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夏军率先冲阵,宋军自是以弓弩相拒。听号令声起,雁凌峰取箭上弦,弯弓欲射,却听身侧有人说道:“是撞令郎!这些可都是汉人啊!”
汉人?雁凌峰恍然大悟,想起曲老军曾讲起过夏军的兵制,诸如铁鹞子、擒生军、泼喜军、撞令郎等,他都已有所了解,这撞令郎则是元昊集中属地内汉人勇武之辈,每逢大战时,常用这只步军当先冲击敌阵,既可避免党项族人伤亡,而这些撞令郎又多为勇武彪悍之辈,比之铁鹞子军冲阵的威力也相差无几。
雁凌峰见撞令郎铺天盖地,早已将五龙川河面覆盖,仿佛元昊巨笔如椽,在雪白的宣纸上涂了一大片墨迹;听着耳畔弦声不绝,心中却越发凌乱,暗想西夏人用计阴毒,竟蛊惑这些汉人替他们充当肉盾,令汉人自相残杀,坐得渔翁之利。心念至此,纵然他会挽雕弓如满月,可面对同族,却无法说服自己开弓施射。
正自迟疑不决,忽听身侧吴海呼喝道:“老三,想什么呢!快射他娘的!汉人是人,党项人也是人,总之都是夏军,他忍心杀你,你却发哪门子慈悲!快射!”
听吴海劈头盖脸一通责骂,雁凌峰如梦方醒,举目再看对面,但见黑压压的撞令郎前仆后继,蚁潮一般推进过来,眼看着便要渡过河面。双方军马迎面可辨,虽然这些撞令郎去了头盔后皆是秃发,但依旧看得出是汉人面孔,然而战场搏杀事关生死,原本便各为其主的西夏汉人哪顾念半分同族之谊,一个个面目狰狞,仿佛恶鬼凶煞。
雁凌峰看得心惊胆战,以他心地之仁慈,断然想不通同族之间何故相煎太急,当下却不敢迟疑,旋即开弓射箭。他射术精湛,五十步地便可连发十箭,箭壶中的十五只雕翎箭眨眼施射一空,锋镝所向箭箭中的,十五名撞令郎应声栽倒。
河面冻结多日,新雪扑在冰面上,落足难稳,何况夏军拥拥攘攘,无不足下打滑,举步维艰,一时间人仰马翻,当真如履薄冰;加之阵前宋军箭雨倾泻,撞令郎难以施展快速冲击的本领,渡过河岸者不足半数。
郭遵见战机已到,当下挥舞长枪,一个“杀”字出口,宋军阵前的五千步骑犹如虎兕出柙,刀枪并举掩杀过去,锋锐势不可挡,一阵下来便斩杀撞令郎千余级。
撞令郎溃败逃亡,折回本阵,西夏军马见宋军胆敢渡河出击,诚然始料未及,慌乱中结成盾牌阵,却因惊慌失措,阵型未半便被宋军骑兵冲散,两方军马就此短兵相接,在河岸边厮杀起来。
宋军虽占了先机,但西北岸上有夏军十万雄兵,甲胄相连,仿佛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这区区五六千宋军虽来势汹涌,艨艟战舰般冲破了第一道防线,却也将自身陷于党项军马的汪洋大海之中。
偃月阵中军押后,两翼突前,敌方一旦冲阵,便以中军迎敌,两侧军马则迂回包抄,截断去路。夏军势大,即便是两翼策应的军队也有上万,见宋军渡河,中军令旗一展,两侧军马便如游龙甩尾,纷纷向中路靠拢,企图将河岸内外的宋军围拢聚歼。
雁凌峰身在乱军之中,断然看不清整个战场上的形势,却也知道深入虎口,绝难全身而退;闻听四周鼓角铮鸣,刀枪并举,金器声震耳欲聋,每冲一程,身侧便有人倒下,敌我双方白刃相搏,血肉横飞的场面自然不必多说。
他仗剑砍杀,千辛万苦寻到刘文炳的身影,只见刀光剑影中,刘秀才早已吓得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索性他身材瘦小,此刻蜷缩一团,竟能免去刀兵之祸。
雁凌峰不敢大意,鱼贯猿引,顷刻奔到他身旁,执起他冰凉麻木的手掌,手起剑落,砍翻两名党项兵,继而凝视刘文炳讷讷的神情,才知他已吓得呆若木鸡,身子更软如烂泥,当即抡起手掌打了他一个耳光,呵斥道:“文炳!醒醒!二哥呢?”
刘文炳如遭神抶电击,猛然回过神来,大哭不止,听雁凌峰问起,颤声说道:“杀!杀了!让人杀了!”
雁凌峰心神一震,闻听吴海阵亡,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忽听身侧有人骂道:“狗秀才又在咒老子!老三,快退回来!”
雁凌峰闻声转头,一看七八步外正是吴海手提朴刀砍杀了一名西夏骑军,却险些被战马踏中胸口,幸得他脚下一滑,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雁凌峰心神甫定,却来不及为他庆幸,见宋军退兵如落潮,便将刘文炳推交吴海手中,喝道:“先退回去,我来断后!”不容分说,竟自返身溯潮而上,来到队伍最后,抵挡夏军反扑之势。
混乱中,忽见一将横戈跃马,只身挡在宋夏两军之间,手中长矛、铁杵交相呼应,矛如苍龙出水,杵若昆仑落石,砍瓜切菜般将党项步骑打得落花流水,数丈内竟无人敢进。
雁凌峰叹为观止,震惊之下定睛细看,才知这人正是先锋郭遵,不禁心生敬佩,当下奋起余勇,协百余敢勇与他并肩作战,且战且退间,竟将势如猛虎扑食的西夏军马阻隔在五龙川河面上,博得一息空暇,使退归本岸的宋军有时机重整军阵,列队迎敌。
郭遵纵马杀回本阵,但见行伍之间无不染血,悲凉袭上心间;却欣慰麾下有如此勇武之士,明知不敌也敢追随自己孤军深入,一进一出竟斩杀夏军两千余人,为将者能得如此悍勇兵卒,纵然战死也无遗憾。
雁凌峰归阵后匆忙拾起五六只党项人射来的羽箭,他背上箭囊早已不见了,只好将箭杆别在腰际,与吴海二人匆忙相聚,见众军士鬼门关口闯了一遭,无一不是征袍染血,戎装不整,又折损了将近千人,但士气却不减反增,各自厉兵拭弦,看着对岸党项人重新集结列阵,竟将铁鹞子军推向阵前。
两千余人的重甲骑兵甲胄相连,蓄势待发,而数千名士卒则蹲在马下,将连环马的马蹄子裹上了一层层麻布,防止渡过冰河时马失前蹄,马上的骑军则整理铠甲盾牌,金声咋咋,哗响声穿过河岸,让人听了仿佛芒刺在背。
铁鹞子军名声在外,若论平地对攻,勿说宋军步兵难以抵挡,便是契丹人的精锐骑兵也须避其锋芒。南岸宋军虽然士气大振,怀抱殉国之心,但见了这只嗜血之师,军心不免动摇,一时间人人彷徨四顾,军阵不知何时已向后退了两三步。
刘平与石元孙在后观阵,只怕本方未战先溃,连忙叫人擂动战鼓,鼓声一起,裂石穿云,将对岸嘈杂声尽皆掩盖。但党项军马岂会为宋军虚张声势所动摇,眼看着马蹄布已缠裹了十之七八,七只三百人的方阵一字排开,在步军的簇拥下,又向河岸推进了数十步。
进军号角呜呜吹起,党项人军心大振,无论马上步下,数万人振臂高呼,声浪推波助澜,摧城拔寨,仿佛未战已胜。
郭遵不敢迟疑,只怕如此下去,本部军马在党项人的威势下迟早会溃不成军,当即挥起手中长矛,高声喝道:“得胜歌!男儿仗剑戍边郭!”
《关西得胜歌》本是承袭唐朝旧曲,用于军队得胜凯旋时歌唱,可传至如今,戍守边关的将士鲜有精通音律,曲调旋律虽然雄壮优美,但在军伍中传唱起来,往往咿呀嘈杂难为听,你快我慢频出纰漏笑柄,非但不能鼓舞士气,动摇军心也是寻常之事,故而早已改成了齐声高诵。
宋军得郭先锋号令,听了引句,便知这是哪一首,高声齐诵道:“男儿仗剑戍边郭,征战黄沙斩阎罗。鼓角传音寒如铁,封侯,一战功成奏凯歌!敢问汉时飞将,秦观明月今如何?刁斗胡笳沙似雪,满弓刀,休教胡马踏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