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艺业有成以来,闯荡江湖还未遭此重创,纵使练就得心如止水,处事泰然,此刻也难免心悸不安,担忧起生死大事来。正自万分忐忑之际,却听怀中许灵说道:“你身上好冷,莫非是受了风寒?”许灵原本便未失去神智,她被人裹挟而走,四肢虽不能任意驱使,但心念所至,内息却能加快运转,及等气血一通,被封住的神阙、气海两处大穴自然迎刃而解,一时虽无力挣扎摆脱束缚,但开口说话却已不是难事。
黑衣青年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下更是忧心不已,霎时间如坠寒冰深渊,瑟瑟抖动不止。如此又走了一程,他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霍然撒手将许灵抛在一旁,自己则踉跄难支,手拄长剑,单膝跪在了地上,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再难隐忍,一口冰凉黑血从咽喉涌出,呕在地上,宝剑骤然脱手,身子便已倒在了林蔓间,自此不醒人事。
火光微暖,照在黑衣青年的衣襟与脸颊上,渐渐烘干了他身上潮湿之气,可对于他体内奇寒来说,这点暖意着实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好在这人身子骨健硕结实,等腹中冰冷淤血吐出之后,寒毒肆虐脏腑的嚣张气焰也得以压制,人也总算死里逃生,徐徐醒转过来。他轻轻打了一个寒战,神智渐趋清晰,睁开睡眼后不自觉地便朝温暖方向凑去,朦胧中看到身旁火光氤氲弥漫,而火光之中似乎还有一个女子手挥长剑,翩跹起舞,便是那个中伤自己的青衫女子!
他恍然大惊,霎时间眉头紧蹙,左手五指扣向掌心,想要抓起宝剑御敌,然而拳拳之时才知掌中空空如也,宝剑竟不翼而飞。他不敢迟疑,当即想要站起身来,怎料腰腹手臂稍一加力,不慎牵动了体内气息,脏腑之中又觉剧痛,一股甘甜辛辣滋味涌上喉头,黑血便如决堤之水,哇的一声俯身吐出。他为人孤高桀骜,自然不愿人前出丑,何况是当着那位青衫女子的面,连忙忍痛坐起身来,可目光聚焦,这才看清身前之人哪里是那青衫女子,分明是独孤许灵正手拿柴木,正准备续进火中。
许灵见他醒转过来,高兴不已,可见他睁开双眼后便满怀敌意,不禁吓得蜷缩后退,转而又见他重伤呕血,脸色惨白如纸,便即动了恻隐之心,连忙说道:“外面雨大,我便将你抬到这山洞中,好在这里有柴火未熄,我便点燃了为你取暖,你重伤如此,最好不要动怒……”她语声喃喃怯怯,显然是怕自己哪句话出言不慎,又会惹这位脾气古怪、心寒面冷的青年人发怒。
黑衣青年沉吟半晌,这才想起用袖口拭去嘴角残血,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火光移近些许,抬眼看见许灵手拿木柴,茕茕孤立,童稚气依稀尚存的脸颊上一阵翻红转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而委屈之情更是欲盖弥彰。他断然不愿欺凌一个刚过笄年却稚气未脱的少女,轻叹了一口气,咳嗽数声之后咬紧牙关,稳了稳瑟瑟发抖的身子,沉声问道:“剑呢?这是何处?我…睡了多久?”许灵见他态度和缓,紧绷的心绪终于松弛下来,一边为他取来数步之外的长剑,一边如实答道:“公子昏迷不醒,我气海穴、神阙穴上力道减缓,手脚能动了便四处找地方避雨,还好不出三四十步便找到了这处山洞,我见你身上冰冰凉凉,尽是口吐黑血,可我对治伤一窍不通,只以为……”接下来的忌讳之词,她便不愿去说。
黑衣青年闻听此话,脸上虽无血色,可心中却是羞愧不已,他低头看了看身下,才见栖身所在,一张简陋的石床边尽是大片乌血,想必尽数是从他自己口中吐出的;转念想到平生自居清高,行事冷厉,却在昏厥之际当着一个陌生少女如此狼狈,竟自浑然不知,想必丑态已被她瞧了多次,霎时间无地自容,难再启齿。
许灵虽是少女情怀,心中却不曾有多少顾及,只是见他形色憔悴,大觉惋惜,连忙将手中柴木放进火堆中,轻轻拨弄火势,莞尔一笑后抬头去看他面色,心中暗想如此一个俊秀青年,无论眉宇气度还是五官容貌,不知哪里与雁凌峰竟颇为神似,看着便觉投缘,看久了更觉得亲近,终于忍不住斗胆问道:“你这么英俊潇洒,为何总是装得凶巴巴的?你却不会笑么?”黑衣青年听了这妇人孺子之问,诚然厌憎之极,然而见她问得坦诚认真,一双水汪汪的点漆明眸正痴痴地盯着自己看,祈盼着回答,他暴戾之心骤然化解,虽不愿开口,却是勉强点点头,继而手摸胸前腹背,琢磨着身上伤势该如何调养。
却听许灵斩钉截铁地说道:“你骗我!我分明见你对那位舞剑的姐姐笑过,你只是不爱当着旁人笑罢了!”黑衣青年听她啰里啰嗦,尽说这些妇孺之词,竟还戳中了自己软肋,当下瞠起双眸,才要发怒却觉得右臂伤口隐隐作痛,喉头一阵恶心,急忙止住怒火,闭目不语。许灵恍然明白自己不该多嘴,连忙识趣地低下头来,看着他盘膝打坐,再不去说话。
良久过去,洞中干柴燃剩无几,火势便渐渐熄弱下来,洞外的小雨也不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黑衣青年运功御寒,真气随着血脉流转,由下至上循序渐进,腿上被寒气封冻的诸处穴位也逐一化解,这才缓缓睁开双眼,见许灵依旧蹲坐火旁,静悄悄地看向自己。他本想怒斥,然而见了许灵天真娇俏的容颜,屡屡怒到心头,竟又不忍发难。黑衣青年沉稳持重,做事向来张弛有度,他挟持许灵自然不是一时慌乱抉择,却是早有企图。此刻身无余力,只好将心事掩在背后,问道:“你为何不趁机逃走?我抓你来,可不是和你胡闹!”
许灵听了此话点点头,却又摇头说道:“你起初抓我,我自然想逃,不过见你受伤,我又不忍心将你丢在荒郊野外,只怕不被冻僵,也会被野兽吃了。”说话间偷眼打量黑衣青年,见他脸上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愠色,这才接着说道:“我将你抬进洞中生火取暖,可算是救了你一命,本想就此离开,却见你伤情加重,便决意留了下来。我救人救到底,料想你容貌堂堂正正,总不会以怨报德,再为难我吧?”
黑衣青年脸色微红,暗想此话合乎情理,救命恩人便在眼前,纵使他铁石心肠,杀人之念也迟迟不愿轻动,剑在手边只如无物。须臾过后,又见他长叹一声,悲从心起,只恨双手无力,若不然非要开碑裂石,以泄心头之恨,不觉间两滴泪水从外眦滑落,轻声说道:“你走吧,我不杀你了。”许灵听了此话心头悸动,暗想这人果真不怀好意,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然而她心地纯善,此刻竟不急于逃走,也不追究根由,却是依旧挂念这人的伤势,道:“你既然不杀我,那我更不必逃走了。你伤情未愈,还须我照顾你呢,你看这些果子,也不知能不能吃。”说话间竟从身后的干草堆中拿出七八个奇形怪状的野果,果子上水迹未干,显然是新摘下来的。
黑衣青年见许灵衣衫、发丝上雨露还未烘干,兀自一个出水芙蓉似的美人,虽非古灵精怪,却也不痴不傻,明知处境凶险,还在自己重伤时无微不至地关怀呵护,纵使他心如磐石也顿时化作绕指温柔,本想和她说一声“谢”字,忽觉这个字有生以来也未说过几次,便心念一转,装腔作势地说道:“不必了!若是等我心意回转,你就走不了了!”这才想起打量周遭处境,但见所处山穴状如机梭,两端窄中间阔,洞前只有一个入口,从头至尾长足五丈,高下也有丈许,火光随着山穴阴风飘摆,彼此身影在嶙峋突兀的洞壁上摇曳不定,倍显诡异。他思绪敏锐,此刻伤情稍缓,便有力气细细斟酌,明察秋毫之末,提起鼻子稍稍一嗅,蓦然间脸色微沉,问道:“如何有腥味儿?你可捉了什么畜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