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短曲连呼两遍，第一遍时尚有许多人心慌意乱，发声有气无力，然而这支曲子词达心意，慷慨激昂，到了第二遍时，众军士无不被词句中沉雄果敢的意韵深深打动。当此之时触景生情，看着对岸十倍于己的夏军，男儿、封侯、飞将、弓刀、胡马、山河，一个个字眼儿在胸中怂恿波澜，沉浮气概，无不让人热血沸腾，以至热泪盈眶。
对岸党项军马人数虽多，但呼喊声此起彼伏，并无节律可言，比之汉人在诗词乐曲中赋予的神韵，更是相形见绌。十万人听着一万人齐声呼喝，彷如乌合之众在市井中肆意聒噪，忽然听到楼馆内传出阳春白雪、天籁之音，高下立判，一时间有如寒蝉僵鸟，怔怔地欣赏着对岸宋军悲壮雄浑的高声合唱，虽有半数人听不懂汉话，却无人不深感豪迈。
雁凌峰知道这首曲子是石元孙去年秋日所添，词意虽然浅白，论起文采绝非上乘之作，但全词无一字不切中边关将士的情怀，实为得胜歌中的佳作。他初学时听人伴着胡琴、铁板吟唱，关西男儿粗犷豪迈的嗓音将一字一句演绎得苍凉悲壮，如今临阵读来，虽无音乐相辅，可近万人以寡敌众，依旧视死如归，高唱得胜之歌，这份情怀不正是最沉雄悲壮的乐曲吗？
雁凌峰与左右齐声高诵，彼此目光相交，皆知这一曲过后，同伍之中恐怕要有半数人埋骨他乡，再不能并肩作战，可心中却是气血翻涌，毫无惧意，一句胜一句的高亢有力。
歌声渐止，余音在旷野中徐徐散尽，铁鹞子军终于发动攻势，七只阵列已踏上河面，只因冰面湿滑，西夏人投鼠忌器，并未立刻冲击。
郭遵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横枪策马，高呼道：“大丈夫以寡敌众，不过等闲之事！这一战不求封侯拜将，你我兄弟拼却性命不要，也不能叫朝廷里文生儒士看扁了！也不能让延州城内百姓惨遭涂炭！死于国难，男儿之幸！弟兄们，杀！”
宋军浴血奋战，齐声高歌，人人心中悍勇皆被鼓舞出来，听了郭将军号令，见他一马当先杀向敌阵，而手中弓弩也多半无箭可发，即刻挺枪挥刀，潮水般掩杀过去。
这一番厮杀只比第一阵更为惨烈，宋军骑兵折损殆尽，步军也新增一千余人伤亡，阵线则向后退出了三百步不止，却总算顶过了铁鹞子军第一轮冲击。如此下来，宋军军阵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接连顶过党项人三阵冲击，伤亡已过半数。
风雪倏然大作，乌黑的云丛几乎压到了将士头顶，冬季昼短，不知不觉间黄昏将近，众军士瞳孔充血，放眼所及，天地杲杳，黑白不分，昏暗中的鹅毛飞雪似乎也已变成了黯红色。
然而这一次结阵后，众军士闻听郭遵将军阵亡的讯息，皆觉六神无主，恸哭流涕，眼看残部如水中浮萍，而对面夏军精锐又一次结成铁甲阵，只怕这一次在劫难逃。
雁凌峰虽与郭遵只有一面之缘，但得知他阵亡后，悲痛之情不可言喻。他从怀中拿出念雪的雕像，血迹浸入木雕，整只雕像染成了殷红色，面目全非。他心痛已极，将木雕贴近胸口，目中含泪已成冰晶，嘴角却露出一丝温暖笑意，怅然道：“念雪，你有个好归宿，我就放心了！若是有缘，来生再会吧！”
他说完此话目光决绝，将木雕裹入怀中，回首冲吴海与刘文炳说道：“二哥，文炳，你们自求多福吧！”说罢此话并不犹豫，将手中卷刃的钨钢剑高举过顶，来到宋军阵前，气沉丹田，学着郭遵模样高声喝道：“得胜歌！男儿仗剑戍边郭！得胜歌！男儿仗剑戍边郭！”
雁凌峰在保安军中早已树立威望，危急存亡之际振臂一呼，保安军残部一见是他，不禁随声应和，齐声诵起了《关西得胜歌》。刘平部与黄德和部军马虽不认得雁凌峰，可这一战中也多半见过他奋勇杀敌的场景，此刻群龙无首，见他出头鼓舞士气，也渐渐随声附和。
原本一盘散沙的军阵在歌声下重新凝结，阵前残余的五千多宋军同仇敌忾，严阵以待党项人又一波汹涌攻势。却在这时，忽听后阵传来骚乱之声，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呼喊：“临阵逃亡者当斩！黄将军速回，尚可一战！”
雁凌峰听出这是石元孙的话音，听话意便知，想必是黄德和见战事不利，临阵做了逃兵。前阵殊死苦战，伤亡过半，尚有玉石俱焚之心，是因后军还有黄德和率领数千军马压阵，才不至于军心溃散。这时得知后军未战先逃，前军将士勉强蓄积起来的气势刹那间烟消云散，是谓兵败如山倒，兵退如落潮，见党项人趁势奔袭过来，数千人顷刻间作鸟兽散。
雁凌峰虽有力挽狂澜之心，但见大势已去，心痛如绞。他自知无力回天，却也不肯转身去做逃兵，只想这一战若临阵逃亡，即算侥幸苟活性命，又有何颜面去见家乡父老，存于天地之间。想到这里不禁悲声长叹，顿觉身心俱疲，无力支撑，双膝一软，旋即便要瘫倒下去。
“老三快走！文炳还要你照顾，不然你我如何向老哥交代！”一只冰凉的手掌猛然搭上臂弯，雁凌峰一个激灵，见说话者正是吴海，又见他手中提着刘文炳，不禁心念电转，蓦然想起曲老军的嘱托，当即提剑起身，握住刘文炳另一只臂弯，高呼“快走”，便与吴海挟持刘文炳，风驰电掣般向后方败退疾走。
党项骑兵马快，追亡逐北绝不姑息，加之天色昏暗，宋军逃亡时慌不择路，东奔西走，被擒杀者不下千人，失散者也逾千人。
雁凌峰三人起步时已在队伍末尾，早已不见了刘、石二将主力军马的去向，只怕沿路狂奔迟早会被夏军追杀，见右边百步外有一处荒芜废败的村落，趁着夜色连忙急转而下，暗想党项人兵力虽多，可数千人溃散逃亡，也不至于逐一追赶。
党项人南下劫掠，所过村寨无不洗劫一空，延州城脚下居民得知党项人破了塞门寨，早已携牛羊牲畜迁到了延州城内，故而这些村落十室十空，只剩下空荡荡的土坯、茅舍，此时落雪掩埋了大半屋舍院落，衬托着周遭荒烟废垄，若非两军在此鏖战半日，这无边死寂更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人转进村落，得知同道逃亡的宋军还有十余人，正要联络策应，忽见数十骑党项军马飙发电举，已尾随着追到此处，狼牙、战刀几个起落，落后的七八人旋即惨遭屠戮。
雁凌峰有心搭救却已迟了，虽痛心疾首，却断然不敢迁延，领着二人翻过齐腰高的土坯墙，衬着暮色遮掩，穿房跨院，以墙体为掩护，藏身躲避党项骑兵的搜寻。
刘文炳如有文曲星庇佑，加之他每逢战斗便躲避于军阵之后，又得吴海照顾，几场恶战下来竟毫发无损，只是他体质孱弱，历经数日天寒地冻、东奔西走后，此刻惊魂未定，渐觉体力不支，倚在韩、吴二人身边，虽未脱离险境，竟昏昏沉沉几欲睡去。
吴海将刘文炳轻轻摇醒，听院墙外马蹄踏雪之声渐远，党项人稀奇古怪的话音伴着暗红色火光旋即消失，他这才仗着胆子说道：“老三，你方才真是糊涂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吴海话音未落，雁凌峰却蹙起眉头，仿佛听到院墙外有脚步声悄然逼近，正要示意吴海住口，便听身后金风涌动，五根锋锐的枪头长驱直入，穿过半尺厚的土坯墙，直刺三人后背。
雁凌峰疲乏至极，五感皆已迟钝，虽对身后异常有所察觉，举止却略显缓慢，惊悸之余单手将刘文炳推出五六步远，自己也奋起余力向前一蹿，抢身跌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