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峰众人原本满腔斗志,可听了如此部署,竟觉受了鱼腩鸡肋之辱。他想起李泰航、宋氏父子之死,虽说与党项人并无直接干联,但追本溯源,江湖中一时掀起腥风血雨,与邦国之战断然脱不了关系,意念及此,国恨私仇涌上心间,当即迈步欲出,斗胆要向狄青请战,却被刘潇与曲老军左右拦下。
巳时已到,党项军马如约而至,这股夏军显然早有部署,并未安营扎寨,径直奔袭到保安军大营之前,列开阵势。
雁凌峰等人留在城寨内,离战阵足有数百步远,隔着重重寨堡,根本看不清战况如何,可片刻肃萧后,但闻鼓声隆隆,声震四野,铁蹄踏雪,撼天动地,倏然间弦音大作,羽箭铮鸣,人马嘶嚎,喊杀漫天,只闻其声,便已让一些未经沙场历练的新军血脉喷张,胆略过人、色厉内荏之辈,经此一役都已显露本色。
刘文炳自非胆识过人,却也并非色厉胆薄之徒,惧意自始至终便写在脸上,听寨外战事一起,转瞬间越演越烈,只怕夏军哪一阵冲破了防御,旋即杀到面前,直吓得颜色憔悴,面如土灰,左顾右盼时,见雁凌峰、刘潇形容镇定,手不离弓刀,目不视左右,昂首等待军命,而有些平日里笑话自己无能之辈,这时也是面色严峻,战栗不止。
他心念一转,书生本性兀自发作,呲牙牢骚道:“晋时有位蓝田侯王坦之,他本与谢安齐名天下,可当桓温设鸿门宴要加害二人时,谢安举止自若,神色泰然如平常,可王坦之却吓得连连杯著也拿不得了。可笑可笑,表里不一之人,可笑之极啊。”
吴海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绝非樗材蠢人,见刘文炳自家吓得要死要活,还不忘取笑旁人,他听了营外喊杀声,本就心虚胆怯,此刻只当这穷秀才是在撩拨自己,正要理论,却听雁凌峰说道:“听这声音,夏军已冲到了拒马枪前,弟兄们,若是夏军再冲几阵,咱们便向狄将军请战,如何?”
新军营中与他意见相左者断然不少,却是谁也不肯自认怯懦,而蕃兵与乡兵中好战者也不在少数,听了他鼓舞,不禁同声应和,一时间声威大震,士气陡增。
寨门外,夏军骑兵一连冲了数阵,每阵皆有千骑之众,甚至有一阵还动用了铁鹞子军。这铁鹞子乃是党项骑兵中最为精锐之师,相传这只只有三千人的重甲骑兵起初是元昊的亲兵卫队,后来才用于战场之上,铁甲连环,骑者阵亡也不坠马,冲锋陷阵,堪称所向披靡。全军共分十队,每队三百人,多是出自同一部落,所穿盔甲更是祖传父,父传子,世袭往替,凝聚几代党项人的勇武胆魄。
纵然劲敌如此,但在狄青部重重施射下,党项人始终难以冲破拒马阵外围防线,而夏军仿佛也无必取之心,几阵冲锋过后,见保安军大寨固若金汤,久攻难克,断然不想无谓损兵折将,未到午时便已鸣金收兵。
如此一连三日,夏军每日只攻四阵,而铁鹞子军一遇箭阵则适可而止,仿佛极力避免伤亡。狄青等将官与夏军交手多次,深知已党项骑兵的强大战力,倘若破釜沉舟誓取保安军,本方这五千人马坚守三日,纵然可保城寨不失,少说也要折损过半,绝不会仅有数百人伤亡。故而料定这支夏军意在佯攻,只怕塞门寨与金明寨如今已陷入苦战,金明寨兵多将广,尚且好说,而塞门寨恐怕已熬不过年关了。
夏军白日作战,到了夜间则擂鼓佯攻,一夜之间鼓声数起数落,宋军闻声惊恐,明知这多半是西夏人扰敌之策,却怕虚中有实,绝不敢掉以轻心。如此一来白日苦战,夜间还不能安寝修养,连熬几个昼夜下来,精壮勇武的禁军也已显露疲态。
雁凌峰、刘潇见时机已到,天还未亮便找到刘虞侯,求他向狄青请战。时下两只虎字营首当其冲,各自折损二百余人,雪狼营也有近百人伤亡。狄青原本顾忌新军营人马乌合之众,操练不过二十日上下,并未形成战力,只怕见了虎豹貔貅一般的党项军马,不战自溃,反而让夏军有机可乘。可当下审时度势,见雁凌峰等人求战心切,而虎字营也是时该拉下阵来休整一番,思忖片刻后终于下令,将雪豹营与新军营推上前阵,换下了虎字营。
营门前的拒马阵原本由数百只拒马枪布成,屡遭冲击之后,虽经过修补,威力却也日渐削减,而军中箭矢之数也随着战事焦灼日渐减少,想必夏军意在如此,打得便是消耗战,形势可谓日趋严峻。
韩李二人受刘虞侯委任,临时升为新军营正副指挥使。新军营与雪豹营一左一右立住阵脚,严阵以待。天将拂晓,日头还未升出地面,霞光便已映在雪中,细看才知,这哪是霞光,竟皆是血迹。
天地朦胧相接,出了战场中一片狼藉之外,还未见半个夏军身影。一片片殷红点缀在天地之间,如朱砂画卷,优雅中透着一股蛮荒,寒腥中藏着阵阵杀气。众人见了血迹,又见虎字营退下时携死扶伤的惨烈境况,便知与党项骑兵交锋应是何等出生入死之事,不禁人人胆怯,个个心寒。
千余人的阵列犹如寒蝉僵鸟,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远处雪天相衔之处,平旦时分,日光斜冉,天色徐徐亮起,苍茫雪原上,一线黑影赫然出现,千余步外已然看清,正是黑压压的党项铁骑,向此处列阵而来。
刘文炳双腿一软,颤声道:“是夏军,不义之师!”身子向后蜷缩,险些坐倒在地。
刘潇将门虎子,如今初临两军战阵,却着实不辱门风,他目光炯炯逼视前方,左手紧握刘文炳肩头,右手则取下背上长弓,面容冷毅,微微笑道:“秀才别怕,你读书万卷,胸中自有城府。大丈夫应学伏波将军之志,纵然马革裹尸,又何惧之有!”
刘文炳听到“马革裹尸”四个字,但觉毛骨悚然,看着身边众人弓刀出鞘,金声裂帛,忽觉芒刺在背,颤抖不止。
刘潇见状,只怕夏军冲起阵来,刘文炳非但无力抵御,一旦临阵逃亡,按军法更当斩首,急忙说道:“文炳切记,临阵若为逃兵,军法当斩!你跟在我身边,只管对阵敌阵发射弩箭,我刘潇但有一口气在,必会保你周全!”
雁凌峰沉心静气一言不发,见夏军列阵于八百步外,甲光喧豗,朔风扑面,隐隐听见战马聒噪之声,虽去此尚远,却已觉察到党项人剽悍好斗的气息,心中不禁涌上千头万绪,暗想这一战若当真战死沙场,万般念头顷刻间便化为浮光泡影,一切爱恨情仇便再也没有机会理论。
他想到这里,原本毫无畏惧的心境蓦然陷入恐慌,竟低下高昂的头颅,不敢正视八百步外横亘旷野的夏军军阵。
刘潇求战之心则一如既往,见夏军战阵如此威严肃整,竟毫无畏惧,反而急切想去龙潭虎穴中闯上一闯,扬声鼓舞士气,道:“李长吉曾有诗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弟兄们,战鼓一旦擂响,咱们便没有退路!与其吓破了胆,被人看成乌合之众,何不同生共死,为国家百姓,为父老乡亲,一起杀个痛快!”
疾呼声震烁寰宇,那边雪豹营军士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士气大振,群声鼎沸,皆喊道:“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