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臣女做了一个梦,梦见尤春宝怀中,揣着一颗毒药!”
这话落下,四面都是静悄悄没有声响!
方才杨淑妃坚持要拿走丹药,众人只觉得杨淑妃偏执。但是现在胡菁一句话说出来,四面的人都明白了!徐贤妃脸色惨白,而其他的宫女太监,一个个全都忍不住发抖!
尤春宝“噗通”跪下,尖声叫道:“皇上,皇上,为奴婢做主,为奴婢伸冤!奴婢跟随皇上二十年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怎么有胆子害陛下呢,这是仙丹,葛道长奉送上的仙丹,奴婢之前也为皇上试过药,绝对没事的……皇上如果不信,奴婢这就吃给皇上看……皇上,如果奴婢吃了没事,还请皇上为奴婢做主……”
皇帝眼睛看着尤春宝,又看着胡菁与杨淑妃两人。心念百转,淡淡说道:“好,尤春宝,委屈你了,你将这药给吃下去吧。”
胡菁看着尤春宝的脸色。后者的脸色苍白,却不十分惊慌。心中已经明白,这个丹药,只是针对皇帝陛下身子制作的毒药。
皇帝陛下有高血压,尤春宝多半没有高血压。吃了这个丹药,皇帝陛下会中风,尤春宝不会。好在胡菁早有准备,轻轻一笑,上前,手指一带,就将尤春宝手中的瓷瓶拿到手中。
众人都不明所以。胡菁微笑,笑容坦然而有几分惨厉:“皇上,您多半不相信我做的这个梦,那么臣女就与皇上打个赌,就由臣女来给皇上试药吧,如果臣女死了,那就说明这个确实是毒药,如果臣女还活着,那到时候皇上再追究臣女的责任也不迟。”
众人都是有些不明所以。有这样打赌的么?最早反应过来的是杨淑妃,她尖声叫起来:“安国……安国,你不想活了么?”
然而已经迟了,胡菁已经拔出了瓶塞,将药丸给倒了出来,嚼了嚼,吞咽进了自己的肚子。
杨淑妃冲过来,手足无措地抓住胡菁:“快吐出来,快吐出来,你不要命了,要试药也让尤春宝那个奴才去试去,你是万金之躯……”
皇帝陛下也发出了声音:“安国,你真的胡闹!……快去请御医!”虽然之前对毒药的事情半信半疑,但是看着胡菁这般情状,已经有八九分相信了。当下就有太监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胡菁凄凉地笑了笑,说道:“皇上,您太慌张了,试药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呢。而且,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传令下去,守住宫禁,问清真相……淑妃娘娘,您说的对,我是不想活了,再说了,药已经嚼碎了,吞下去了,吐不出来了。”
皇帝跺了跺脚,喝道:“先将尤春宝拿下!传令下去,皇宫之中,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自己的宫禁!皇宫禁卫,各司其职,妄动者,斩!”
徐贤妃这才反应过来,禀告说道:“妾这就去管理后宫,带人将后宫搜查一番……”
却听见胡菁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贤妃娘娘,我向皇上建议任意是谁都不得走动,其中也包括娘娘。”
“你……无礼!”徐贤妃真正有些心慌了,尖声叫道,“你是什么玩意,海外漂回来的一个土包子而已,皇上认了你做公主,你就真的当自己是公主了……你居然敢威胁起本宫……”
惊慌之际,举止失措,竟然冲着胡菁就奔过来了。边上的杨淑妃看着,上前一步,将徐贤妃拦住。徐贤妃就抓住杨淑妃扭打。好在边上有宫女太监,将两人分开了。皇帝冷冷看了徐贤妃一眼,说道:“先让贤妃娘娘冷静一下。”眼睛看着胡菁,说道:“丫头,你到底在胡闹什么……赶紧说明白。”
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胡菁死死抓着边上的白玉栏杆,嘴唇有些哆嗦,说道:“皇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告诉我,只要皇上吃了丹药就会昏迷,贤妃娘娘就可以趁机指斥太子殿下鸩害父皇,要立自己的亲侄儿做太子,京师就会有一场动乱,而皇上素来相信的文臣武将,他们不知道真相就不敢轻举妄动,而最终,会有德高望重的国舅爷站出来拨乱反正,揭发贤妃娘娘鸩杀皇上的真相……”
皇帝脸上勃然变色!胡菁的话,的确是匪夷所思!如果胡菁只是寻常的汇报,皇帝多半不会相信,即便是看在胡菁人品的份上,顶多也就是半信半疑!然而现在,胡菁却用自己的性命,为自己的话做了担保!
边上的徐贤妃大叫起来:“皇上,皇上,这是狗血喷人,这个尤春宝狗胆包天,却不关妾身的事情,妾身是被冤枉的……
被擒拿在一边的尤春宝,尖声叫道:“皇上,皇上,的确是这样,这毒药……是贤妃娘娘交给奴才的,千真万确!是前天贤妃娘娘身边的春蕊送过来的,就在傍晚的时候,春蕊给皇上送燕窝的时候悄声告诉我,今天晚上将丹药给皇上吃下去……”
两人匍匐上前,互相攀咬,皇帝一脚踹出去,正中徐贤妃的额头,徐贤妃整个身子都飞出去,正撞在栏杆边上。却听见一阵剧烈的喘息,正是边上的胡菁。
说了一阵话,胡菁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额头上已经全都是汗渍——剧烈的喘息之中,她的嘴角溢出了血渍,终于控制不住疼痛,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涩然说道:“臣女要君前失仪了……”
饶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李昱陛下,饶是曾经在承天门眼睛不眨的射杀亲兄弟的李昱陛下,看见胡菁嘴角溢出的鲜血,也不由心惊。当下拦腰将胡菁抱起,叫道:“丫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么,不许死,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到?”
胡菁又咯出一口鲜血,说道:“皇上,我将您的衣服弄脏了……您如果不信,您可以打开宫门,传令成国公府邸……孙思邈先生与我的师兄李淳……就在成国公府邸做客……就说皇上您突然不好,要找孙先生……过半个时辰后,还可以以贤妃娘娘的名义,传话给徐相公,请许相公从小门进入皇宫……长孙国舅一定会有行动,您那时就相信了……”
说着话,胡菁的身子又剧烈抽搐起来;终于有御医来了,皇帝抱着胡菁大步进了大明宫,将胡菁宫殿后面自己平时歇息的榻上,喝道:“赶紧诊治!——不许出事!”叫过边上另一个心腹太监:“赶紧,去成国公府邸,就说朕吃错了东西昏迷了,请孙思邈先生师徒过来!”
又对胡菁喝道:“不许死,朕还没有问清真相,你怎么能死?”
胡菁涩然一笑。费力张开嘴巴,说道:“我……不想活了。忠义难以两全。……人家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我却一转头将他卖给皇上……所以我还是死了好,皇上。”
说着话,胡菁终于彻底陷入了昏迷……而昏迷之前的最后几句话,却是清晰解开了皇帝心中的所有疑惑。
昏迷中的胡菁,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那是一个如斯重负的笑容吧,皇帝想。
只是皇帝再也想不到,他已经陷入了胡菁的彀中。
那颗丹药,或者有毒,或者没毒,或者针对皇帝陛下是有毒,别人吃了是没毒……胡菁都只是揣测,不敢肯定。
于是进皇宫之前,她给自己服了毒。精确地计算了药量和时间,在皇帝陛下面前发作。以此来证明丹药确实有毒——方法确实有些拙劣,但是谁能想到,胡菁竟然敢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李淳当然知道解毒的方法,因为这是胡菁与李淳共同研制出来的毒药和解毒药方。所以李淳就在距离皇宫极近的成国公府邸做客,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就立即飞奔过来,能及时救起胡菁的性命。
当然,这样的算计依然是冒险——尽管药量不大,尽管这毒药可以拖延很长时间,但是如果时间太长,胡菁就有可能变成白痴,变成瘫痪……
更重要的是,如果皇帝陛下不大相信胡菁的话,不传孙思邈与李淳进宫——那么,胡菁也将死去,真正死去。
然而现在胡菁放心了,皇帝陛下已经派人去宣召孙思邈与李淳,那么自己就死不了。
顶多变成白痴或者瘫痪,那不要紧,顶多再过几年,囚笼刷新,咱又是一条好汉。
一切都照着胡菁的预料上演。当皇帝陛下穿着盔甲的身影出现在宫墙前方的时候,一切喧闹都在瞬间静止。
一场大火将长孙府邸烧成了一片废墟。而长孙玄则是用一把宝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整个长孙家族的男丁,只剩下了一个长孙安,因为政变发生的时候,长孙安正在高丽返回来的路上,而且长孙安只是一个庶出的孩子,根本没有进入长孙家的核心。长孙家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不知道,皇帝陛下当然要将长孙安与长孙家族分离开来。
当胡菁扶着胡说前往长孙玄墓地的时候,意外地在墓地上看见了清河公主,后者一身白衣,不施粉黛,形容憔悴。
山路狭窄,狭路相逢,无可避免。两人静默地对视着,清河公主蓦然尖利地笑了起来:“你很满意?”
胡菁不知如何回答。清河公主笑出了眼泪:“可怜,可怜!我丈夫这一辈子,竟然被你一个海外归来的土包子,转了一个晕头转向,至死不悟!你故意接近长孙一家,你故意勾引他,你故意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你扮演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可怜的白莲花……现在我丈夫终于给你弄死了,你还要来看看他的坟墓,宣告一下你的胜利?”
胡菁看着清河公主。前世与这个女人并无多少交往,也没有多少仇怨。而这一世,自己利用了长孙玄,也与她结成了死仇。凝视了清河公主半晌,心中有百般滋味,好久才说道:“我很抱歉。”
清河公主冷笑了一声,说道:“抱歉?抱歉有用吗?安国,我告诉你,上天有眼,报应不爽,终有一天,你会受到报应的,你会受到报应的!”
胡菁抬头看看天空,摇摇头,说道:“你就指望着上天给我报应吗?你知道我开了一个格物学院,教授的是格物之学,我们头顶的这片天空,其实只是一些空气云彩,真的没有什么天神……你就不自己想想,怎么来报复我吗?”
清河公主恨恨地看着胡菁,半晌之后才骂了一声“疯子”,扶着侍女往前走了。
她没有听见,身后的胡菁,嘴巴里喃喃自语:“我不但勾引长孙玄,我还算计了长孙无极,算起来,这辈子长孙无极对我也算有恩,他帮我说话,帮我创办格物学院——但是我却将长孙无极的犯法证据洒遍了长安城,还派人刺杀清河公主,终于逼着长孙无极去跳墙……我不是一个好人,如果上天真的有报应的话,我应该天打雷劈的,胡说,你说是吗?”
胡说摇摇头,说道:“小姐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小姐你不要放在心上。”
胡菁看着胡说,终于笑着摇头,说道:“你倒是对自己的小姐一点怀疑都没有。这些日子我也看过了,金城公主门下的那个管吃食铺面的金成吾很不错,对你也有些意思,我想,过些天就将你的事儿给办了。”
胡说想不到小姐的话题转移如此迅速,当下闹了一个大红脸,说道:“小姐,你说什么呢?玲珑姐姐与肃王殿下走了,前往封地了,您身边没有什么人了,我怎么能离开你?”
胡菁摇摇头,说道:“你如果嫌弃金成吾不好,那就另外选人,有看中的赶紧告诉我。我身边的人,玲珑与肃王走了,金城与房二现在也正好得蜜里调油,花花夫妻也过得挺好,尉迟海棠与太子殿下……也罢了,日子也终能过得下去。我也总不能让你这辈子跟着我,没有着落。”
胡说红着脸,转过话题:“太子殿下……真的不愿意做太子了吗?这怎么可能?”
胡菁说道:“不是太子殿下不想做,而是现在的形势不允许他继续做下去。你知道吗,政变的那天晚上,长孙无极派人接触了太子殿下,想要太子殿下登高一呼,带着大家拨乱反正……太子殿下竟然答应了。也幸好尉迟海棠姐姐就在身边,知道长孙家居心叵测,将太子殿下拦住了。皇帝陛下在李承天身边放了人,这些事儿,皇帝陛下后来全都知道了。”
其实,就是没有发生这件事,胡菁也不会让李承天继续做太子。只是还没有等胡菁拿出策略,李承天就自己做了蠢事,也用不着胡菁动脑筋了。
胡说又问道:“储君之位,乃是国家安定的根本,太子不做太子了,那么谁来做太子?肃王殿下是第一首选,可是他坚决不答应,带着玲珑姐姐回肃州去了。嫡出的还有承民殿下,但是承民殿下年纪还小。其他的皇子,全都是庶出。嗯,其实还是吴王殿下最好,但是吴王殿下与我们小姐的关系那么差,我不希望他做太子。”
四野无人,胡说与胡菁说起朝廷之事,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胡菁笑了笑,说道:“这事儿也用不着咱们烦恼,皇帝陛下自有他的考量。”
事实上,皇帝陛下虽然生了一堆儿子,但是眼下却只有吴王李承源是最好的选择。长孙无极犯了谋逆大罪,作为长孙无极的亲外甥,李承民已经没有了嫡出的优势。何况此时的李承民年纪尚幼,也不知道如何拉帮结派,帮自己造势。
而在这次宫变之中,杨淑妃立下大功。如此大功,不以后位相酬,那些亲近前朝的大臣肯定要唧唧歪歪。一旦杨淑妃升级成了皇后,李承源就是嫡出第一子。
此外这两年,胡菁做下的种种安排,李承源虽然不合作,但是他回到了京师,那些心系前朝的臣子,自然而然就将他看成了领袖。再加上这一次黑火药的关系,李承源与军方也有了良好的关系。可以说,这次政变之后,李承源上位,已经是水到渠成。
胡菁两人下了山坡,却见自己的马车边上,有人策马等候。胡说眼尖,叫道:“是李道长……李道长来这里,有什么事情?”
李道长就是李淳,他已经正式出家做了道士。看见胡菁过来,也不下马,坐在马上,对胡菁说道:“我去你家寻你,他们说你在这里……我要走了,我想走了。”
胡菁的心扑棱了一下,声音竟然颤抖了:“你要走了?……”
李淳点点头,说道:“是的,我要走了。这些年一直与你在一起,我也累了。而这一世,你的目标都已经实现,我觉得,咱们再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意义了……所以,我先走了,这个天下很大,我还没有走腻,我再走一遍。”
李淳的话,胡说听不大懂,但是胡菁听懂了。她仰起脸,看着坐在马背上的人:“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决定,放下我,一个人走了?……是的,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李淳看了看山上,说道:“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之前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然而只是那天在黄河边上,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的观念有着很大的距离……而今天,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李承源也如你所愿,坐上了太子之位,皇上的诏令,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发布了……所以我想,是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
李淳说着,轻轻挥动着马鞭,骏马扬起了飞尘,他就这么在胡菁的视线里,越走越远。
胡菁没有落泪,胡菁只是微笑,只是她的笑容,变得冰冰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