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刺见了岑无咎,知道他被抓的始末。他和金老板的确发生过一些口角,因为那天该是他交房钱的时候,可他到银号兑银票时,恰巧银号没现银,让他明儿再去兑。他回来跟金老板商量,金老板一口咬定他想赖账,岑无咎一时不能受辱,便和他争执了两句。最奇怪的是头天晚上他做了一场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第二天他要和别人发生口角,并且还会在房间里看到鬼影。结果那天他刚和金老板吵了架,晚上就在窗台上看到了绿色的鬼火,心里又急又怕,次日一早起来,又遇到一个看面相的书生,说他如果继续留在此地,会有血光之灾。当时因为杜仲的案子,客栈的人不许随意走动,他又怕又急,只好悄悄跑掉。
他跑出城后越想越不对,自己好歹也是寒窗苦读十几年的人,怎能轻信这些鬼怪之说?他越想越懊恼,于是又悄悄回来,一回来就撞到守在门口的官兵。他们不由分说就把他抓进牢里,这两天没日没夜的审讯,鞭子抽过,烙铁烫过,一百零八种刑罚他受了一半,实在熬不住,只得认罪。
牢里灯光幽暗无比,映照在岑无咎那张苍白、裹满血污的脸上,显得那么幽深可怖。他那双本来提笔写字的手十个指头里都插了竹签,指甲都翻翘起来,他缓缓将手伸过来,气若游丝地对朱刺说:“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让我认罪我也认,你让他们别再折磨我了。”
朱刺抿着唇,眼角半耷拉着,心里跟有什么东西揪着一样,难受极了,她轻柔地握住岑无咎瘦弱的手,说:“你放心吧。”
他抬起脸来,本来意气风发的一张脸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成样子。她觉得这间大牢里的空气都是沉闷的,闷得让人几乎窒息,她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算命的先生是长什么样子的?”
“不是先生,是个书生。”岑无咎费力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长得很斯文,说话慢悠悠的,很有学识的样子,那天穿的身月白色的袍子。”
他嗓子被灌过辣椒水,声音就像破败的棉絮:“对了,他没有腿,他是坐在一张四轮车上的。”
一瞬间,苏远那张脸闪过朱刺的脑海,月白的袍子,四轮车……
她逃也似的离开那令人窒息的牢房,李湛正守在门口,见她白着一张脸出来,忙迎上前去问:“朱郎君,怎么样?”
朱刺问李湛:“你知不知道苏又安?”
“苏又安?”李湛喃喃了一阵,问朱刺:“是不是赵知府家小郎君的西席苏先生。”
她点了点头。
李湛问:“朱郎君觉得他和这件案子有关?”
朱刺看他满脸兴奋,跃跃欲试的样子,又点了点头。李湛走在前头,朝她挥了挥手:“跟我来。”
李湛带着朱刺穿行在衙门,进了二门,便往西侧行去。他让朱刺在原地等他,自己走到门房打了个招呼,里面出来个掌固,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李湛朝朱刺挥手,她小跑上前,李湛领着她往其中的一间屋子走去:“这里是咱们徐州所有人的户籍存档。”
朱刺不禁咋舌:“难道进来不用上头的文书吗?”
李湛摇头:“咱们衙门的规矩是,外头来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必须有文书,咱们自己人就随意多了。”
“你们这个规矩,还真是没规矩。”
李湛摊了摊手:“我跟衙头反应过很多次,可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
看他那一脸无奈的样儿,朱刺笑了笑。屋子里放的都是架子,李湛看着架子上贴的标签找到了西巷。李湛在那堆文书里又翻又找,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苏又安的户籍拓本。他碰了碰朱刺的胳膊:“找到了。”
屋里没有点灯,他们走到廊外,借着日光看苏又安的户籍。看了两行,朱刺不禁皱了皱眉,文书上写的,苏又安竟然是儋州人。她纳了闷:“他也是儋州的?”
李湛听她自言自语,问道:“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合上文书:“没什么,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拔腿就往外跑,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隐约的不安的预感,唯恐苏又安和观音庙的明善和尚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李湛问她:“朱郎君,你要去哪里?”
朱刺头也未回:“我要去找苏又案。”
李湛追上来,和她并肩而行:“我带你去。”
两人出了府衙,李湛给她带路,直奔西巷而去。
春风拂过,柳枝绽绿,迎春花俏。苏又安院子里的种的一株迎春花,花枝舒展,伸到了墙外。苏又安正巧打那花下经过,嫩黄的花朵映衬着月白的袍子,在狭窄逼仄的青石巷子里,仿若成了一副画卷。
他也看到了朱刺,淡淡一笑:“朱兄,你来了。”
朱刺朝他拱了拱手:“又来叨扰了。”
他向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上前将门打开,才向朱刺说道:“朱兄请进。”
院子和她上一次来差不多,只不过花开得更浓,沉郁的香味沉甸甸的萦绕在院中。
“这个时辰不宜饮茶,朱兄委屈些,吃一盏茉莉香片吧。”苏又安淡淡的说。他坐在风口,风一吹过来,朱刺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这才注意去看,苏又安的衣袍上沾染了些许香灰,身上也带着香火纸蜡的味道。
“苏兄去了庙里?”
桌子上搁着一本鸠摩罗什译著的《波若波罗蜜心经》,锦缎包着的封皮隐隐有些发黑,一看就是时时翻看的杰作。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提着水壶的铜把手,往茶盏里倒了正在翻滚的开水,顿时冲出茉莉的香味,清香沁人心脾,他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朱兄的眼,我早就已经三皈依,是个世俗之外的人。”
在这十丈软红之中,又想超脱世俗的烦恼,这岂不是自寻烦恼。朱刺抿着嘴角笑了笑,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朱刺双手捧着茉莉香片,正思索要如何开口,苏又安又道:“朱兄有什么话便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刺愣了愣,抬起头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似是在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苏又安看了眼李湛:“朱兄带着衙门的捕快不会是来找我喝茶的。”
朱刺自己先不好意思了,点点头:“没错,在下今日来找苏兄的确是有一事想问。”
他掀了掀眼皮子,示意她说。
朱刺探出自己的手,问他:“听说苏兄会看相,请苏兄帮我看一眼,我的手相如何?”
苏又安淡淡一笑,他笑起来时苍白的脸上有了颜色,那锋利的侧颜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记忆中那张小小的脸,长大后恐怕也会生成这个模样,那眉眼和鼻子同眼前的人怕是没什么分别。随即她摇了摇头,怎么了能?
苏又安没有看她的手,只是说:“朱兄是个有福相的人。”
“苏兄真是偏心。”朱刺扯出一丝笑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朱兄能断言他即将有血光之灾,我好歹在朱兄这里蹭过两次茶喝,怎么就用有福相三个字来打发我?”
苏又安神色僵了一僵。
朱刺又追问:“还是说他的血光之灾是朱兄给的?”
苏又安道:“我最近在看《易经》,学卜卦推算之术,学艺浅陋,不敢在朱兄面前摆弄。”
朱刺一笑:“苏兄不想给我算就不算,还要找这借口来唬我。”
苏又安见他不再执着此事,神色又松了松。
正在这时,小厮捧来一个五彩瓷盅,对苏又安说:“先生,该吃药了。”
他点点头,道:“放这儿吧。”
小厮依言将瓷盅放在茶案上,苏又安漫不经心地端过瓷盅,揭开盖子,那股子药气猛地窜出来,光是闻到那气泽,都苦得慌。他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案桌上有一块白色的绢子,正好被风吹刮在地上,朱刺弯身上前去捡,抬头递给苏又安,忽然发现他眼底有些许青黑,称得那双眼珠子越发深邃,犹如一汪深泉。她将帕子递给他,苏又安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来,擦了擦嘴角的药渍说:“我学过医,发现医不能救人;又学了佛,发现佛不能渡人;转而学了道,发觉道不能化人。如今只好再学学《易经》,看能不能找到超脱的法门。”
不知为何,朱刺心里闷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她天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更不会安慰人,只得冲他投以微笑。
朱刺是在那盏茉莉香片凉得没有温度的时候起身告辞的。
苏又安腿脚不便,没有出来送他们,命小厮送他们至巷口。小厮提了一袋药渣扔出去,朱刺问他:“苏先生是害的什么病?”
小厮摇摇头:“小的也不知道,只不过他一直都在吃药。”
光是闻味道就苦得渗人的药。
小厮将他们俩送到巷口,又顺手将药渣扔进专门堆放秽污的地方。
李湛问朱刺:“朱郎君,你是怎么发现苏先生有问题的?”
朱刺侧目问:“你也觉得他有问题?”
“当然。”李湛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然他刚才为什么要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