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仙也笑了,突然伸手抹了棋局,“如此看来,这小小的局倒是拘不得你了。”
“您干嘛老想拘着我,撒出去祸害一下别人,也免得您无聊。”他一脸贱相的看着川仙黝黑的脸,“浮尘消停了七百年,您的生意肯定寡淡极了,穷得很吧?”
川仙没接他的话茬,抬手一指从心,“你这仆从上次求了一卦没给钱,说账算在你身上,。”
木惊枝回头看了从心一眼,从心一缩脖子,默默躲到徐行身后。
木惊枝笑了,对川仙说:“您好歹也带个仙字,怎么这些就看不透这些身外俗物呢?”
“看透了俗物,还能搭理你吗?”
“嫌我俗还搭理我……您就不怕把我惯坏了?”
“从前怕……”川仙缓了口气,慢慢的说:“现在更怕。”
他不再理木惊枝,而是看向徐行,“这位姑娘可愿与老夫手谈一局?”
徐行正嘲笑从心的怂样,川仙突然叫她,赶紧正身施礼,“徐行棋艺不精,怕冲撞前辈的慧明。”
“下棋在心不在艺,请吧。”
“既如此,却之不恭。”
木惊枝偷眼看徐行,嘴角忍不住悄悄上翘,川仙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转头对百莫说:“带这几个臭小子去用膳。”
木惊枝眨眨眼,“我好像没有那么饿,要不我等会儿再……”
“去!”
“哦……”
徐行见几个人走远了,静静坐到川仙对面,目不斜视。
川仙瞧着她,“那臭小子一步三回头的看你,你连个余光都不施舍,沉衍琉主果然如传言中一样,思沉心狠。”
虽然徐行清楚川仙必然知道她的身份,可是被面对面叫了沉衍这个名字,心里还是抖了一下,刚刚去摸棋子的手顿促了片刻,努力紧持着眉目不露声色,又坦然的伸手落下一子,轻道:“前辈过奖。”
“急着捡夸奖的本事,倒不比那混小子差。”
“小女子从前罪孽重重,能苟活于世已是浮尘宽厚,惊枝少主逍遥坦荡,怎归同路?”
二人的交谈丝毫不影响落子的速度,川仙的眼睛一直盯着棋盘,口中缓道:“你们倒确实不同。浮尘几万载,九命灵猫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是能在千年内折腾掉八条命的,唯沉衍琉主一人……”他一边说,一边笑,“你知道惊枝这小子有多惜命吗?那可是个掉根汗毛都能闹上许久的家伙……你真该跟他学学。”
这话,木惊枝从墟墉出来那日她便听过了,默默点头落下一子,没有说话。
川仙也不再说话,二人规规矩矩的下棋,徐行这七百年未摸棋子的臭手,竟也能和川仙盘了个胶着局势,看样子应该是川仙在让着她。
良久,川仙突然说:“你这满腹心事都写在局中了,看来七百年沉郁并没有化解开什么。”
“徐行鲁钝,有些愁苦实难化解。”
“情爱或仇怨皆是命数使然,心有所扰并非姑娘的错,只是你要记得,切莫因过于执着往事而忽略了眼前。”
“眼前?前辈指的是……”
“你知道老夫指的是什么。”川仙挡住她正欲落子的手,表情认真了一些,“难道沉衍琉主重回人形后仍然愿意留在迟山,就只是情势所迫?就没有一些别的隐由?”
“七百年的颓丧病骨,早就没了当初斗志,留在迟山,只是因为有人照顾,可安身保命罢了。”
“当年你还是个小姑娘,便可掌暮山兵马,如今竟怯弱到只图一个安身保命?”
“许是颓丧久了……”
“颓丧?”川仙打断她,两根粗粝苍老的指头敲着棋盘,“你自己看,棋锋凌厉,恨不得立刻吞掉对手,你说你是颓丧?”
徐行知道自己瞒不过他,沉默片刻,低声应道:“前辈恕罪,徐行只是……不似从前那般果决了。”
“从前你心硬手狠,是因为没有牵念,也没有退路,如今见了些温暖,虽然性情未变,但终究是犹疑不舍了。”
“前辈……”
川仙又落下一子,“半盏倾情半盏留,既不得本味,亦不安本心。你是个聪明孩子,当初撑得起矜傲,如今也受得住落魄,游移不定之事,决不可为。”
徐行听着他的话,起身深施一礼,“多谢前辈指点。”
“坐吧,你要知道,老夫一卦可是很贵的。”
“我……”
“知道你身无长物,这些账通通算在那个混小子身上,他替你还账,心甘情愿。”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徐行自然听得出来,她轻轻挑了挑眉梢,“川仙什么时候做起了月老的活计?”
“你倒是坦然,比那些扭捏的女子强多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前些日子,我送了惊枝一卦,他可曾给你看过?”
徐行摇头,“没有,那日少主看过您的卦签后,顺手就毁了。”
“哦?他说什么了?”
“他一直在笑,只说了一句‘只一卦,倾尽浮尘都值得’。”
“倾尽浮尘都值得……” 川仙原本舒展的面孔慢慢变得严肃了些,认真的看着徐行,“你可知我给他的那一卦是什么?”
“徐行不知。”
川仙把手从棋局上收回来,双手撑着桌沿,端端正正的看着徐行,慢悠悠开口道:“那一卦,只七个字:晓看天色暮看云。”
晓看天色暮看云?
徐行原本以为那竹笺上会写着什么值得木惊枝心潮澎湃的大事,没想到只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诗。
这是人间诗句,从前她曾听人颂过。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只为这一句诗,木惊枝便傻笑成那副样子?
行也思君……
行,也思君。
徐行突然愣了,这是在说她也在思念他吗?
他那日笑成一个痴傻的孩子,一下子消散了对川仙所有的抱怨,他所说的倾尽浮尘都值得,都只是因为这一句行也思君?
这个家伙还真是……
川仙见徐行愣愣的样子,露出一脸为老不尊的狡黠,“仅此一念便可倾尽浮尘……看来,臭小子还真是对琉主痴心了。”
徐行收了神思,赤红的眸子看着川仙,“情思乃隐晦之物,徐行自己都不知心向何处,川仙是前辈,又怎可随意卜算旁人心事?”
“老夫虽被浮尘给了个仙字虚名,却无济世之能,闲来无事算上几卦,权当是哄我那痴狂的惊枝小侄开心,还请姑娘别放在心上。”
这老贼还真是比木惊枝那家伙还会取巧卖乖,他这样一说,徐行反倒没了发作的理由,只是手上的棋子一直盘桓,不再继续落下。
川仙叹了口气,“今晚两局棋,都没下完,也罢,结局如何,执棋之人自有分寸,我这老头子就不操心了。”
他站起身,“走吧,我也饿了。”
徐行赶紧起身去扶他,川仙摆摆手,“我自己走就行,你成天跟这几个臭小子待在一起,恐怕也烦了,便在亭中清净片刻,等会儿我让百莫把晚膳送过来。”
“多谢前辈。”
川仙没再说什么,拄着竹杖走了,那走路的姿态甚稳,完全不像是身有缺陷。
徐行默默的坐回去,盯着桌上的棋局发呆。
这么多年来隐匿的心事,今日全被川仙说中了,唯一一桩连她自己都忽略的,便是木惊枝吧。
行也思君……
行,也思君……
她心底,真的对他有所思念吗?
从前,她心里那一点点柔软只有他能触及,便只当是这少年太过绚烂讨喜,让阴暗空寂的她有了以往未曾有过的片刻明媚。
而今,她一直将身份藏而不宣,也只是不舍从心多年恩情而已,怎么就扯到木惊枝身上了?
那么个任性的家伙,一身娇惯的臭毛病,她才不会为他动了神思!
如此看来,这川仙也和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方士没什么区别。从来卦象只看命数,什么时候能算出心事了?也只有木惊枝那样的傻子,拿着一枝不知真假的卦签便能笑得忘我,真是幼稚至极。
“徐行姑娘……徐行姑娘,您的晚膳。”
徐行缓过神来,发现百莫站在她面前,桌上的棋盘已经撤走了,换成了几个小菜和一坛酒。
“多谢。”
百莫刀疤纵贯的脸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但看上去并不让人厌烦,反而有些亲和,“姑娘方才是入了幻境吗?”
“幻境?”
“饭菜端上来许久,姑娘却一直含笑发呆,百莫以为是川仙又开玩笑,用什么法术诓得姑娘出现了幻境,故而才大声叫您。”
“我刚才……笑了?”
“是。”
“没事……可能是沄屿栖的夜色太美,走神了。”徐行躲开百莫关切的目光,转而看桌上的酒,“这酒……”
“川仙的独酿,说送与您尝尝,姑娘若是不善饮酒,属下便撤了。”
“不必,留下吧。”
“那姑娘用膳,百莫告辞。”
百莫高大的身子稳稳施了一礼,转身离开,端正的样子总显得有些滑稽,徐行颔首,算是回礼。
她盯着桌上那一小坛酒,心里有点痒痒。
七百年前,沉衍也是好酒的,只是上次在雾千里,一杯便成了那样,让她对酒多了一分抵触。
难不成如今的体质,真的连酒都喝不成了?
伸手拿起那小坛酒,酒香濯冽,倒是她喜欢的味道。现在身体比刚化成人形时好了很多,应该不会再出问题了吧……
徐行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