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屠苏草舍是龙掌门修行所居,名为清疏堂。北冥剑派虽是俗家门派,但龙阳朔在禅玄二宗皆有非凡造诣,因而享有真人之号。他祖籍云南,本为矣姓后人,后来迁到中原拜入北冥剑派,随母改为夏姓,三十六岁时已做了北冥剑派掌门,如今年近古稀,论及修为耸壑凌霄,诚然与李重生难分轩轾,同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
雁凌峰见草舍近在眼前,想起外公无论严寒酷暑,都在此诵读佛道经典,修炼三宗武学,心中蓦然感动,忽听嘈杂声中,一个话音破空而出:“凌峰,进来吧。”
雁凌峰欣然大喜,急忙应道:“凌峰拜见外公!”疾走数步进了屋中,见众师兄弟正在铺设桌椅、摆放酒菜,透过人群,一眼看到正中的翠柏图下,四位伯父簇拥中,端坐着一位华发老者,形销骨立,须发飘然,青袍御风,面目慈蔼;见雁凌峰匆匆进来,他眉头舒展,摆手召唤。
雁凌峰隔着数步屈膝跪倒,三叩其首,道:“外公,凌峰不孝,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龙掌门起身来到雁凌峰面前,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搭上他臂弯,道:“凌峰,你四伯已将一笑楼中的事和我说过,来,让外公看一看你的伤势。”说话间将雁凌峰扶起,掌风一送,将他小臂上的衣袖吹拂上去,七道剑痕赫然现在眼前,血渍虽已被清洗干净,却依旧触目惊心。
柳江寒道:“凌峰,你可要知无不言,好让师祖帮你解除体内魔障!”
雁凌峰听四伯说出“魔障”二字,心中微觉诧异,正自思虑,又听外公说道:“剑伤皮肉,却入骨三分,这七道伤痕,是七柄剑所为。”
厅堂内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见龙掌门目光如炬,双眉紧锁,掌心凝气发于五管,手掐雁凌峰太渊、大陵诸穴;他三宗内修已臻化境,这时运使玄宗功法,真气贯通脉络,直达脏腑,雁凌峰不胜寒凉,禁不住阵阵战栗。
须臾过后,龙掌门拳指收功,和颜悦色地说道:“凌峰,你体内的魔障与这几道剑痕确有关联,这七柄宝剑非同凡响,外公已听你四伯说了事情原委,想必这铸剑之人非欧冶子莫属了!”
雁凌峰心弦一颤,只怕再不讲明事情原委,当真为时已晚,急道:“外公所言正是,凌峰不敢瞒您,那七柄剑正是湛卢、巨阙,工布、纯钧,七星龙渊,干将、莫邪。这些伤口是……是我昏迷之后,有人趁机下手!”
雁铭山、龙剑臣岂会信这敷衍之言,正要追问,龙掌门摆手说道:“当务之急是先为凌峰寻到病根,其余事情日后再叙不迟。”他察言观色,道:“凌峰,你阳白穴上色泽暗淡,正是体内魔性所致,若你真会那路十魔剑法,戾气应是由来于此,这就不足为怪了。”
他长眉舒展,抚须笑道:“不知为你留下这七道剑痕的是何人,此人应无恶意。你本性纯正,虽不能驾驭这剑法中的魔性,平日却也不至于被它左右,而这七道剑痕疏经通络,一旦魔性发作,也不至于在体内左冲右突,是个好法子。”
众人茅塞顿开,再看这七道剑痕,形状虽狰狞可怖,却能助雁凌峰摆脱危难,当真是良药苦口。
雁铭山终于忍不住问道:“凌峰,你当真不知那人是谁?可不能讳疾忌医,不说真话。”知子莫若父,雁五侠察言观色,深知雁凌峰定有难言之隐,语气不禁加重了几分。
雁凌峰诺然道:“爹,我没有说谎,当真不知……那人是谁,我误入刺秦剑冢,见到洞壁上留下的剑痕后,便头痛欲裂,醒来后手臂上便有了这几道剑痕。那人不曾现身,告诉我这是十魔剑法,指引我走出剑冢,正巧……正巧遇到南海九宫门群贼的典礼,之后的事想必师祖和众位长辈都已知晓。”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心生疑惑。龙剑臣道:“刺秦剑冢中还有人?哈哈哈,这人是谁啊?他怎会无缘无故帮你,既给了你十魔剑法,又为你排忧解难,我看这位世外高人必有所图吧?”
雁铭山接着说道:“凌峰,你这些天的际遇必有离奇之处,不过万事都要在情理之中,你的话含糊闪烁,我听不出半分根据,不知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指责疑问声声入耳,雁凌峰一时间心慌意乱,见父亲和舅舅目光炯炯,他仿佛一个盗贼怀揣宝器,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心如鹿撞,砰砰作响,正打算缄默不语,一抗到底,却听父亲厉声道:“问你十句话,你只答一句不相干的!快说,铸剑派又是怎么一回事!”
夏采莲挽住他臂弯,道:“五哥,凌峰回来前,你不是说只赏不罚吗?怎么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又为难他!”
雁铭山道:“什么是不相干的事!大家都为他伤情心急,他却语无伦次,对师祖和众位伯父遮遮掩掩!”
顾海逸见夫妇二人起了争执,劝道:“五弟,师妹,别吵了。凌峰大了,自有主张,海外岛你我都没去过,刺秦剑冢更是只闻其名,凌峰所言是真是假,你我也不能一念断定!”
秦开远也忍不住说道:“是啊,师父都没责怪,三弟、五弟,你们何苦为难凌峰!今天不管凌峰说什么,我全信了!大哥说得对,你们又没去过海外岛,怎知凌峰说得不是真话!”拍了拍雁凌峰肩头,道:“别理他们,今天是为你接风洗尘,又不是拷问犯人!”
雁凌峰心潮动荡,随着众人一声声争论更为剧烈,他无心争辩,只怕越描越黑,更怕急火攻心,再度陷入梦魇。奈何他身心俱疲,仿佛灵魂脱壳,呼吸也变得紧促,继而便听不到众人话音,魔障加身,几度挣扎也难以自拔。欲生欲死之际,忽觉得脖颈一阵麻痛,喉间涌上一阵辛酸,当即咳嗽不止,这才摆脱魔魇桎梏。
原来龙掌门半晌未语,屏息凝神,也随他神游化境,对众弟子辩论声充耳不闻,奇功通玄,一心用在雁凌峰身上,仿佛与外孙神灵相通,体会到他心中魔魇,出双指点中他颈部天突穴,这才将他唤醒。
“凌峰,随我到后堂来!”龙掌门深知事不宜迟,右手双指钳住雁凌峰指尖中冲穴,雁凌峰体内气血潮涌,几欲阖上的双眼顿觉燥热难当,混沌不清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祖孙二人携手揽腕,几步间穿过一道回廊、两扇门扉,到了后舍草堂。堂中布置干净整洁,一只竹椅,一方书案,一张木床,墙壁前高大的书架上摆放着数十本书,墨香飘溢,在这炎炎秋日里,既无喧嚣,又无浮躁,雁凌峰置身其中,只觉得整个天地都清凉静谧下来,体内真气也不再波涛汹涌,才知外公已松开了自己的中冲穴。
龙掌门沉吟片刻,道:“凌峰,你体内的魔障不容小觑,一日不除,日复一日更加深重,若被它伤及脏腑,冲乱经脉,外公恐怕也无能为力。切记,平心静气,徐图化解。”
听了外公指点,雁凌峰渐觉踏实,正不知该不该以实情相告,却见外公走到书架之前,随手拿下两本书,转身说道:“佛家有十魔乱正之说,依我推断,这十魔剑法源出禅宗,习练之人若非深通佛理,广达禅意,必难克服其中魔性。”
雁凌峰当日在杭州竹林中,听了独孤神木、明远等人对话,才知十魔剑法源自佛门,想不到外公身在千里之外,竟能三言两语道破玄机,钦佩不已,道:“我在杭州时去过陆元鼎的宅邸,在一个石洞前遇到剑灵山弟子明远,他说洞壁上所刻剑痕正是十魔剑法,而他拿出的剑谱竟是一本手抄佛经,正是十魔乱正。”
龙掌门若有所思,道:“当年剑圣徐何公与独孤去恶两位前辈合力谱出这路剑法,博大精深,惊奇旷世,远非一本经文便能诠释,那十魔乱正的经文外公也不知端详,不过佛理互通,这本《金刚经》传承至今,已有千年之久,正等正觉,大智大慧,你若能有所顿悟,这剑法中的魔障必然能有所克制。”
雁凌峰接过经书,见扉页上写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八字,因年代久远,已泛起苍黄,可书香气却越发凝重。他恭恭敬敬手捧经书,如获至宝,精神焕发,道:“凌峰谨遵教诲,这几天必然彻夜通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