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繁华,车水马龙。行人纷纷,似昭仁帝这般身着锦衣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麻衣布衣而行,行色匆匆,天地之间,却忽然静了。
昭仁帝这才有了几分闲情逸致,缓下脚步,随意看了起来。
市集吆喝之声,或有行人脚步声,还有风卷起衣摆,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沿路摊贩,昭仁帝仿佛重拾新奇一般。
当皇帝的,这一辈子,都要束缚在宫中了。倒难得出宫一趟。一个摊贩吆喝的声音,吸引了他,他走过去,看到摊位上琳琅满目的首饰,其中一个白玉似的簪子,雕着一个孔雀形状,拿在手里,流苏顺着手指滑落下来,触感温润。
小贩见他挑的东西,连忙上前,兴奋道:“客官真是好眼光,这是玉制的,不同于金银,又雅致又别致,不俗气,若要送给姑娘或者夫人,保准她特别喜欢。”
昭仁帝映着光,看这簪,心思有些触动似的。一见这玩意儿便知是个不值钱的,与宫中的那些稀世奇珍异国贡品,截然不同。但就这份不同,不知怎地,令昭仁帝想起了当皇帝前的旧时光,那时候也喜欢收罗新鲜玩意儿,但凡贵的好的东西,都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而如今想要什么,都能弄到之后,他反倒怀念起那些质贱却实用的东西。
“送给夫人么?”昭仁帝想了想,便问,“多少钱?”
那人一举手指,“不多不少,十两银子。”
昭仁帝一摸身上,果然没带钱,便指使墨振国道:“付银子吧。”
墨振国一见,果然如此。
昭仁帝身为皇帝,自然身上决没有带钱的习惯,自己身为陛下陪同,自然就得掏腰包了。
墨振国瞄了一眼他手上的簪子,眉毛一皱,嫌恶道:“就这么个玩意儿,还值十两银子?”
小贩本还琢磨着昭仁帝身着锦袍,绫罗绸缎的,一看就是个财主,而他身后的那位,别看斯文俊秀的,这一袭洗得发白的衣裳,一看就是个没钱的,跟班的。
上杆子巴结财主,财主不需要怎么巴结,便上钩了,但是这没钱的,怎么就一脸嫌恶呢?
小贩连忙道:“客官,您别看它朴素,但这簪子是用上好的白玉做的,雕的是个展翅的凤凰,尤其映着阳光,看着晶莹剔透的,这绝对物有所值。”
昭仁帝也道:“不就是十两银子么?给他就是了。何况这东西,我看着也挺喜欢的,送人也刚刚好”
不知为何,墨振国听着“送人”这两个字有几分刺耳,不禁冷冷道:“那我就付银子了。”
“本来就该如此。”
墨振国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来,微微松了口上的绳,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的折射下,在小贩发亮的眼睛下一闪而过。
墨振国又把钱袋的袋口,又系上了。然后接着掏,掏来掏去,掏出来一串铜板来,然后扔给小贩,“这合起来,估摸着也不到一两,你姑且收着吧。”
小贩忙拾起来,“谢谢,谢谢。”然后眼巴巴地瞅着墨振国,等他接着付剩下的。
却见墨振国把手中的钱袋,往怀里一塞,对昭仁帝道:“钱付了,爷可以走了。”
昭仁帝也是一怔。
身后的小贩立刻哭丧着脸,“这还没一两,两位就想拿这簪子,那小人可亏死了,二位不妨再加个二两,让小人回个本儿钱?”
墨振国含笑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我给你的,就是本儿钱。”身为丞相,知民生,理所应当,何况墨振国户部出身,这簪子到底值多少,一眼便可明晰。
小贩一听,还要再争辩。
墨振国又道:“以后别乱讲话,这玩意儿明明雕的是孔雀,你偏要当它是凤凰。凡鸟而已,飞上枝头,也尊贵不起来,还是凡鸟。而且……”墨振国冷下脸来,微微凑近了,沉声道,“凤乃我朝皇族之物,岂可随意把玩?若是被那些当官的看见,抄你九族,也不为过!”
小贩吓了,登时傻了眼,愣在那里。
昭仁帝与墨振国离开之后,二人沉默良久,半晌,昭仁帝才道:“这个簪子,真只有这么点钱?”
“这玉是假的,方才也给得有点多了。”墨振国答。
昭仁帝看了看手中的簪,叹了口气,“这样的话,这礼物也拿不出手了。”
墨振国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耐烦。
“反正,这玩意儿是你买的,朕身为一国之尊,送浅溪,肯定要让人笑话,不如,就给你吧。”
墨振国一惊,一脸嫌恶,“我一个大男人,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你随便打赏给宫女谁都好,别给我。”
墨振国一脸嫌恶,昭仁帝也没了好气:“谁说要送你的,你不是有夫人么?送她吧,如果还不行,给你们府上的下人,怎么着,也花了一两银子呢,这钱也不能白花了。”
陛下倒也知道自己的钱来之不易了,刚才怎么还那么果断地让自己付钱?他送他夫人怕被笑话,我送就不会被笑话了?强盗逻辑!
墨振国嫌恶地接过来,揣在怀里,“行了,那臣就替她们,谢过陛下了。”
昭仁帝偷瞄过去,见墨振国收下了,不禁唇角微微勾起。让你嫌恶!自己买的东西,自己拿去玩吧!朕的丞相大人。
酒楼上,有女子于酒楼上跳舞,昭仁帝欲上前观赏,墨振国虽毫无兴趣,但皇帝陛下深觉稀罕,已然走了上来,墨振国作为臣子,自然也只得舍命陪陛下了。
要了几盘菜,昭仁帝拉着墨振国兴冲冲坐下来吃了,刚夹了一口,又放下了,昭仁帝皱眉:“还第一酒楼呢,这菜做得,还不如路边小贩随随便便做的一碗混沌。”
墨振国尝了一口。其实味道并没有昭仁帝说得那么难吃,第一酒楼,也有其特色。只是这精雕细致的味道,与宫里的十分相近。陛下吃惯了大鱼大肉,想换点青绿小菜,自然就觉得路边小贩做出来的味道十分美味好吃,反倒对这样大酒楼做出来的饭菜食之无味。
正闷声不吭地吃着,酒楼里那跳舞的女子最后转了几圈,衣袂翻飞之后,尽落尘埃,昭仁帝看得兴味,正待鼓掌,那几个跳舞的女子,便微微一福,一转身,依次排着队,走了。
昭仁帝一怔,他和墨振国本就冲着这美丽的舞而来,如今舞撤了,这饭菜还是这么个味道,吃久了,更似食之无味。
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一点一点从台阶上走上来,弄了个椅子,坐下了,然后捏了个像两块竹皮一样的东西,眉毛一皱,一段滔滔不绝的话就从这颤颤巍巍的老头嘴里蹦了出来,“话说上一回,大楚朝江浙洪灾一片,一道又一道奏折,直飞京师,地方官们纷纷请求开粮仓济民……”
昭仁帝一呆,这走了几个跳舞的,竟又是来了个说书的。
既来之,则安之。
他看到酒楼上,众人都一个激灵,本来昏昏欲睡似的脸,登时如梦初醒似的,竖着耳朵兴致勃勃地听着这老头说书。
以前昭仁帝还只是个皇子的时候,他便知道帝都中,有几个酒楼定时请一些人来说书,一个一个讲得十分生动,许多人常常来这些酒楼,要点饭菜,其实却是来听书的。这也算是招揽生意的手段。
从这些听书人的脸上,昭仁帝看出来这老头在酒楼说书,已经并非第一次了,许多人只怕都是在等着他来。
昭仁帝见想看的没有了,正打算默默随便扒了几口饭,就招呼墨振国走,忽听那说书人接着道:“开粮仓济民,本是救命之事,然而奏折到了帝都,竟如石沉大海,三天三夜,也不见回音。地方官这才明白,是上面有人,把这奏折给扣下了,上达不了天听,再能救民,也是枉然。”
“这扣下之人是谁?”小老头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猜,是谁?”
酒楼之中,忽而静了下来。
酒客们面面相觑,人皆脑中浮现了一个名字,却都不言语,门头喝酒,于是酒楼中不时有招呼酒保接着倒酒之声。
却听角落里一人哼了一声,将酒杯就着唇边,仰头一倒,进入腹中。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恨恨道:“这还用猜,除了那所谓的丞相大人,还能有谁?”他声音说得颇大,几个与他同桌的,脸色直接一变,急忙喝止道:“陆兄,你醉了,说什么胡话?”
“谁说胡话了?”那姓陆的说着,这一杯酒下肚,他脸颊绯红,道:“丞相欺民专断,和他那个女儿一起玩弄权术,咱北炎早有人对他不满了,连说一句,都不能说了?”
“陆兄,你显然是醉了,丞相大人如此做,显然正有他的道理,你我背后言说,一来不敬,二来道听途说,也不厚道。”
那姓陆的一听,哼了一声,转头仔仔细细地盯着跟他说话的人,冷笑道:“敬什么?你敬他,你就能高中了?”
他忽地恍然大悟似的,道:“喔对,是该尊敬,丞相大人她女儿是主考官呢,惹了他,我们岂不是就肯定名落孙山了?”
他指着对方,大大的点头,道:“你说的对,你真聪明,丞相那么会玩人心的人,不跟他处好了,打点一下关系,他闺女哪能让你高中,对,你说得真对。”说着,还大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方只得苦笑,连一点话都不敢接,唯恐他又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只怕说书的老头,也没想到临时会有这样的变故,只得尴尬地圆回来,道:“正是当今丞相将这些奏折扣下,不想过了三日后,圣榜发放,开粮仓济民,疏导沟渠,疏通河道,种田植树,一系列措施下去,水患竟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灾民也日渐减少……”说书人在上面说着,昭仁帝低头,胳膊肘碰了碰正埋头苦吃的墨振国,低声道:“喂,这是在说你呢。”还说的是刚登基时候的事。
“陛下真是好兴致,”墨振国面无表情,也低声说道:“臣记得,我朝律法中言道,妄言朝政,杖五十,你我既然在这里,你说,是不是该罚一下?否则都这么乱说话,朝野败坏,谁来治国?”随后转过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老头,稍微打量了一下,道:“不过这个老头年纪这么大了,这五十下,恐怕挨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