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围读剧本到正式拍摄之间并没有几天的缓冲期，等娄异和毕恒妆化好站在前几天陈越看布景的狭长小道上，其实所有人都为这两位新人演员捏了一把冷汗，坐在监控器后面的华生兰只是神色凛然地盯着显示屏，跟之前亲切活泼的样子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希望他们能少被导演骂几句吧。”陈越身边的人看着两个小帅哥嘴里碎碎念道。
“……这么严重吗？”
事后，陈越深深认识到自己应该把“吗”字去掉。
因为这是一条赶天光的片子，蓝天白云变成红霞漫天，多浪漫啊，为了满足导演这该死的浪漫想法，演员必须在背负1条过的压力下走戏。
虽然走戏的时候，天朗气清，偶尔停留的云朵也像一团团棉花糖一样，抬头看，陈越都觉得懒洋洋地想睡觉，然而随时随地导演的平地一声吼就能把包括陈越在内的所有人带回地面。
“cut！”
“停！”
“不是，毕恒你是不知道怎么演戏吗？”
“娄异，你比一个机器人还僵硬，你丢不丢脸啊？”
诸如此类，无差别攻击的话持续不断地输出，配上他痛心疾首的表情，陈越突然打从心底希望毕恒压根没有情绪系统这个玩意……那娄异呢？陈越悄悄望向娄异，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少时易露的紧张和跟导演们说俏皮话的小表情，更多时候都是皱着眉头静静地听，听完以后走回开始的地方闭上眼睛重新酝酿情绪。
导演导戏的方式天差地别，有些导演爱护演员的自尊心，从不在人前严厉呵斥，有些导演不爱说话，演员演了几十条，既不知道过没过，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追问导演，得到的就是一句“感觉”这样玄妙的词，还有些导演就像华生兰一样，认为演员只有在极限高压的状态下才能突破自己。陈越听着毕恒的助理跟她讲这些业内八卦，深觉得变态之多。
“好了！大家休息下吧！”副导演出来喊这句话的时候，陈越发誓她绝对看到了娄异和毕恒两个人同时送了口气。
“辛苦了，其实你们很棒的，我只是希望能更好点，你想想你们今天演的这一幕将成为整部电影的结尾，这样的画面你们想留下遗憾吗……”不得不说，一旦离开监视器前，华生兰就是个再温和不过的文化人，说得每一句洗脑的话都让人不自觉地很认同……
“陈越，你也辛苦了啊。”
“啊，导演也是。”当陈越把华生兰的碎碎念输入成“洗脑文字”以后，她就在跟着毕恒身后听到的声音中自动走神了，完全没注意到导演什么时候已经说完话并且准备走了，于是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妥妥地吓了陈越一跳。
“现在是这么容易受惊吓的脆弱小姑娘了吗？”
陈越恭敬地目送导演刚走远，后面就传来娄异冷冰冰的声音。
“是啊，毕竟五年时间，变成什么样，你不知道不都很正常吗？”
陈越说完才转身回头盯着娄异的眼睛，气势汹汹到毕恒忍不住出来打了个圆场。而娄异则假装自己没有气呼呼地走掉了。
“让一个机器人出来打圆场，合适吗？”
“你这么打趣自己合适吗？”
陈越从背包里掏出毕恒的维护油递了上去。
“还真的尽职尽责当起助理的角色了啊。”毕恒接过来也并没有用，看了看牌子，然后顺手放进口袋，“这不是我常用的牌子啊。”
“是吗？我自己看着买的，这个牌子专业做AI维护的，等会儿我跟小助理说以后都给你换这个牌子的，我们S级的明星就应该享受S级的服务。”
毕恒被陈越逗得笑了出来，“陈越，你……怎么说呢，感觉敢说了很多，好像现在能把已经心里的OS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
“是吧，就是这五年来一直反复自省。”
“自省？”
“也没什么，我平常工作的时候还是话很少的啦，没怎么变，你别一副觉得是跟陌生人一起工作的样啊。”陈越手插在口袋里，站定在毕恒面前，仰着头对毕恒说。
正是正中午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折射过来的太阳光一下子让陈越睁不开眼睛，就在她闭眼的时候，突然感觉都有人用手指抵着自己的额头，睁开眼的瞬间，男生的手牢牢地遮住了眼前的所有视线，也没有了阳光刺眼的烦恼。
就在陈越因为这过近的接触下意识想躲开的时候，却听见毕恒问她——
“你根本没有为我植入任何新系统吧。”
陈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一瞬僵硬，但仍然很快调整好了，笑着问毕恒：“怎么了，是演戏的时候仍然感觉很吃力吗？”
“……是啊。”毕恒把手移开的时候，光线也正好没有了，他一个人往前走着，声音带着笑意回答道。
陈越并没有马上跟上去，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儿孤单，于是突然说道：“毕恒，你让我查的情绪自生系统有头绪了。”
毕恒立马停住了步伐，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别人以后，大步走向了陈越：“你们在检查我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在你的基础系统内部有一个密码装置，我和李子星没法儿在摄像头下去尝试解密码，但是我们都认为那个装置里面应该有一个微型代码，我们不排除那个就是情绪自生系统的模型。”
“密码……所以姜辰也知道我有一个密码装置吗？”
“照理他不会不知道，但是那次检查完以后他也没有问我什么。”
其实当初陈越答应加入HOPE的是有毕恒的原因的，在姜辰跟她聊完以后，她和毕恒有过短暂的单独交谈时间，名义上是昔日好友的规劝，实际上是昔日好友的求助，那次谈话以后，陈越才知道当初毕恒毅然退赛接近姜辰的原因，无非是像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些机器人不该有的情绪已经明明白白地在他身上发生，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产生的？也许提出这些疑问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毕恒的不同了，但陈越没有说，只是深切地感受到毕恒的哀切，一个不是人类的东西产生了人类的情感真的是幸运的事吗？于是，陈越一口答应了姜辰的所有要求，作为连接S大和HOPE的链接成为了一名公司研究员。
“因为不知道你的情绪自生系统到底是怎样的设计，贸然加入我们的新程序，怕适得其反，就随便演了个戏交差了。”
“也是要找个理由进组吧。”毕恒歪着头看着陈越问道。
“嗯。”给出一个真实而又肯定的答案并没有花陈越很多时间，她的首先目的从来都是这个，陈越并没有要瞒着毕恒的意思。
“我是工具人吗哈哈哈！”
“不是……”
“去吃饭了！”
毕恒似乎没听到陈越的否认，自顾自地说完自己的话，再接着干自己的事，只留下陈越在身后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下午开始走戏得很晚，导演似乎打算让两位主演保持一个更好的状态，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窝在监视器后的椅子上，盯着天空发呆。
陈越顺着导演的目光也看了看，发现那里孤零零地飘着一朵云，像一只落队的海鲸，怎么看都有点儿孤单迷茫。
“娄异，毕恒，来吧。”华生兰冷不丁地站了起来，对着在另一边闭目温戏的娄异和毕恒说，“看着那朵马上就要散掉云，那就是你们注定分散的命运，带着这份心情，我们最后再走一遍戏，就正式来了。”
娄异和毕恒听完导演的话，同步望向了天空的那朵云，然后两个人默然地交流了一番眼神，再一起对着导演点了点头。
其实在陈越这种非专业人士看来，上午他们两个人的走戏并没有什么夸张的问题，反而还觉得挺自然的，但是眼下看到的这一遍，她突然懂了导演在等什么了，他在等一种分离的伤感，一种哪怕两个人一声不吭，就只是烟头落在地上的镜头，都能让人无限唏嘘的氛围……这遍走戏结束的时候，拍摄现场陷入一种异常的沉默里，大家都默契地保持着安静，等着天色到了期望的时候，副导演才轻轻走到娄异和毕恒身边，引导他们两个再来一遍。
【那条街道从小到大他们两个一起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一个人在前面走，后面的人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突然冲了过来，一下跳到前面人的背上，两个人笑得只见牙龈不见眼，骂人的话和笑声一起脱口而出，还有两个人第一次穿着衬衣，挂着西服，踉踉跄跄相互扶持走过的记忆都一概留在了这里。可是，现在两个人只是默默站在路口，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有一个人猛地吸了口自己手上的烟，然后扔向了角落，独自向前走去，停着的人开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脚步的节奏就被打乱了，却最终还是没有停下，只是仍旧背对着挥了挥手，便继续向前了，走的人影子被拉长，停下的人静止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原地不动的人似乎感慨了一下，缓慢地转过身来，只看到了一瞬他红掉的双眼，他就垂下眼来，纤长的睫毛形成有效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秘密。】
这条拍完了以后，大家都静静等到了天将近要黑的样子，等到了两位主演从情绪里出来，才一个接一个忍不住鼓起掌来，连导演都露出了肯定的笑容，陈越从看着他们两个人愈走愈远的背影开始，就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感所裹挟，直到结束以后，在人来人往的缝隙里，娄异的目光和她对上，眼泪就啪嗒一下掉了出来，让娄异脸上露出了慌张的表情。
收完这条，大家就开始为明天的戏做准备了，陈越和助理陪着毕恒回房，难得轮到自己履行正职了，今天的消耗就算对于毕恒来说也是高强度的，陈越在检查过程中还发现这种高效消耗中恐怕还有情绪消耗的加成，不过这个猜想还是得等她让李子星在实验室研究一下才能肯定。
“今天给你启动深度休眠吧。”
“好，今天确实觉得有点累。”
“毕恒，”陈越坐在毕恒身边很认真地叮嘱他道，“我怀疑情绪在加剧你的消耗，而且就今天的情况来看，这种消耗是没有边界的，它可能会伤害到你，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觉得身体有异常，都一定一定要停下来来找我，知道吗？”
毕恒看着陈越认真严肃的表情，最终还是妥协一样的点点头。
看着毕恒不甘心的允诺，陈越只能柔声安慰道：“我知道这个机会对于你自己来说也很重要，但是我们古话不是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你一定要理解现在这个情况的严重性。”
“我不是非要成功……”
“我知道……刚刚你和娄异在演戏的时候，没有人觉得你是个机器人。”
毕恒似乎笑了一下，但陈越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为了让毕恒有更多的休息时间，她便没有再多问就帮忙启动了休眠系统后离开了房间。
关于大家对毕恒的夸奖，倒都是真话，反而备受争议的是娄异。其实演戏这件事是你来我往的，我演得好你也要接得住才行，是两个人共同的努力才有了这么好的呈现，可是这五年来娄异籍籍无名，毕恒却站在了娱乐圈的顶流，从进组开始，陈越就经常四下听到类似这样的讨论——
为什么毕恒给这个人作配啊？他是谁啊？
是啊，虽然毕恒是个机器人，但找他这种level的来给新人作配，也就我们导演干得出来了。
不过你们听说过吗？他以前好像也是爱豆来着，还挺有名的。
挺有名的？可是这几年完全在娱乐圈查无此人啊。
我搜索一下。
啊是他啊，他当年跟毕恒是一个节目里出来的欸。
唉，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当时他好像还挺红的欸，现在也……
嘘，别说了别说了，让人听到就不好了。
然后对话就会以姑娘们此起彼伏的叹息声结尾，只留下听墙角的陈越独自一个人心头发紧。
陈越想着这些事，没有注意到娄异站在她门口，等走到面前的时候，两个人无比尴尬地面面相觑许久。
“你，你怎么来了？”陈越差点咬到舌头。
“你今天下午怎么了啊？”
陈越意识到娄异是在问下午看到她情绪性落泪的事，准备解释的话都到了嘴边，突然她就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娄异，不说话的时候跟以前的样子真的很像，这样想着，她就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吓得娄异哇哇大叫——
“喂！陈越！你搞什么！”
“哈哈~娄异！”
“干嘛？！”
“让我陪你从籍籍无名重新来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