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情形和昨天的差不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去到院子里去了,楼梯口有官差把守。李老头坐在地上,哭天抢地:“主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留下我们这帮子人可怎么办?”
朱刺一愣,竟然是金老板死了?
店里两个活计也在一旁抹着眼泪,还要一面劝慰李老头,看起来萧索极了。楼上收拾尸首的官差抬着白布裹着的金老板走了下来,李老头见了,扑将过去,抱着金老板的尸首放声大哭,听者皆动容。两个衙役将李老头拉开,说道:“老人家快些起来,金老板遭遇不测,是我们都不愿见到的事情。老人家千万不要过度伤心,有些详情我还想了解了解。”
李老头哭得不住,两眼神色涣散,倒不像是做戏做出来,他摊坐在凳子上,道:“有什么你们便问吧?”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金老板是在什么时候?”衙役问道。
李老头想了想:“今天上午,府衙里来人报,说是昨日的案子结了,让主子到衙门去签字画押。主子出门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过他,直到方才衙门的人到那间房里来取证物,撕开封条,才发现,主子竟然吊死在了那间房里。”
说着,他的浊眼中又滚出了两行泪。那衙役又问道:“金老板最近可有与什么人交恶?”
“交恶?”李老头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想了想,方道:“咱们店里住了个客人,叫做岑无咎,他住了已快一个月,可近半个月都没有交纳房钱,前天主子去催要房钱,他们俩好像闹过不愉快。”
他听后,眉毛一挑,问道:“岑无咎现在在哪里?”
李老头吩咐小厮:“去将岑相公请来。”
小厮立马到院子里去寻,他去得很快,回来得也极快,满面惶恐道:“岑郎君不见了。”
“不见了?”衙役和李老头同时发声问道。
小厮又点点头:“楼上的客人这会儿都在后头院子里,没有岑相公。”
衙役面色一凝:“其中肯定有鬼。”他朝李老头拱了拱手,道:“有劳老人家。”
他朝身后的衙役一挥手,他们立马收队,他吩咐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到岑无咎就带回衙门,其余人都跟我回去。”
他们转身便离开,李老头极伤心,捶胸顿足抹着眼泪。据他所说,他这些年一直跟着金老板,感情深厚,自然不比别的主仆。她叹息一声,心有疑惑,也不好现在去问,幽幽爬到楼上。
金老板还是在那间房里出事的,她摸到那间房门口,见门上换了一张新的封条。地上到处都是脚印,她蹲下身来,仔细观察那些脚印,发现不知为什么,这些脚印都是带水的。最近天气热,已经干得差不多。门槛上还有不少带水的脚印,想来这些衙役进进出出,踩着水留下来的。
她回想了一下,杜仲死去的时候,现场好像也有不少水渍。
门上贴了封条,她也进不去,无法看到案发现场究竟是什么样子,只得转身下楼。小厮开始招呼客人们出来,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是要进京赶考,再有一部分则是慕名来参加徐州烟火会的,一而再遇到离奇的命案,面色都不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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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初,知府赵子兴换了官袍,手头牵着小儿子,领着衙门的一帮人准备往鼓楼上主持烟火会的大典。他方走出门,见门口石狮子底下立了个小青年,正两眼桀桀地看着府门。小青年身量小小的,套了身质地极好却不怎么合体的衣裳,肤色颇白,斯文秀气得很,只是那双眼睛一直往自己这里打量,颇有几分觅食的味道。
诚然,这斯文秀气的小青年就是去抽案卷失败的朱刺。她想着赵子兴大方施粥,倒像个为民造福的百姓,说不定禀明内情,他会格外开恩也不一定。可她来的时候不怎么巧,现今烟火会马上就要开始,赵子兴忙着去主持大典,出门后淡淡瞥了她一眼就抱着自己的小儿子上了轿,压根没给她机会陈情。她只得悻悻转身,汇入人群里,随波往鼓楼走去。
徐州的烟火会名不虚传,夜幕还未降临,街道两边就摆满了花灯,五颜六色的彩纸,扎成各色各样的花灯,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街边已经塞满了人,一片人潮汹涌中,朱刺几乎无法立足,犹如海上的一片浮叶,随着人潮漂来漂去。朱刺硬生生被挤到鼓楼下面。正当时,楼上有人击响巨鼓,烟火从楼下高高窜起,霎时间漫天流光,人声鼎沸。鼓楼上扎了巨大的灯楼,灯上悬挂珠玉,风吹起来伶仃作响,美妙异常。扎灯用的彩色绸缎色泽鲜艳,灯楼上又放置各种花灯,有的龙飞凤舞,有的虎腾豹跃,技艺之精湛,巧夺天工。朱刺不由的感叹,这等手艺,她还是幼时上元节在安福门外才见过。
人群又开始波动起来,人人都想挤到前面来一览灯楼的丽景,朱刺本就只有一只脚落地,另外一只脚悬空挂着,被这一挤,一个踉跄向后栽去,差点就被人踩在脚下,幸亏身后及时伸出了一直手,将她的胳膊稳稳托着,她这才没有掉到地上,她像是抓住究竟的稻草,紧紧抱住那只手,微微稳住自己,才回过头准备道谢。却在看到那人的脸时僵住了:“你你你……你不是走了吗?”
沈京烛面无表情,看着鼓楼上的灯楼,道:“我就不能再回来吗?”
朱刺又望了望,问:“林郎君和剑奴呢?”
“到客栈放东西去了。”
“难道你不怕鬼?”
“我从不信鬼。”
朱刺“哦”了一声,忽的想到什么,又说:“金老板死了。”
沈京烛淡淡地说:“我回来时经过府衙,见到衙役抬着他的尸体回去,多嘴问了回,已经知道了。”
朱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敢肯定背后有人在捣鬼。”
“为什么?”
“因为我的直觉。”
沈京烛好歹笑了笑:“你果然查案全凭直觉和感觉。”
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逆流而行,好不容易挤出风暴的中心,朱刺脸颊挤得通红,仰起脸看向沈京烛:“不是说了么?管他感觉还是直觉,能破案就是对的。”
沈京烛摇开手里的扇子,扇坠子上结的是一块青玉,打着双绦结,在他胸前一荡一荡的:“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先从十几年的案子着手。”
“放着眼前的你不查,十几年这么久远前的东西可不好查。”
“根结在十几年前,要知道事情的始末还是得从那个时候开始。”说着,她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沈京烛:“可我今天到府衙去抽十几年前的卷宗,人家打死没给我。”
沈京烛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面上浮起一丝讥笑:“卷宗在别人手上,你看着我也没有办法。”
朱刺低眉顺眼地说:“只要你想要,肯定就有办法的,沈侍郎。”
沈京烛面色一沉,一时也不言语,半晌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刺抬头看着他:“客栈闹鬼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睡觉前压在枕头下的鱼符。”
朱刺站在一壁花灯之下,半边身子都笼罩在光影之中,让她本就雪白的肌肤蒙上一层浓烈的华彩,显出一种极为生动的活泼。她连连摆手,撇清自己的干系:“我不是故意看到,斜眼那么一瞥,就看到了。”
沈京烛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吏部侍郎,正四品上的鱼符你都认识,看来你也不简单。”
朱刺抬头仰望着他,讪笑道:“惭愧惭愧,读书人都想着攀上高枝,小的研究得多了些。”
沈京烛似笑非笑。
朱刺又道:“沈侍郎巡吏回京,小的愿跟在侍郎身边,略尽绵薄之力。”
“你不就是想找个人能将你带去长安吗?”他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用心。
朱刺换了个说法:“小的愿跟在侍郎身边,互帮互助。”
“笑话,我有什么需要你帮的?说好的互帮互助,好像只是我单方面帮助你罢了。”
朱刺面不改色:“远的暂且不说,就说眼下,小的能破客栈鬼影杀人之迷。”
“狂妄自大。”
朱刺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我究竟是狂妄自大,还是确有其能,我相信沈侍郎比我更清楚,否则沈侍郎也不会特意再回来,是吗?”
沈京烛在她身上当真是讨不到一点好处,本想奚落她,没想到反倒将自己给赔了进去。他朝她冷冷地弯起唇角:“伶牙俐齿。”
朱刺一笑:“我更希望沈侍郎夸我聪明绝顶。”
“五月二十一圣上生辰,我必须赶在这个时候之前回到长安,从徐州到长安最快也要十多天,也就是说你只有一个月不到的事情,要破十几年前的旧案。”沈京烛一面朝前走,一面说道。
朱刺跟上他的脚步,微抿下唇,沉吟片刻,方道:“一言为定,我破了这件案子,你带我去长安。”
“好。”沈京烛头也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