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姜悔2018-05-22 23:003,149

  面摊的小贩飞快和面,支起的大锅里高汤鼎沸,他始终垂着脸咬紧牙关不言不发。他丢了父亲交到手上的江山,他母亲在大军临城是抛下了他,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颓败的人了吧。小丫头见他不说话,撇下他往街的另一边,那头几个卖糖人的老头小摊前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彩色糖人,他看到她付过几文前挑了个喜庆地揣回怀里。

  糖人还没有揣热热,一群黑衣人踹翻了面摊,热汤洒落地到处都是。他们恶狠狠地揪起小贩的衣领,“刚才在你这吃面的小孩呢。”

  小贩哆哆嗦嗦,指向小皇帝刚在坐的地方。所幸方才丫头见势不好,扭头拉着他躲在糖人摊后。趁黑衣人不注意,绕过摊子,背离藏身小院的方向拔腿狂奔。丫头虽然年纪很小,但跑得飞快,她拉着小皇帝在四月杨花乱舞的江南一路狂奔,仿佛不知疲倦。小皇帝问她,“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丫头抹了把头上的汗,“不能回去,如果让他们知道住在什么地方会更危险。”

  他这才发现,这小丫头有勇有谋。

  跑到半路下起了雨,泼天大雨簌簌落下,砸在身上生疼。他们害怕黑衣人还在集市上,不敢回去。雨越下越大,丫头带着他跑到河边,岸上浅水处常年停了一艘画舫,供游人玩乐。他们爬上画舫,钻进甲板。小丫头熟门熟路,顺着绳梯一直爬到货舱里。

  小丫头用衣袖扫了扫角落,“朗生哥哥,你坐吧。”

  小皇帝看了看,在地上坐下,他拂了拂旁边,“你也坐。”

  小丫头仰着头想了想,大概是反应过来父亲不在,于是靠在他身边坐下。她从怀里掏出个糖人给他,“喏,刚才给你买的。”

  淋了雨,糖人上的色彩渐渐退了,五颜六色混成一团,难看极了。搁以前,这种东西小皇帝看都不会看一眼,此刻他却将糖人塞进嘴里,是甜的。

  两个人疲累交加,因为春寒,靠在一起瑟瑟发抖。没多久竟然在货舱中睡觉了。等醒来回到院子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上官丞相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看到他们回来长舒了一口气,眉眼中的焦灼和忧虑化成了一个重重的巴掌响亮地落在小丫头的脸上,“你这孽障,吃了豹子胆敢带……小公子出门,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算千刀万剐也抵不了罪过。”

  她的脸上迅速浮起五行清晰的指印,她捂着脸,泪珠在眼眶中打旋,忍得鼻头发红,还是没有让泪水落下来。上官丞相的巴掌又高高扬起,“你还不认错是不是?”

  小皇帝拦在她面前,“是我求她带我出去的。”

  闻言,上官丞相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下了颤了几颤的手。

  行踪暴露之后,江南是再不能待了,怀王的部下很快就能找来,反而对小皇帝不利。正巧彼时镇远覃昶将军听闻京城怀王叛乱,率领大军一路回京,打听到幼主流落江南,派人辗转来寻。小院里跪了一地甲胄加身的武将,小皇帝连夜便被渡江送往江左覃昶将军的军营。

  他连当面向小丫头告别都没有机会,留下一张纸条便匆匆离去:日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郑重其事在末尾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月之后,覃昶将军以幼主的旗号自江南起兵。

  将军以数万水军为先锋,打破在芷兰江上铁索连州以抗敌的怀王军队,怀王连失江南十二城,一时之间再无天堑可倚靠。再三月,大军攻回京师,在皇宫中活捉了仍在皇椅上坐着春秋大梦的怀王。

  小皇帝又登基了,小丫头还在江南等他回去。一等就是十年,最终等来了他迎娶她妹妹的消息。

  徐州的夜,静得就连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声都听得见,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在房间里。朱刺看着镜中头发高高挽起,用簪子束起的发冠。那张脸称不上美,只能说是好看,五官平平无奇,凑在一起却很耐看。怎么看都算不上倾城绝世的美人。她一直就知道,比起如是,颜卿处处不及她。长得没有她好看,在琴棋书画上也没有任何天赋,最重要的是,就连父母都偏爱如是,她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颜卿比不得。她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眼中的星子纷纷暗淡下去,世人都知上官丞相有个女儿叫上官如是,是个才华横溢的绝世佳人,而鲜有人知他还有一个叫上官颜卿的女儿,平平无奇一无是处。

  正出神时,忽听有人扣响门环。

  “谁啊?”她一面整理发冠,一面问道。

  无人应答。

  疑惑地走去开门,站在外头的是沈京烛。他怀里抱着一坛酒。朱刺有些许诧异。

  沈京烛像是没有看到她惊讶的眼神,径直走进房里:“这坛酒,是个很悲怆的故事。”

  “嗯?”朱刺侧目。

  他笑了笑,说:“这是一坛三十年的花凋。”

  朱刺笑了笑。在江南,每当一户人家生了女孩,满月那天就选酒数坛,请人刻字彩绘以兆吉祥,然后泥封窖藏。待女儿长大出阁时,取出窖藏陈酒,请画匠在坛身上用油彩画出“百戏”,如“八仙过海”,“龙凤呈祥”,“嫦娥奔月”等,并配以吉祥如意,花好月圆的“彩头”,同时以酒款待贺客,那酒名叫“女儿红”。可若是女儿不幸早夭,也会在她的葬礼上开此酒,可这会儿就不叫“女儿红”了,叫做“花凋”。

  三十年没有找到如意郎君,又赔了性命,是个极其悲怆的故事了。忽的转念一想,四十年后,上官丞相家里或许还会出六十年的花雕也不一定。想到此处,朱刺便笑不出来了。

  沈京烛格外熟稔地倒了两杯酒,问:“案子有眉目了没有?”

  朱刺合上门,转身回到房间里,坐在沈京烛的对面,摇摇头:“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可还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观音庙的明善和尚,西巷的苏又安,明知他们和这个案子有莫大的渊源,可我始终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关系?”

  沈京烛推了一杯酒在她面前,说道:“杭州那边这两天应该也快回信了。”

  朱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杯子里清波荡漾,酒香窜鼻,她忽起心思,想尝一尝,酒是什么滋味。端起来小小舔了一口,稍稍有些辣,大着胆子又喝了一口,辛烈的气息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腹中,就跟着了火一样。朱刺“哇”的一声大叫起来:“为什么这么辣?”

  沈京烛更觉得奇怪:“朱兄不会喝酒?”

  当今世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男子。朱刺抬眸,沈京烛正凝视着自己,与她清明的眼光对视,她只好硬着头皮说:“还好还好,只是这酒太烈了些。”

  沈京烛一口将灌完一杯,倾覆杯底:“还好吧。”

  她怕沈京烛看出端倪,只好抱着酒坛子殷勤地给他斟酒。她斟得巧妙,每每给沈京烛倒满满一杯,自己倒得少些,连蒙带骗洒了不少,真正进到肚子里的不算太多。沈京烛似乎有心事,一杯一杯喝得仿佛不知罪一样,朱刺看在眼里,辣在肚子里。身上就跟有团火在燃烧一般,从腹中一路烧到口腔。

  两人说了会儿话,沈京烛心绪不大好,愁眉黯淡,言语中总是莫名带着些惆怅的叹息。朱刺心里百转千回,忽然想起他这点不寻常似乎是从下午看到长安来的书信的时候开始的——他亦是仰慕长安城里那仙姿玉立的上官如是?她下意识几乎就想到这里。

  可惜,再多的仰慕,再多的欢喜,那又如何?天下至尊要让她做天下最光芒万丈的女子,谁能阻止得了?

  就连她也时常在想,这一趟的意义究竟何在,他们十年没见过面,只因幼年时的豪言壮语便不顾千山万水,值得么?想到最后就连自己都开始怀疑。

  朱刺醉得一塌糊涂,爬上榻就呼呼大睡。沈京烛也醉得不轻,步伐虚浮跌跌撞撞准备回房,刚刚起身走到朱刺房间门口,就将门又插上,往榻边走。他踢了踢朱刺:“剑奴,进去些。”

  朱刺面向墙壁,朝里面翻了个身,沈京烛醉眼朦胧爬到她的旁边。

  清风微微过,光滑的地板上浮着一池碎星,漾起的雾气和楼下院子里腾起的月季香纠缠在一起,直抵魂灵。

  夜里下了一场夜雨,朱刺和沈京烛都去争夺薄薄的被褥,一人扯了一角,都觉身上严寒,不自觉地向中靠拢。

  次日一早雨后初霁,淡薄曦光从窗棂中洒下,静静铺在房间里,光影流转中,朱刺忍着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翻了个身。待触摸到身边睡得正沉的沈京烛,心尖兀的一紧,没来由的。远处寺庙的晨钟穿过大半个徐州城,声声雷鸣入耳,她脑子眩晕片刻。揉了揉额头,想起昨日夜里发生的事,恨不得抬手抽自己两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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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尹很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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