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羽这么一坐便是一天,一个姿势没有变过,甚至连饭都没有用一口。期间段九江放心不下来看过一眼,但见帝凰羽失神的模样,他却是没有开口打扰。这个时候,他出声也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只是让十三多注意些,之后便走了。
璇玑子走后,玄门宗主之位悬空,虽然门中的人都知道段九江是下任宗主,但门内仍然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段九江本就抽不开身,但他仍需要为璇玑子身后之事负责。乔语妍也知趣地没有惹是生非,这些日子也都安安稳稳呆在房中,比起以前,要乖巧许多。
头七一过,便到了出殡下葬的日子。这次下葬,并未波动其他人,也仅仅只有内门的人清楚而已。
纵然前些日子没有好好休息,但帝凰羽仍然起了个大早。一身雪白衣衫,除了披散在身后的墨发便再无其他杂色。没有再戴面具,也没有易容,帝凰羽就这么走出了门去。
扫落门前雪,院中一片银装素裹。放眼望去,这一片雪景更加显得寂寥。帝凰羽走在积雪上,十三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身白衣,面色庄重。
这个日子,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哪怕是跟着乔语妍前来的荔枝都是没有闹腾,只是乖乖地走在乔语妍身侧。自打璇玑子逝世之后,廖凌玄几人也从外门回到内门来帮忙,作为三代弟子,这也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帝凰羽来到灵堂内时,段九江和熊叔绫姨已经到了。她先是跪在灵柩前的垫子上,认真地磕了三个头,从十三手中接过那三炷香,亲自给璇玑子上香。作罢,她站起身,站到了一旁。这个时候,人们基本上已经从一开始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只是依旧面带悲伤,但却不再哭得撕心裂肺。段九江垂着眼,似乎有些失神,而绫姨,除了眼眶微红,但还是很克制的。
没人想在璇玑子出殡这天还让他不得安宁,所以很多人都选择了沉默的悲痛。
不久之后,楚牧玑几人到了。按照辈分,先是乔语妍给璇玑子磕头上香,之后才是楚牧玑五人。楚牧玑第一个磕头上香完,走到帝凰羽身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师父,节哀。”
帝凰羽闭了闭眼,淡淡应了一声,但却没有了其他表示。见帝凰羽不想多说,楚牧玑也感受得出她难受的心情,于是便站在了一旁,不再吭声。
到了时辰,众人按照礼制,依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段九江为首,说道,“出殡叩首!”不知是不是昨夜彻夜难眠,他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有些沙哑。
帝凰羽位于段九江的左后方,依段九江的话,帝凰羽跪了下来。众人一起叩首跪拜,三叩首之后,也随着段九江站了起来。段九江转过身,瞥过帝凰羽,他说道,“送葬!”
十三和楚牧玑三人纷纷上前,抬起灵柩,向殿外走去。他们跟在段九江等人的身后,把灵柩抬得稳稳的,生怕惊扰了灵柩里的人。
璇玑子生前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这死后的安葬之地还是经过玄学计算特意挑选的宝地。背靠山水,面临云巅,平常也没有人来,实在是风水宝地。到达半山腰处,十三和楚牧玑等人将灵柩放入前些日子挖好的坑中。
没有什么墓穴,只是简简单单地下葬,因为璇玑子是天下第一名士,所以对于那些浮华的习俗才会不在乎。
熊叔和十三将一旁的土填埋在坑中,积累出一个小小的土包。没有什么墓碑,甚至是一块木头都没有,如此简陋,恐怕世人都难以想象这是璇玑子的墓。
绫姨拿出食盒,把里面的糕点都端了出来,供在璇玑子的墓前,一边摸着眼泪一边说,“这是主子您生前最喜欢的糕点,小绫给您做来了,不知道还合不合您的口味……”越是说,绫姨的声音就越是梗咽,“主子,主子……”
熊叔扶起她,把她抱在怀里小声安慰。楚牧玑五人沉默地站在一旁,说实话那么受人敬重的师祖走了,他们这些徒孙心里也不好受。
这么一站,便是大把个时辰。楚牧玑几人已经离开了,绫姨也因为体力不支被熊叔抱了回去。而段九江因为门内还有事情处理,自然不能耽误太多时间。他看着身边面色毫无波澜的帝凰羽,问,“羽儿要一起回去么?”实在是担心帝凰羽的身体,段九江这才问道。
“不了,师兄和妍儿先回去吧。”帝凰羽拒绝道。
从始至终,她的视线就没有变过,一直望着璇玑子的坟,甚至是和段九江说话都没有动过眼睛。
“可你的身体……”段九江皱了皱眉,一脸不赞同。
“我的身体没事,师兄大可放心。”帝凰羽静静地说,这样的她,语气毫无波折,仿佛是死了一样,看得人无由来地心中一突。
“你……”段九江顿时失语,左思右想后,他叹了口气,“你还是随我回去吧,我那儿有封信,是师父留给你的。”
“信?”帝凰羽神色稍稍松动,眼神也泛起了一阵波动。她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我随你回去。”
见帝凰羽同意了,段九江这才松了口气。
随着段九江回到他的殿宇中,段九江从锁着的木盒中取出一封密封严实的信。雪白的信封上,是璇玑子温润如玉的字体——弟子羽儿亲启。
段九江将信递到帝凰羽的面前,“这是你回来之前,师父还没有卧病在床的时候写的。他似乎早已经料到自己的大限,所以把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帝凰羽稍稍探出手,把信捏在了手中。她并没有立即拆开,而是望着信封,问,“为何不早给我?”
段九江微微苦笑,“师父原本的交代,是在他死后,你能平静下来再给你的。但我实在担心你会想不开,刺激到自己的身体。”现在看来,也只有师父的交代能让她平静。但这信中讲了些什么,他却也是不知的。
帝凰羽沉默了一下,说,“多谢师兄。”再没有多说,帝凰羽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取了出来。
羽儿亲启:
时光如梭,转眼便已经十余载。为师活过百年,从来没有将这世间生灵过于看重。生命的真谛,便是有始有终,从生下来的那刻起,就有死去的一日。既是不可能永生,为师也不愿与他们有过多交集,平白徒惹伤心。
身为引路人,孑然一身的命运为师早已接受。可,世间的事情谁又能预料的清,万事皆由天意,哪怕是为师也不例外。
纵然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你,为师才去接近帝尊,才去面见你的父王。但不得不说,帝天耀的确是天之骄子,甚至当得起为师一句命运之子。如果不是天意,为师都要以为他会是那个一统天下的人。
为师与你父王甚是投机,当年也是将彼此视为知己。可,比起你父王的洒脱傲然,为师却是相当局限。自知本身的使命,却从来不会去反抗,故而,为师成了凤天的国师;故而,为师收了你为弟子。
不要怨为师,当年白朔叛乱已有天命之相,可为了凤星的崛起,为师却不得不出之下策。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唯有经历过风雨,你才能真正的成长,担得大任。
纵观我百年生涯,我从未做过后悔的事。但唯一有一件,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王,更对不起你母妃。死后,我自当在阎罗殿前向你母妃忏悔。
一切愧疚都将以我的死为结束,我亦是不希望你恨我,也算的我这一生唯一升起的贪念。
这只是我的愧疚,你接受与否,我都认。只是,你的路要你自己选择,自己走。是逆天而行,还是顺天而为,我只能说一句,顺心而为。
可惜我到临死才悟出这么个道理,可怜我半辈子被世人尊称圣者。
引路者,引的是路,可人心莫测,他们放的错又岂是引路者能纠正的?知错不改,将错就错,这才是人。
末了,最后一言——兴之所至,心之所安;尽其在我,顺其自然。
师父璇玑看罢,帝凰羽整个人便像是失了魂一样,却是死死捏着那张纸,久久不能平复。她抿了抿唇,眸中渐渐流露出一丝复杂。
“怎么了?”见帝凰羽神色不对,段九江瞥过帝凰羽手中的书信,奇怪的问道。
帝凰羽摇了摇头,把信折了起来,收进信封装进自己的衣袂中。她站起身,说道,“师兄,我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了。”
段九江愣了一下,点头,“那……你好好休息。”看着帝凰羽转身就走,段九江心里更是奇怪那封信上写了什么,怎么她的反应前后那么大?
回到房间,十三开口询问,“公子,那信上说了什么?”
帝凰羽步子一顿,旋即自然地迈开步子,走到内室的椅子坐下,道,“没什么,一些杂事而已。你先退下吧,我想静坐一会儿。”
“是。”见帝凰羽不想多说,十三便没有多问。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帝凰羽想告诉他,那一定会说,但如果帝凰羽不想说,那他无论怎么询问,帝凰羽都不会说。索性,还不如等到她愿意开口的时候,他再当听者。
十三走出内室之后,帝凰羽一直平静的面色终于有所转变。她微微苦笑,“师父,跟在你身边这么久,这种事,我又如何猜不到?”
璇玑子善于窥测天机,当年之事,他既然事先有准备收她为徒,给了她活下来的路,那势必知道当年的事。而母妃的死,也必定因其命星而定,她又怎么会相信师父不知道呢?
是的,从她学习了璇玑子所有的本领之后,她就想明白了。原来想不明白的,也明白了。可是,所有的事都已经在过去发生,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又有什么法子去改变呢?
璇玑子给了她新生,也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她无法去恨他。对于母妃,他也许是没有及时去挽回,甚至是放纵了的,但究其一切的根源,因在白朔,也因为她。而她对璇玑子的怨,也一并随着他入土而化作虚无。
一切就这样吧,不再去纠结,不再去想,左右师父于她是有恩的。
站起身,帝凰羽点燃了火盆,将守在衣袖中的信封,连同信纸一同焚去。
“师父,我不恨你,愿你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帝凰羽喃喃道,望着燃烧着火苗的火盆,神色一如既往地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