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航时,许久安站在甲板上,痴痴地眺望着海岸。
邮轮以二十二节的航速航行,过了不久,岸边的建筑小得再也看不清,占满她视野的是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
从今以后的一百天,她必须真正的以船为家。
船上的生活和陆地不同,需要适应的地方很多。但许久安盘算了一下,为小命着想,觉得自己最急需学习的项目是游泳。万一不幸落水,至少她不怕水。
她的过往人生让她习惯了先想好最坏的可能,然后做最大的努力。被病情耽搁了十多年的她现在行动力很强,说做就做,立刻探察情况去了。
船上第十二层有游泳池,一个深池,一个浅池,还有四个一直冒泡泡的按摩浴池,四周则摆满了沙滩椅,有单人藤椅,也有垂下白色布帘相对私密的双人躺椅。
许久安路过一对正在双人躺椅上激吻的新婚小夫妻,她红着脸加速跑开,却忘记了这是泳池边,水多路滑,一下子栽进水里。
正值日落时分,大部分乘客都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壮观的夕阳。许久安吞了几口水,只觉得一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却还是没有人来救她。
在这生死之际,连讨厌的声音也变得无比动听,是来自那个开鲱鱼罐头的苏易。救生演习的时候,他在甲板上吹久了风,感觉有些冷,散场后就直接来恒温泳池泡一泡,没想到这次真救了许久安一命。
“女寿星,如果你再这么不小心的话,看来只能英年早逝。”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她。
许久安感觉不远处伸来一只手,迫切地去抓牢。
“你别拉好吗?泳裤都要被你拉掉了。”苏易被吓得也喝了一大口水,好在他的技术不错,还是把她拽出水面。
几近昏迷的许久安如同抓到救命的稻草,生怕他借机报复把她放开,趁着还有一丝力气,八爪章鱼一般手脚并用地缠上他。
她贴得很紧,头一次感到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这般不一样,她的身体很软很冷,而苏易的身体很壮很暖,浑身精瘦的肌肉硬邦邦的。
在别人看来,亲密的两人就像是在水下缠绵一样。苏易显然不愿意被人这样误会,尤其是这种姿势,他根本无法游到岸边把这个“包袱”甩掉,只能勉强浮在水面,冲着泳池边上坐着看热闹的梁泊怒吼,让他快点把许久安弄走。
梁泊放下手里的莫吉托调酒,吹声口哨,调笑说:“恶羊扑狼,送上门来的福利你为什么不要?再说,她欠我们的多着呢。”
晶莹的水珠顺着苏易杀气腾腾的脸掉进水里,梁泊似乎嫌命长,还乐不可支地朝他泼水。
“苏易?”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连体泳衣,头上戴着泳镜,脖子上挂着防水MP3播放器,仿佛专业游泳运动员的短发女郎从不远处走来,疑惑地喊出苏易的名字。
黑色衬得她的肌肤雪白,夕阳的余晖在她身后如同天使的翅膀。她美得毫不刻意,风情浑然天成。
梁泊听到这个声音,明显身子抖了一下,二话不说立马下水帮苏易,欲把许久安揪走。他知道,自从在大学里遇见任丹儿,苏易四年来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纯情又专情,可惜没有任何结果。
“任丹儿,你也来了啊?呵呵!”梁泊一边打哈哈,一边用力掰开许久安的手,实在掰不动就恶狠狠地拍打她,低声念叨,“快松手,要是被任丹儿误会了,苏易会发疯的。我和你都没有好果子吃。”
许久安仍没有反应,他几近哀求:“姑奶奶,醒一醒,求求你快松开。”
这些话对于忽然落水吓得神志不清的许久安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本能地把苏易缠得更紧了。
她不能死,她心中有强烈的执念。今天生生死死的威胁反复来袭,她本来没有心脏病的,现在都快吓出病来了。
任丹儿走近了,摘下泳镜和MP3,轻轻地拂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不经意地问:“苏易?梁泊?这是?”
如果怒气化作热量可以散发出来的话,估计整个泳池的水早被苏易煮沸了。
“我女朋友,哈哈哈,刚刚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泳池里,幸好苏易靠得近,把她救起来了,但她胆子太小,一直抱着苏易不放。”梁泊急中生智,内心吐血认了下来。
直到这时,水中的苏易面色才稍有缓和。
任丹儿对于别人的感情一向不关心,但是梁泊的女友Emily恰好是她的大学同学,她光明磊落地道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梁泊,我上船前,Emily还托我帮她注意你,说你是花心大少,这一百天不知道要兴什么风作什么浪。我本来回绝了,说我不习惯窥人隐私,挖人秘辛,但是你既然大大方方地对我承认,那么我也只能如实转告。”
“任丹儿!任丹儿!任丹儿!”
任丹儿随即道别,梁泊着急地喊她回来听他解释,然而她走得果决利落,连头也没回。室内的恒温泳池有这两人,她宁可去室外吹着寒风游另一个泳池。
“许久安!”此刻的梁泊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盛怒之下一拉就把她从苏易身上扒下来了。他揪着她甩到岸上,就像把鱼甩到案板上一样。
许久安被摔得极重,痛到彻底清醒,后怕地爬得离泳池远了很多。
“苏易!你倒是说句话!”梁泊转头看苏易,他还在水中央,目送着任丹儿离去的背影,刚刚她在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她走远了,他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如蛟龙一般迅速地游了几个来回,这才释放了狂喜,恢复了正常。
“梁泊!她真的上了这艘船!”他扑腾着水花,夕阳已落,但他心中的太阳却冉冉升起来了。
梁泊被他泼了一脸水,吐槽道:“是啊,你毕业之后不急着工作,被你家老头送上这艘船。你希望任丹儿也上船环游世界,和她有更多的相处机会,但你知道直接邀请肯定会被拒绝,所以拉着我给她的邮箱发广告邮件,在她租的公寓的公告栏和她等公交的站台报纸栏贴宣传资料,甚至在她上下课的必经之路上雇人发传单,总算让她登船度假。你是如愿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像只猩猩一样捶胸呐喊:“那我呢?Emily这下铁定和我分手!”
苏易清楚梁泊的性子,这人并不是真的难过,所以他对梁泊的遭遇深表遗憾,但并不同情,直接戳穿:“你当初跟着我买票上船,不就是因为觉得Emily太黏人,让你没有一点私人空间吗?梁大少,我看你不是因为失恋而痛苦,而是因为这次是你被甩,不是你甩别人。”
作为兄弟,不厚道地说,他倒觉得Emily是逃出魔掌了,至少不用在梁泊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梁泊这家伙玩心重,还没定性,从未打算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而他和梁泊的感情观是反方向,他的爱无法分成一份一份的,所有的爱必须整个一块给一个人。
不过男人的友情与感情观并不捆绑在一起,他和梁泊从小玩到大,一起闯的祸多,为彼此背过无数黑锅,兄弟情是铁打的。
要不然,今日明明是他们一起惹的祸,梁泊也不会为了成全他和任丹儿的同船之旅,力保他不下船。
两人吵吵闹闹,都没有注意到许久安上岸不久就裹着一条毛巾逃回舱房。
湿透了的许久安极其尴尬和狼狈地回到六层内舱房。
她颤抖地掏出船卡,刷了一下,推门而入,却见过道上丢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卷发棒、防晒喷雾、过膝长靴……不过都不是她的行李。
她一路避开各个“挡路石”,听着陌生女人的歌声,终于得见真人。
栗色长卷发的女人一边扭腰唱着女歌手Taylor Swift(泰勒·斯威夫特)的Blank Space(空白格),一边整理行李,手上拿着桃红色的比基尼,准备挂到衣柜里。里面已经挂了好几件不同风格的比基尼,有可爱的蕾丝花边,有狂野的金色豹纹,还有复古的蓝白横纹。
“阿嚏!”许久安冻得打了个喷嚏。
女人应声转头,吃了一惊:“你是令常青说的许久安吗?我是沈念双。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难不成你没赶上开船,一路游过来跟上的。”
当然是玩笑。许久安配合地苦笑一下。不过今天的教训让她更渴望早日学会游泳,见沈念双那么多比基尼,想必很会游泳,连忙问:“双姐,你会游泳吗?”
“首先,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别叫我姐;其次,我不会游泳啊,”沈念双拿着桃红色比基尼在自己傲人的身材上比画,继续说,“可这不妨碍我穿着美美的比基尼在泳池边晒太阳喝鸡尾酒!毕竟,我的事业线、人鱼线、A4腰和比基尼桥不露一下多可惜啊!”
许久安一一看过她身上的这些线,颇为羡慕。自己病了多年,瘦得像竹竿一样,绝对没有她这样活色生香。
“对了,令常青现在怎么样了?”沈念双继续挂衣服,问道。
为了收回远洋航行的成本和进一步盈利,按邮轮规定,每个客舱必须两张票起售,如果是单人购票,则要补足另一人的差价。所以,令常青如果只是一个人出游,必须一个人买两张票,极不划算。那时候,他在网上广发帖子寻求拼舱的旅伴。
而沈念双正好和原公司的上司大吵一架,愤而离职。明明她离职是因为不愿意帮上司隐瞒对方工作上的纰漏,却被上司反咬一口,到处散布她工作能力欠佳的谣言,让她一直找不到新工作。
她闲着也是闲着,在网上瞎逛时看到令常青的帖子,私信问了有关环球旅行的许多问题,聊了一段时间后,她觉得令常青应该可靠,是真心想找一个旅伴,便决定和他拼舱。
两人一直没有安排线下见面,想着反正登船就见了,没想到令常青一病倒,最后是许久安登船了。
许久安说到令常青就有些低落,回:“他的情况不是很好,不然也不会是我来了。”
沈念双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下,转而提起日后两人相处的规矩:“嗯,令常青说过把船票改签给一个小妹妹了,还说你大病初愈,让我多照顾你。先说好啊,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也不是什么以关爱天下人为己任的圣母,大事我会帮你,但小事你最好自己搞定,能查资料,翻字典和问船员的东西就不要问我。”
许久安猛点头,多年被照顾的病号生活,也让她早已厌倦成为别人的负担。
沈念双打个响指,称赞:“不错,看样子你是个明白人。”
许久安还想多问问她和令常青的事,毕竟令常青入院后脾气不好,倒是经常对着手机傻笑,那时候经常有个美女的头像上显示红色的数字,代表好几条未读消息。
“你和常青哥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吧。毕竟他挺博学多才的,懂的东西很多。我本来想趁着没工作的时候把终身大事给定了,如果令常青不见光死的话就让他升级,过年的时候也不用租个男友应付我那催婚的老妈了。现在他没来,船上所有的单身优质男都是我的备胎!”
许久安听着这些话有说不出的难受,不过她没有在沈念双面前表现出来,毕竟感情是私事,她无权评判沈念双对令常青的态度。于是她借口去洗个热水澡,免得落水之后感冒,在蒸汽氤氲的浴室里偷偷哭了一场。
哭完后,她摸出手机,擦掉屏幕表面的水气,信号很弱,尚能连接,她给令常青发了一条微信:“我见到沈念双姐姐了,是个大美女哦。难怪你这么想上船!等我们环游世界回来,我就和她一起来看你,给你讲讲一路上的见闻。”
还没等到令常青的回复,信号就彻底断掉了,手机成了单机版。
前两天都是海上巡游,毕竟此行有那么多目的地,不可能每个白日都靠岸,只在夜间航行赶路,所以,纯粹的海上巡游日并不少。从航线图来看,两天后第一个抵达的港口是宝岛台湾。
这两天,许久安一层一层地逛遍了整艘邮轮,大概知道未来每天要怎么过了。
先说三餐。
早餐一般选择Room Service(客房服务),最迟每日凌晨两点前,她得把选定的餐单挂在门外的把手上,自然有客舱服务员集中收集,按照上面选择的食物和约定的时间段,在翌日清早准时送来。
午餐主要是自助餐,穿着可以随意,用餐时间也很自由。
而过了下午六点,船方提倡正式着装,晚礼服更佳。在西方传统里,晚餐才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正餐。厨房会每日更新菜单,供客人选择不同的开胃菜、主菜和甜点。因无法同一时间容纳所有客人就餐,所以晚餐有两个时间段可以预约,早的在六点,晚的在八点。许久安问过沈念双,选了六点。一般如果没有刻意更改预约,以后每天的晚餐时间和桌位都会固定下来,默认与第一天一样。
再说活动。
海上巡游的时候,邮轮上的活动会特别多,几乎从早到晚没有间断。商店区会不定期有品牌珠宝、手表等收藏展览。艺术长廊经常举办各类作品的拍卖会。戏院每天晚七点和九点都会有一场表演,有时是戏剧,有时是脱口秀,有时是乐器演奏,有时是演唱会,视具体安排而定。趣玩中心亦有不少容易入门的有趣课程,比如DIY一件T恤,在鸡蛋上绘画等等。学习沙龙的活动最多,不少活动都是有特长的船员兼任老师,来自巴西的船员教桑巴,来自印度的船员教瑜伽……当然,人气最高的还是每晚在邮轮大厅举办的舞会,随着现场乐队的音乐翩翩起舞。
邮轮靠岸时,会有邮轮方组织的岸上跟团观光行程,跟团需要收取一定费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跟团,自助游,这样的话丰俭由人。
最后说一下住宿。
每天有清洁工上门清扫,更换毛巾及必要的日用品,所以船上的环境很适合懒人生活。
电梯口有楼层设施介绍,许久安站在那,牢牢地记住每层楼的功能分区,逐步完善脑海中的船形图。
她看得入神,就像一个仔细画重点复习备考的好学生,韩哲站在她身后许久,她都没察觉到背后有人。
“晚上好,许久安,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巡船的韩哲看她好像遇见什么疑难,一直在咬嘴皮。
“啊!晚上好,韩船员,”她按捺住小鹿乱撞般的小开心,指着楼层介绍牌,一层一层地数,“一、二、三……十一、十二、十四、十五……为什么没有十三呢?”
“就像国内有些楼层会避免‘四’这个数字,在西方,‘十三’是他们眼中不吉利的数字,所以没有十三层。”
“这样啊……”许久安恍然大悟,还想继续和他聊天,毕竟她不敢说英文,船上能用中文聊天的就这么几个人,苏易和梁泊想都不用想,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而沈念双经常跑出去参加各种活动,飞快认识了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朋友,连晚餐都经常和其他人约。
可是,她暂时找不到什么其他问题,只能站在那里期期艾艾地说废话,懊恼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会找话题。
“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总算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知道船上会开游泳课程吗?”
“我看过航海计划,这个因为乘客们需求不强,我们就没有安排。怎么?你想学?”
“我是想,万一沉船的话,也有自保的本事。”许久安不知道这是否算个忌讳,在船上提沉船,但她觉得韩哲是个好相处的人,她也就放下心中的担心,对他畅所欲言了。
韩哲笑了,他一笑就很好看,他低头凑近许久安的耳边,压低声音:“下次别在其他船员面前说‘沉船’这个词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你是和我说,所以没关系。我会帮你问问活动处有没有可能增加游泳课程。”
韩哲走后,许久安按了电梯下行的按钮,去往第四层的戏院。
根据今天的船上日报,晚七点的时候应该有一场莎士比亚的英语戏剧。
当许久安早早到戏院等待开演时,苏易和梁泊正在咨询处询问任丹儿的房间号。原因是这几天苏易费尽心思想要与任丹儿偶遇,但总是找不到她人在哪。
苏易干脆解下手腕上镶着碎钻的男士手表,正气凛然地告诉工作人员,这是一位叫任丹儿的女性乘客在十六层日落观景台遗落的手表,被他捡起来,但是想还给她的时候见不到人了。
“Sorry, sir, there’s no passenger named Daner Ren。(对不起,先生,这里没有一名叫任丹儿的乘客。)”
苏易想不通自己明明在邮轮上的游泳池见到过任丹儿,怎么会找不到?他认定是工作人员根本没有搜索乘客名单,气得正要拍桌子时,工作人员又说找到了,不过不是在乘客名单上,而是在工作人员名单上。
任丹儿申请的是表演类工作,毕竟她学的是艺术专业,又从小学乐器,很顺利被录用了。
苏易不觉得意外,这才是任丹儿。以他对她有限的了解,他知道任丹儿很讨厌依靠家里,凡事喜欢自力更生,留学是靠奖学金,生活费是靠在酒店拉小提琴打工赚钱,一张船票价格不菲,成为工作人员上船倒的确是她的作风。
咨询处的人又帮苏易查到任丹儿现在处于非工作时间,拨打舱房电话时是她的室友接的,说她没在房间里,好像说要去戏院听戏。
苏易匆忙地戴上手表,奔向戏院。
梁泊慢条斯理地抛给帮他们查询的女员工一个飞吻,道声谢。
苏易到时,戏剧已经开始了。
除了舞台的灯光是亮的,其他地方都是暗的。
然而苏易就是有本事在黑暗中找到在他眼里星星一般发光的任丹儿。他不敢冒昧地坐到她的旁边,而是坐在她的身后,上半身微微前倾,打了声招呼。
“你也来看戏吗?”
“嘘!”任丹儿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中央,“闭幕之后我们再讨论吧。”
虽然很高兴她说闭幕之后有机会聊聊天,但是戏演了一半,苏易还是云里雾里,如坐针毡,而身边的梁泊更荒唐,往后一靠就睡着了。
苏易尽力了,他严重怀疑这是英语吗?还是外星语?
他和梁泊都是高中时就被家里送出国留学,留学生活放荡不羁,大部分时间是和像他们一样被家里送出来镀金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几年下来,英语日常交流没问题,深入的学术讨论则完全干瞪眼。
可是,平常看电影都看得懂,今天怎么听个戏就变白痴了?
戏已过半,他凝视着暗夜中任丹儿眼中噙满的泪珠,更加焦躁不安。这出戏到底讲的是什么?
梁泊一直说任丹儿是冰美人,鼓动他用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热情去融化。
苏易到这个夜晚才幡然醒悟自己怎么能听梁泊胡说八道呢,自己连任丹儿为何而哭都弄不懂,在她的世界里毫无立足之地。
无奈之下,苏易只能起身,到男厕所里躲着,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这出剧。
厕所里传来砸手机的声音,在这种关键时刻,他的手机竟然没网。
他站在马桶上,蹲在地上,换了各种角度,依然搜寻不到信号。
没办法,他只能一路快跑到邮轮的网络中心去申请开通无线网络。
按邮轮的收费标准,在网一分钟需半美金。毕竟身处汪洋大海,船上对外的电话和网络都是通过卫星线路连接,成本高昂。
“你说什么?你说我的账户中有未缴清的欠款,所以不能进行新的消费?你开玩笑吧?我登船的时候明明绑定了信用卡支付,额度是无上限。”苏易咆哮。
对方回复系统就是如此显示,如有疑惑,他可以马上打电话进一步核实。
核实的结果是,上次苏易因开鲱鱼罐头造成的损失,在使用绑定信用卡时扣款失败。
“我需要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发卡银行!”
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确实影响乘客的后续消费,算下来的话还是邮轮的损失居多。因此,网络中心的值班人员帮苏易拨通了卫星电话。
第一个电话给银行,得知作为主卡持有人的苏父已确认将苏易的副卡取消,第二个电话给苏父。
“我给你定的内舱房船票,已经包含了基本的吃住,更多的消费绝不允许。你就老老实实跟着这艘邮轮绕世界一周,回来时,我不希望看到你还是老样子。好吗?”苏父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说,“小易,爸爸年轻的时候闯荡事业吃了不少苦,所以生下你之后就竭尽全力给你最好的。但是,你不应该靠家里过容易的人生,我希望你能靠自己把人生过得很容易,这一次,愿你走遍天下路之后能有所领悟。”
“那我平日里上网查资料呢?我现在就想查一下莎士比亚!”
“船上有图书馆,你可以翻书!”
总而言之就是没钱给他花。
苏父还下了命令,不准他找同行的梁泊支援,一旦查到,滚出家门。
最后,苏易垂头丧气地挂了电话,若不是还想再见任丹儿,他连戏院也不想回了。
回自己座位的途中,苏易无意中看到许久安。她也是眼眶含泪,应该是听不懂蠢哭的吧?
他心情不好,没好气地扯了扯她的头发。
许久安被迫往后一仰,看到一脸戾气的苏易。
“你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在这装什么感动?”他的自信心正跌入谷底,任丹儿是珠穆朗玛峰那般的高峰,他难以攀爬,现在迫切需要在不如自己的许久安身上找点存在感。
“我听得懂。”她揉揉被扯痛的头皮,说。
苏易大大咧咧坐在她身边,谆谆劝说:“别嘴硬。我看你对着外国船员从来不敢说英语。”
这确实是事实,许久安从小就缺少朋友,连开口讲中文都少,谈何说英文。不过学校发的英文资料她都很认真地学,还有大把的时间自学课外的东西,一年年积累下来,她算得上是个沉默的学霸。
此刻,为了破除苏易觉得她是个骗子的印象,她只能加强自辩:“我真听得懂。虽然今天的戏剧台词中夹杂了古英语,和现代英语很不一样,有点像我们的文言文和现代汉语的区别,但是我以前看过古英语与现代英语的对照表,所以还能听得懂。比如you在古英语中是thou。”
苏易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不像是打肿脸充胖子。
本以为许久安和自己一样是低陷的盆地,没想到斗转星移间沧海桑田,她的地势突然变化,越来越高,变成一座小山丘。
苏易承认自己受到暴击,自己连原本看不起的许久安都不如。
他没脸在闭幕后去找任丹儿,干脆揪着许久安,把她拉出戏院,直奔第十层的图书馆,站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书前,粗声粗气地吼:“快帮我选几本有用的书,让我下次看这种戏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她凭什么听命于他,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苏易又重重地扯了一下她的头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说:“就凭你初次见面就大呼小叫把开罐头的事闹大,害我欠了一屁股债。也凭我大人有大量,慷慨地借过你一件救生衣。还凭你失足落水,是谁差点连游泳裤都被你扯掉了还把你救起来!?”
关于落水的记忆许久安想都不敢想,完全不记得有泳裤差点扯落这一茬,憨憨地问:“我没扯掉吧?”对于这个问题,她十分紧张,高度重视,真的很担心自己把救命恩人扒个精光。
苏易的嘴角抽了抽,怒答:“没有!我的裤子岂能是你这种女人脱得下来的!”
呃,有点暧昧,不可继续这个话题。
他推了她一把,让她赶紧去找书。
许久安找书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就抱了一摞书气喘吁吁地放到苏易面前。
他只剜了她一眼,就认命地捧起书看。
许久安在旁正襟危坐,反思这三件事里确实她都多少亏欠他,那她还是在旁边陪他看书好了,万一他有什么问题也能马上帮忙作答。
想到这,她也拿了一本书过来,陪他看。
许久安以为苏易没有耐性,顶多看一会儿,胡乱翻几本就作罢,没想到他居然专心致志地捧着一本书细细地看。
她爱惜身体,有早睡的习惯,即便已经困了也不好意思打招呼说要走。
还好这时在戏院里幸福睡了一觉,被工作人员清场时推醒的梁泊找来了。
“你受什么刺激了?”他见苏易主动看这种晦涩的原文书,觉得新鲜。
苏易没理梁泊,这时看到一个生僻的单词,转头问许久安:“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Hither,类似于here。”许久安见他是真的需要自己,便决定再困也不走了。
梁泊见他是认真的,也不吵他,直接把三个椅子拼成一个简易的睡床,在这里又酣睡了一场。
这一晚,苏易手不释卷看了一整夜的书。
许久安断断续续睡了几小时,每次都是被苏易推醒问新的问题。
大约清晨六点的时候,苏易终于看完了一本书,发现身边的梁泊和许久安都睡得东倒西歪,便把两人喊醒。
许久安迷迷糊糊地走回第六层,发现他们两个人还跟着,就挥挥手说:“不用送啦!我自己回去就行。”
“谁要送你?你别自我感觉良好。”苏易抢白一句,然后长腿一迈走到她的前面去,打开6251号的房门。
许久安一下子惊醒,看着大力弹回来关上的6251号的门,心情十分复杂地打开了自己的6249号舱门。
苏易和自己一样,住的是最便宜的内舱房?这不合常理啊!他平常的派头摆给谁看?
舱房里,沈念双的睡相不怎么好看,屈身夹着铺盖,还会磨牙,睡得很沉。
“丁零……”一阵刺耳的铃声。
许久安以为是自己的手机铃声,慌张地找关机按钮。
太迟了,沈念双已经被惊醒了,起床气幽怨,她玉臂一伸,捞到床边的电话,恨恨地问:“Who’s that?(谁打来的?)”
听了一会儿,她把话筒甩给许久安,然后整个人缩进床单里,只留头发在外面,传递出谁也别打扰我的信息。
“早安,许久安。”是韩哲。
“韩船员,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许久安熬夜后的睡意是彻底没了。
“你们不是早餐单上勾选了七点时段让客房部送早餐吗?按邮轮的工作制度,一般会在送餐前提前十五分钟拨打叫醒电话,因为一些客人很注重个人形象,不希望早上蓬头垢面地开门见人。我凑巧看到这张单子,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你的早餐正在路上。”
许久安有些呆呆的,以韩哲的资历,这种小事应该不会在他的工作范围内吧?“这么琐碎的事,韩船员也要做吗?一一打电话叫醒乘客?”
“不是。我只是顺便告诉你有关游泳课的事。十分抱歉,活动处没有计划开设这门课,你可以在泳池找会游泳的人私下教你。”
“哦,好的……”许久安有些失望,看来自己必须再想其他办法。如果真掉水里了,她希望自己不是被淹死的,而是尽力自救,哪怕精疲力竭而死。
韩哲挂了电话后,不多久,穿着黑围裙的送餐服务员就来敲门,一个大托盘上叠着好几个盘子,有酸奶、热茶、面包、麦片、烟熏火腿和煎蛋。
沈念双闻到香味自动醒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安安,你昨晚去哪了?如果不是船上很安全,我肯定不放心。”
“去图书馆看书。”
“刚打电话的是谁啊?你朋友?”
“韩哲船员。他怕我不习惯船上的英文环境,船上有什么重要的事都用中文告诉我。啊!”许久安忽然尖叫一声。
“怎么了?”沈念双头疼地扶额,小姑娘怎么这么一惊一乍?
许久安摸出手机,对着一片狼藉的早餐托盘,怎么换滤镜也拍不出美感,唉声连连:“我忘了拍照了。我出发前,常青哥让我多拍照,让他也能同步感受船上的生活。”
“好啦好啦,明天送早餐来先让你拍个够!再说了,现在不是在海上没网吗?拍了也没法发。”
沈念双盯着她的手机屏幕,看见上面的信号格亮了一格,然后慢慢地跳到两格……
这意味着到了陆地!
“啊!”轮到沈念双尖叫了,她急忙在吊带睡衣外面套了件长外套,拉着许久安小跑到甲板上,迎风望着薄雾朦胧中越来越清晰的陆地港口,手舞足蹈地欢呼,“这是我们的第一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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