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看见熊心出列,目光也是一凝,但旋即便又恢复了常态。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中又何尝没存有些许挑拨心思,本来是想着至少能在熊心与朱垂文之间埋下一根暗刺,再不济也能稍稍地恶心一下这两人。
但现在看来,似乎是自己将这二人的关系想的有些浅薄了。
他走下了王座,来到熊心面前,很是亲昵地拽住熊心与朱垂文的袖袍笑道:
“哈哈哈,朕自然是知道你二人间的关系,刚刚只是开个玩笑,还请两位不要怪罪啊。”
朱垂文和熊心皆是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然后拱手道:
“陛下言重了。”
这时,在吴国使团处落座的邓艾也站了起来,笑道:
“陛下,我九幽弟子皆是情意深重之辈,毕生信奉者唯有天地,家师还有同门。所行之事,也是为了实现吾师之宏愿。所以,刚刚子瑜先生所言恐怕有些失了妥当。”
宋玉虽眼高于顶,但其实,他也确实有些让他得以自负的本事。在天问学宫之中,或有弟子长于政务,或有弟子长于兵事,或有弟子长于治学。而宋玉之所长,正是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辩才出众,巧思而通达。便是那稷上先生对他的评价。
此时宋玉已是积蓄了不少的怒气,见邓艾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要与自己辩论,心中大喜,连忙起身正色道:
“哼,我所言偏颇?邓信芳,凡能于世上著书立说之大才,无论信奉何种学说经义,其言行思想始终都奉行忠君,爱国,孝亲与节悌。
此乃为人四礼,朱垂文本为越人,只因难求富贵便转而投效他国,此等不忠之心这岂是君子所为?
其二,朱垂文家门尚在越国,他不知振兴门风,光宗耀祖。却擅离国土,使其家中竟无一祭扫之人,此举愧对其先祖难道不是不孝么?
似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颜面与吾等高士同席?世人皆言你师九幽道人有通玄之能,但有弟子如斯,想必这世人也只是妄言耳。
怪不得,那潘伯玉只能做一介商贾;怪不得,那陆沉渊也只是一个败军之将;怪不得,你九幽谷会被我天问学宫和他十二剑宫所灭!”
宋玉大义凛然地吐出这最后一个字,满座哗然,再看朱垂文与熊心诸人的眼光似乎都带上了些许如同看丧家之犬的轻蔑。
熊心面色通红,额头之处已是青筋暴起,倘若不是朱垂文在暗中扯住了他的袖袍,说不得那宋玉可能连口中之言都说不完,便要身首异处。
这也非是他不懂什么养气功夫,若是他不懂得隐忍,那恐怕他也活不得这么大的年岁,更别提做什么西楚摄政王了。
只是那个名叫宋玉的酸腐儒生今日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动他的底线,让他在这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便已然是动了三四次杀心。
而邓艾面对宋玉这近乎怒骂般的指责,却是不怒反笑:
“子瑜先生,你却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但我以为你所言之理皆是那小忠和浅孝。
小忠和浅孝值得奉行,但又如何能比得上我九幽门人所信奉的大忠和大孝,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是越人。”
满座又是一片议论,不仅是关于他大忠大孝的言论,更是他越人的身份。
邓艾说着,看了勾陈一眼,见勾陈眉目轻动,又笑着说道:
“我本也是以山野村夫,原本生活在天姥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但在我还是稚童之时,有幸遇见吾师九幽道人,并得他传授学问。
但当我在一次下山探亲的时候,却发现我们的村子被一股偷溜出天姥山的越骆人部队给屠了。
当然还有临近的几处村落,所有人,不,应该说所有的活物都死了。
不知道各位高士可能想象那血流成河的景象?那天起,我终于明白了师父口中时常说的那几句话。”
邓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不再是那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只在这刹那间,豪气丛生:
“我九幽弟子可仕九州各国,不可奉蛮夷五族为主;我九幽弟子可为九州百姓身死,不可在蛮族棒下偷生;我九幽弟子可跪天地,跪父母,跪忠臣贤士,除此之外,谁能配我九幽弟子折腰!”
邓艾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仿佛是要将这厚重的金顶给掀了去,直达那高不可攀的天穹。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面面相觑,尤其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宋玉,已经是面红耳赤,想要再找些什么理由辩驳,却发现很多东西却都说不出口。
天时,地利,人和。自古以来,无论是哪一个统一九州的王朝都不会轻视这三样东西。
既然邓艾已经将这九州百姓与那一直都虎视眈眈的蛮族都搬了出来,他再说些什么皇权,家风之类的话,无异于自己找不自在。
邓艾看着宋玉,目光灼灼,他正色道:
“儒家圣人曾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亦念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在艾眼中,子瑜先生所言之忠孝节悌,与艾所言之忠孝节悌,正如那鱼和熊掌。
既然二者不可得兼,艾只能选择大义。不知子瑜先生以为如何?”
“奈何南越之地,良才竟如此多邪?”
听罢邓艾所言,有一使臣不由自主地轻呼出声。更有不少使臣偷偷地瞥了一眼勾陈,开始怀疑起来这个南越君主是否真如他表面看起来那么气度不凡,否则,焉能错失这么多大才之人。
勾陈苦涩地笑了笑。一是有这么多贤才自己却不能用;二则是笑自己将事情想的过于简单,竟然挑了宋玉这么一个废物去羞辱九幽门。
而那宋玉却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仿佛那一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一样,那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嘴,如今也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却再不能吐出一个字来。
他盯着邓艾,朱垂文,眼眸中满是怨恨。他本想借着这次机会扬一扬自己的名声,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这些原本籍籍无名的九幽弟子好好出了一把风头。
熊心回应了一下宋玉怨毒的目光,用手轻轻地抹了抹自己的脖子,狰狞一笑。那股子寒意逼人的杀气,只吓得宋玉立刻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和熊心对视。
熊心冷笑一声,他在心里可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宋玉这腐儒,今天可别想安稳地返回馆驿。
邓艾,朱垂文,熊心还有华歧四人相视一笑,华歧自斟自饮了一杯,豪气地喊了一声:
“好酒!”
“师父,您听见了吗?我们哥几个儿可没给您丢人。”
他在心中自豪地叹道,若不是这个场合不允许。他恐怕早就已经撸起大袖长衫,飙出几句污言秽语来。毕竟有师如此,有同门如此,谁又能不感到激动自豪呢?
勾陈可算是找到了个机会,赶紧就坡下驴,轻笑道:
“信芳真乃大才也,子歧先生既然喜欢这酒,便多饮几杯,朕再敬几位贤士。”
“陛下,可否能让老朽与这几位青年才俊共饮上几杯啊?”
一个慈祥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让刚刚才热闹起来的分为瞬间又归于安静。
勾陈恭敬地走到那老者身边,搀起他看起来尚还硬朗的身躯,温和说道:
“这些贤士能和亚父共饮应当感到荣幸才是,只是亚父,您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少饮些酒水。”
勾陈这态度完全像是在对自己家中的老人说话,语气中很是关怀。而那能享用道勾陈这种态度的老人也就只能是那文仲了。
文仲轻抚长须,朗声笑道:
“谢陛下挂念,老朽自知这身子骨也没有几年的活头儿,若不趁着尚在人世的时候多喝些美酒,那等下去了可就喝不成了。
再说了,今天好不容易能见到这么多优秀的青年贤士,若不能和他们对饮一番,谈谈时事,岂不是愧对了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艰辛时光,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肚子的风花雪月?”
勾陈拍了拍文仲的手背,像是在安慰一个普通人家的老顽童一般,颇为嗔怒地道:
“呸呸呸,亚父,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亚父一定能长命百岁,子桓志大才疏,还得亚父多多教诲提点才是。”
“陛下与臣子君臣和谐,此情便足矣令吾辈浮一大白。”
不知谁又多了句嘴,众人皆举起酒杯,为这份令人动容的君臣情感干上一杯。
“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勾陈突然眉头一皱。原来是易言举着酒杯缓缓走出。
勾陈仍是温和道:
“易卿有何事?莫不是也要和这几位青年才俊喝上几杯?朕先说好了啊,若是你们这些做臣子的都喝醉了,朕可没那么多人手把你们都给背回去。”
勾陈言语间尽是玩笑意味,仿佛是在跟自己的诸位臣子开着玩笑,但易言却明白,这是这位看似宽宏的陛下给自己的警告。
但对于现在的他可没有什么威慑,毕竟自己已经悲惨如斯,又有什么能让他更害怕的呢?
他笑了笑,大儒之风尽显:
“陛下,臣以为文太师所言极是。既然今日这么多的九州贤才共聚我大越,自当好好招待,不可失了礼数。
臣提议,不妨让我大越的各位臣工与各国贤才多些交流,一来可以互相促进,二来,也可以加深各国士子的感情。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善!”
勾陈抚掌而笑,但眼神中却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戾气。
九州士子游学之风本就兴盛,勾陈此言一出,除了那颜面尽失的宋玉之外,众人都纷纷离座,开始相互攀谈。
勾陈则是回到龙椅之上坐下,他怒视着阶下正和嬴锋垒攀谈的易言,手中紧紧握着的青玉酒樽竟发出几声破裂声响。
他在心中冷笑道:
“易言,既然你如此不老实,可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