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现在该如何行事?”
熊心见着这热闹的场面,低声问道。
朱垂文饮了一杯,又在宫女面前轻轻摇了摇空荡荡的酒杯。待宫女又将他的酒杯斟满后,才微微一笑道:
“易言不愧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这一招浑水摸鱼还真是让我眼前一亮。”
“浑水摸鱼?”
“你看,勾陈现在虽然很是淡然地坐在那龙椅上,但眼神却有意无意地落在易言身上,估计想看看易言所求的援兵到底是何人。易言则更为高明,按着规矩依次和各国使团交谈……”
“那这么说,易言心意已定,马上等他到我们这里时不就可以商议逃脱事宜。”
朱垂文话还没说完,便被熊心很是兴奋地打断了。朱垂文看了会儿正倾听着他们谈话的华歧轻唤了句“小师叔”,熊心立刻捂住朱垂文的嘴巴,也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华歧,见他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这才小声说道:
“好好好,小师弟,我错了,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九师兄,为帝王者心思应当学那下雨结网的蜘蛛。知道该如何布下让敌手难以逃脱的罗网,也知道该在何处留下空隙。
只有虚实结合,才能让一张看起来错漏百出的棋局,显得暗藏杀机。”
熊心看着朱垂文那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咬着牙说道:
“受教了,你就别墨迹了,赶快说。”
“你当这些貌美如花的宫女是摆设么?她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勾陈的耳目,别看我们现在的声音细如蚊呐,常人不可听得。但倘若这位姐姐身怀锻骨境以上的武学造诣,恐怕我们刚刚所说的话,也会被她偷听了去。”
熊心抬起头,看着那位美貌的宫女,露出了个笑容:
“如此盛大的宴席却没有歌舞,你们陛下也忒抠了吧。不过姐姐真是好生漂亮,不知道是否有愿意陪孤共饮一杯呢?”
这位宫女正是勾陈的贴身宫女秀儿,勾陈将她安排在此处也未尝不是安了些监视的目的,不过却没有和她言明。
这便是勾陈的高明之处了,因为只有毫无目的的人,才会仔细地听这些人的言谈,而且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秀儿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人,只见他留了一头与众不同的短发,仅在下颌处留着些短须,不像是中原的儒雅之士反倒是有着几分那九州之外蛮夷的狂放。
若不是秀儿见他身穿那一身五爪蟒袍和不俗的样貌,可能真会怀疑这人会不会是那蛮族派来的谍子。
现在他又如此言语调戏,饶是秀儿颇有礼数,也不禁在心中怒骂一声“登徒子”。
熊心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自己的后脊梁开始慢慢遍布全身,他四下张望着,却没发现什么端倪,只好悻悻然道:
“那现在我们该如何去做?”
“静观其变,现在秦国态度已经十分明朗,齐国使团里的那条丧家犬杵在那里也不方便过去,不如就在剩下的几个使团里找些人聊聊天,也好看看情况。”
熊心点了点头,刚准备离席而去,便被朱垂文扯住了袖袍:
“先说好你现在要是敢去燕国那边儿自取其辱,我就敢让二师兄偷偷给你来上一针,让你醒在大楚皇宫里。”
“小师弟,你看我是这么不要脸的人么?”
熊心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委屈,直把朱垂文看得发慌,倘若不是身处皇宫,朱垂文恐怕早就在他的那张脸上印上一个大大的鞋印。
“小师弟,你让熊崽子离席,吾等又该怎么做。”
华歧见熊心已经去找夏国的使臣交谈,便也问向朱垂文。
朱垂文笑道:
“二师兄,我们只管喝酒便是,如果不出我所料,待会儿肯定会有不少人前来敬酒。
你也知道小弟不胜酒力,还得靠师兄挡酒了。”
“你这惫懒东西。”
华歧没好气儿地笑骂了一声,很是随意地丢给朱垂文一粒药丸。朱垂文立马懂了华歧的意思,将它吞服下去。
朱垂文眼神灼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突然心生一念,想去试探试探那位老者的高低。
他端起酒杯,走到文仲跟前,只一拱手便坦然坐下。有几人想着驳斥一下他这无礼的行径,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对自己的陛下也是那种态度干脆作罢。反倒是几人凑到一堆儿,喝起酒来。
“呵呵呵,看来我们又见面了呀,小兄弟。只不过老夫却没想到你竟是九幽谷的高徒。”
“哦?老先生也知道九幽谷?”
朱垂文没唤文仲太师,更没有用上别的尊称,只是用一声“老先生”来对上他口中所叫的“小师弟”。
文仲倒也没在意,只是那一双因为年岁已高而变得有些浑浊不清的双眸,竟然生出了几分憧憬。他喃喃道:
“老夫如何能不知晓这九幽谷?虽然老夫并非是九幽门人,但这一生中最大的知己与对手却是那九幽道人早年间的亲传弟子。”
看着朱垂文疑惑的眼神,文仲也是得意地哈哈大笑:
“你可知陈长文和刘子扬?”
朱垂文身躯一震,但仍是忍住了心中的惊骇,双眼放空,装出一副疑惑的模样。
文仲不去看他,捋了一把长须,又笑道:
“哈哈哈,许是老夫喝迷糊了。现在人老了,才喝了几杯便觉得腹内有些鼓胀。
想老夫年轻时与那二人对月论政,那酒真是从晚上一直喝到早晨。
长文好阴谋,最爱用损耗命数的绝户计,而子扬则是观局无双,别人落子一步,便可知其十步乃至五十步的后手。”
文仲说着说着,端起了一杯酒,也不与朱垂文碰杯,只是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朱垂文伸出大拇指,笑容狡黠:
“老先生豪气,称得上老当益壮!”
“小兄弟你不地道啊,欺负老夫年迈,想着万一不等你带兵攻破这南越河山,我就早早地走了,没办法亲手报仇。
就想在酒桌上多说些好话,想要老夫醉死?哈哈哈,老夫可告诉你,没门儿。
三人论政,两位高士唇枪舌剑,唯我一人才能最为低劣,也只能借他们的金玉良言来下酒。”
朱垂文眼神一变,可没等到他张嘴,文仲已经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想知道老夫怎么看破你的身份?呵呵呵,小兄弟,当初还没跟你爹撕破脸的时候,你的满月酒我可还去喝过。
当时你小子抓阄的时候一手抓了柄剑,一手攥着本书死不放手,老父看着就欢喜,想着不愧是老朱家的种。
但没想到你那老爹也太顽固不化了,若不是顾忌着刘子扬和你们朱家的那点儿香火情,也许老夫早就对你们下手了……”
许是文仲感受到朱垂文身上的气机流转,这才停下了言语,认真地盯着眼前这位清秀少年,平静说道:
“你,想杀我?”
朱垂文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文仲又猛灌了一口酒,随后张狂大笑,直笑的自己的眼泪都流了出来,直笑的大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这张不大不小的餐桌上。
熊心双手拢入大袖之中,准备随时随地唤出飞卢,华歧也环视着四周,桌下的手开始摆弄着几根如牛毛般的银针。
文仲似乎觉得还不够尽兴,推开一旁的侍候宫女,举起那坛子酒,猛灌起来。
勾陈并未拦着,而是对文仲那狂放的行为视若无睹。
文仲一摔酒坛,仍是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痛快”,然后冲着众人朗声说道:
“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矣。老夫于道一途行走六十载,别说闻道,却是连个影子都没能瞧见。
今日得见大贤,如久旱逢甘露,心中疑惑不能说是顷刻可解,也能说是消了大半。”
“既如此,朕可得好好替亚父拜谢这位贤士了。”
勾陈走下了台阶,当着众人的面冲着朱垂文一揖到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朱垂文当然知道这老东西是故意再给自己树敌。可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将勾陈扶起,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道:
“陛下如此,真是折煞在下了。在下只是像文仲公请教了些许问题,却没成想歪打正着,解开了文仲公心中疑虑。
由此看来,合该文仲公登临文坛,合该大越士子执九州文士牛儿,合该大越兴盛啊。在下作为越人,真是与有荣焉。”
朱垂文一句话,让众人目光重新落在勾陈和文仲身上,勾陈感受到了那些灼灼目光,瞬间挺直了腰背,笑着冲朱垂文一拱手:
“朕,借先生吉言。”
文仲脚步有些不稳,顺势瘫倒在朱垂文的身上,轻声冷笑:
“呵呵,小畜生厉害厉害。”
朱垂文装出一副慌乱的模样,像是很用力地再搀扶文仲一般:
“哈哈,老东西见笑见笑。”
勾陈命人将文仲送回府内,宴会自是继续进行。朱垂文回到原位,接着喝酒,熊心也是与各国使臣都喝了个遍,当然那位谏议大夫宋玉所在的齐国除外。
一切似乎与朱垂文想的那般无二,易言虽然最后来到楚国使团敬酒,却也是装出一副不认得朱垂文的样子,只是与熊心互相吹捧了两三句,便再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让朱垂文更加坚信了易言心中已经有了逃脱的意思,只要马上宴席散后,按照之前的计划混入易府,便可真正的达到目的。
可就在宴席结束之后,在某个街道的拐角处,朱垂文却接到了一个纸团,那张纸团上只写了一句诗,便让朱垂文看完后朝着易府的方向躬身拱手。
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团上用着易言独有的潇洒字体写到:
“南风起时凤凰现,天姥山前定九安
书生到头终无用,只愿孤身死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