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垂文想到那个害死自己父母的罪魁祸首刚刚就从自己身边云淡风轻地走过,只觉得是如芒在背,自己后背上曾被文仲轻抚过的地方,也渐渐传来几分火辣的痛感。
可任谁能想到,那个一句话便能搅动一国大政,出行可令一国之君躬身相迎的尊贵人物竟然只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和蔼老者呢。
熊心察觉到朱垂文身上流转的冰冷气机,不由得轻声问道:
“小师弟,你怎么了?”
朱垂文看着那缓缓前行的一袭白衣,心头像是有一口气堵在那里,不能吐出。
他深吸一口气,稍稍稳定住颤抖地身躯,轻声道:
“不妨事,不妨事,九师兄,我们便先进去吧。”
熊心点了点头,站在西楚使团的首位,和其他几国使臣一同在宫门口儿站着,等待着那即将开始的无聊礼节。
司礼宦官又走了出来,随后两旁操练完毕的甲士纷纷退下。只听他用十分尖细的嗓音高声喊道:
“大夏国贺皇帝陛下大婚,赠《诗》、《书》、《礼》典籍。”
夏虽然仅剩一隅之地以供宗庙奉养,但却仍是这九国中唯一具有正统之名的国家。所以无论哪国大典,只要夏有遣使来贺,排在首位的仍是他大夏王朝。
此举无关国力,只是各国对历史上那个曾经最为辉煌的国度尚有的一份敬畏之心罢了。
随后便是按照当初分封各国时与大夏皇室的血缘远近来排列顺序。
依次是中山,齐,燕,晋,吴,秦和楚。这中山与齐的皇室皆是当初夏皇的同胞兄弟,而其余的几国,如燕,晋,东吴之流便是当初为大夏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文臣武将。秦,楚,则最为疏离,皆是其祖辈用性命换来的封地。
众人走进殿中,在几位宫女的带领下依次落座。勾陈居中,其左乃是南越皇庭的几位肱骨大臣,其右则是各国的使臣。
座次依然是按照刚刚司礼宦官口中所念那般排列,只不过各国皆是由正使坐于最前方,而副使和其余人员则坐在其后,显得等级分明。
每个人面前的桌案上皆放有美酒一壶,八菜一汤,正应那九九之数。在每桌右侧也都立有一位佳人美婢,专门侍候每一位使臣。
勾陈身着华服,举杯起身,温和笑道:
“冬阳清风贺举国之雅事,晓月晨星迎九州之高朋。今日,朕能在大越与各国才俊共饮畅谈实属朕之幸事,亦是大越之幸事。还请诸位饮酒。”
台下众人皆是起身举杯,应了声“多谢陛下”。
待众人都饮罢了杯中美酒,位于首位的大夏使臣迈步走出。只见他躬身拱手正色道:
“在下岑景,奉我大夏帝王之命,恭贺越国陛下大喜。”
勾陈与岑景饮罢笑道:
“朕也久闻清之贤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还请清之落座,好好享用我大越美食。”
“这南越皇帝果真如传言那般礼贤下士,看来南越当兴啊。”
“是啊,是啊,我在国内之时便听说他气度不凡,如今一见方知世人所言不虚。”
“……”
各国使臣仍是按照规矩,一个个儿地朝着勾陈敬酒,都对勾陈的表现搞到十分满意,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朱垂文可是知道勾陈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也不想去看那一张遍布假笑的脸。只是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着再领一旁坐着的南越臣子。
他瞄了好一会儿,看见了文仲,魏铁鹰,甚至在人群中还坐有一青衫道人。那道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朱垂文的目光,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冲着朱垂文举了举酒杯。
朱垂文不知道那人是谁,也是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便再度寻找起来。
终于他在文仲和几位臣工身后某一处不显眼的角落,看到了那个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
只见易言神情恍惚,眼神呆滞,两鬓也添了不少银丝。那模样可要比朱垂文五年前初见之时要苍老的太多了。
朱垂文慢慢地在心底盘算着,想着怎么才能找个机会试探试探易言现在心中所图。
待到熊心敬碗酒,刚要坐下,却听见勾陈笑着说道:
“朕久闻楚国摄政王乃是当世猛将,皇宫中更是时常流传些摄政王当初在巫郡抵御蛮族的英勇事迹。
朕一直心向往之,若不是朕这武功低微,肯定也要向王爷一般,上阵杀敌,为我大越守住国门。”
“陛下自谦了,孤再如何临阵破敌也终究比不上陛下料敌当先,手握乾坤啊。”
熊心听到勾陈的恭维,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得意的模样,只是露出了个很不像他的云淡风轻的笑容,平静的回应着。
他虽然不像朱垂文那般有着玲珑的心窍,但却也不傻。他可是听出了勾陈话里的意思,无非是什么,你熊心只是个一介武夫啦,我大越的谍子早就渗透进你们西楚的各个地方之类的。
所以他也是讥讽了一句,既然你说我是一介武夫,行,那我这个杀敌登先的武夫,怎么说也比你这个只会在人后搅动是非的小人强吧。
朱垂文听罢,差点儿是笑出了声。要不是这场合不对,他可真要对自己这位睚眦必报的九师兄伸出个大拇指赞上一句:
“嗯,我九师兄当真是不吃亏。”
勾陈没理会熊心口中的讥讽之意,仍是笑着说道:
“听说这次摄政王能成功大破蛮族,有一人功不可没。不知道他今天来了没有,朕可想见见他啊。”
熊心瞟了一眼朱垂文,见朱垂文点了点头,便很是骄傲地说道:
“呵呵,此人便是孤的小师弟朱垂文,说起来,他还是越国人士,不过如今已经在大楚官拜太宰,左将军。”
朱垂文起身,冲着勾陈这位皇帝也只是微微拱手,台下议论纷纷,尤其是先前被朱垂文言语击倒的那位宋玉叫的最欢。
不过也都是说朱垂文不知礼数,不明礼仪之类的话。
朱垂文在心底给了这些人一个大大的白眼,心说就凭这勾陈可不值得自己俯首躬身。
他瞥了一眼易言,只觉得他在听到自己位列太宰,左将军时,那无神的双眸似乎出现了几点精光。
朱垂文一笑,气度不输勾陈:
“承蒙陛下盛赞,臣不胜惶恐。”
“不知你是何方人士,为何朕就不知这大越还有你这般人才?”
勾陈装作不认识朱垂文一般,眼神中带有些许惋惜之意。
朱垂文只是在心中冷笑几声,但表面仍是摆出一副平静模样:
“在下乃乡野之人,且尚无声名在外,自然比不得那些出身显赫的高门贤士。您说对吧,子瑜先生?”
朱垂文看了一眼在一旁等着看朱垂文笑话的宋玉,宋玉给气的是睚眦欲裂,若不是给一旁的将官按住,恐怕早就要拔剑砍杀这个毒舌的乡野村夫。
“诶,说来倒是朕看走了眼。朕今后定当给我大越士子多些机会,让他们成就功名,不至于像先生般只得客居他乡。”
勾陈这句话便有了诛心之意,你说你声名不显?好,那便怪我没有识人之名,更少给了你些机会。但读书人当知大义,正所谓忠孝节义,这忠字可是打头儿一个,你怎么能因此就背叛国家去给敌国卖命呢?
朱垂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勾陈又说道:
“既然先生如今已在楚国为官,朕便祝先生平步青云。但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今后还望先生能多多为大越与楚国间的合作多出些力。
哈哈哈,待有朝一日,先生若是想念这故里的山水了,朕也随时欢迎先生回到大越。”
“哼,我当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个卖国求荣的叛徒。”
刚刚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宋玉,这下可来了精神,将一樽酒泼向朱垂文脚边,轻蔑说道。
朱垂文目光变得越来越冷,他实在是没想到勾陈能给他来这么一手。心说,你这皇帝既然取不了要我的命,便要下狠手污了我名么?不过你却是想差了,你当真以为我朱垂文就跟那些世家大族的酸腐儒生们一般,在惜这些许名声么?
正在朱垂文愣愣出神之际,熊心一手搭住朱垂文的肩膀上,露出了个只有在地痞无赖的脸上才能看到的无良笑容,冲着勾陈一挑眉毛说道:
“呵呵呵,陛下,你这当面挖人可是有点儿不地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