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黑茫茫的一片，磅礴的大雨下的震耳欲聋，天上闷雷滚滚，就像巨大的车轮碾过冰层。倒显得囚室内有种特有的寂静。
李杰背着手慢慢踱到邓通和白天坐过的凳子前，撩起袖子掸了掸，慢慢坐下。朝周肃灵扬了扬下巴，语气还是那么温和：“胡大人，坐。”
周肃灵心里一拎，强自镇定的坐下，他机警的瞥了眼牢门外，可外头空荡荡的没有别人，荒庙一般的冷清。
周肃灵低着眼睑静静的坐着，李杰含着笑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悠悠的说道：“胡大人久仰啦。”
周肃灵还是静静的坐着，没有答话。
李杰嘿嘿干笑了两声，拍了拍腿说道：“胡大人是个高人，在周肃灵身边卧底四年，卧薪尝胆呐。”
他嘴里啧啧赞叹道：“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周肃灵脑中急速的思索着对方的来意，白天揪着郑强的死，现在李杰孤身来访，问的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步步紧逼。
他斟酌着开口说道：“幽王对我有知遇之恩，贤臣择主而事罢了。”
“嗯？这不像你胡大人说的话，也不像你胡大人的为人。”李杰似笑非笑的说着，颇有意味的点着头。
这句话让周肃灵心里一缩，这个李杰看来在胡衍身上下了功夫，有备而来，要小心应对了。
他急中生智，坦然应对：“现在我是阶下囚，只盼落个清白而已。人嘛，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李杰“嗯”的一声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笑着说道：“你说天佑帝身边也有几个人尖子，你一个七品官，是怎么让天佑帝这么信任你的呢？”
他挑着眉毛，笑吟吟的看着周肃灵，火光摇曳之下，原本白皙的面庞显得青黄不定。
周肃灵刚要开口，随即惊醒对方的话语里绵里藏针，小心答道：“那请问李大人究竟信不信得过我呢？”
李杰微微一愣，脸色一敛：“反问的好。”
他嘴角一撇，抬头看了看窗外，伸手指了指：“这雨，嘿，说下就下，世事无常啊。”
他回过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周肃灵：“来之前，我还仔细看过胡大人的履历，啧，没看出来胡大人受过什么特殊的历练啊，就算斥候营的探子也要磨个一年半载的。”
他身子往前一倾，注视着周肃灵哧的笑出了声：“胡大人卧底四年滴水不漏，你说这身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
李杰的话周肃灵听懂了，对面认定自己首鼠两端，两头讨好。
周肃灵这时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哪有什么本事，真有本事也不会出了差池。”
他叹了口气说了句真心话：“百密一疏，弄丢了周肃灵，现在倒把自己害在这大牢里。”
李杰迷离的眼神泛着笑意，娓娓说来：“宫里宫外、洗心院北司衙门、兵部、九门兵马司、神乐观。胡大人真可谓：犹入无人之境。”
他轻轻的拍着腿赞叹了一句：“如鱼得水啊。”
周肃灵听出了李杰话里藏话，自己几次死里逃生，区区一个七品官的确难有这等手段，也不怪他人生疑。
“李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周肃灵决定主动出击，不能再跟着这个李杰的思路走了！这个李杰问话和别人不同，擅长旁敲侧击绵里藏针，稍不留神就会说漏嘴，这让他打心眼里害怕。
这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直到多年以后，周肃灵和李杰势同水火，几番斗智斗勇，都没有忘记初次见面时留下的这个深刻的印象：狡诈。
“我喜欢痛快人，”李杰身子一靠，挑着眉毛意味深长的笑着说道：“胡大人，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心眼子细，读书人嘛心里都是黎民啊、苍生啊、治国平天下啊之类的。”
他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轻轻碰了碰周肃灵：“尝试一下，咱把黎民苍生什么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哎，先放一边儿。”
他压着声音阴阴的说道：“你想想，你是什么人呐？嗯？”
周肃灵喉结一动，还是没有说话。
“探子，卧底，暗桩，线人……”李杰一边说着一边竖着指头，在周肃灵眼前晃了晃：“你以为你们游走于人鬼之间？”
李杰戏谑的看着周肃灵，哧哧笑着：“其实人不认你，那鬼也不认你。哎胡大人，现在天下已定，你想想，不正是你——解脱的好机会吗？”
他挑着眉毛注视着周肃问：“那天佑帝——在哪儿呢？”
周肃灵心里噗噗地跳着，李杰极富煽动力的言语和表情，似劝慰又像闲聊，让他心防难以克制的动摇着。
是啊，人鬼之间，自己现在不正是天地难容的境地吗？苦苦挣扎又能怎样？蚍蜉撼大树，螳臂当巨车，自己早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悲悯的神色被李杰尽收眼底，心中冷笑着继续怂恿道：“读书人都讲究忠孝，君臣父子，我懂。可是你也想想，周肃灵毕竟是皇上的侄子，归根结底那是家务事，你说我们参合的什么劲儿，叔叔着急找侄子这道理放哪里都说得过去，这理不蛮吧。”
周肃灵脸色微微一愣，随即克制住心中的痛，哼哼的笑了笑。
“李公公，我知道你想问我周肃灵的下落，实话跟你说吧。”
李杰神色一收，仔细的听着周肃灵说话：“神乐观原来的那帮道士都被人杀了，我和邓大人查案也落了圈套，但是我看见了一个人。”
“谁？”李杰眉梢一抖，知道终于说道正题了。
“杨应熊，周肃灵鬼门出逃，被神乐观收留，杨应熊负伤只得留了下来，我看到他了，他重伤在身，奄奄一息，嘴里说着胡话，我当时听到了凤河的字眼，以为周肃灵他们会投奔信国公。”
他说完坦然的面对李杰的目光，苦笑了一声：“杨应熊的死，我跟皇上禀报过，当时悍匪张狂，悍不畏死，邓大人一怒之下全部杀尽，也没了见证。”
李杰游移不定的端详着周肃灵的面部表情，说道：“那总要有点线索吧？”
“我只知道神乐观观主王升，他失踪了。”
李杰眯着眼睛吸了口凉气，显然还在思索周肃问的话语漏洞，这次监察办案可是好容易争来的机会，无功而返可真的没颜面。可是周肃问做的事情都有人证，言语也都经得起推敲，就这么回去……怎能甘心啊。
周肃问偷偷瞄了李杰一眼，李杰那心境难平的表情看的明明白白，这时候要找到筹码才能保住自己！
“哎呀，看来胡大人还真是冤枉了，”李杰叹了口气，腿一拍起身便要走：“你说说，这神乐观一把火烧的是说没就没啊。可惜了。”
“李公公，倒是有件事还是想跟李公公参详。”周肃灵心一横，决定试一试。
李杰站在那里，微微侧身也不看他：“说吧，胡大人。”
“神乐观的事情的确做的草率了，可是生命攸关，也是逼不得已。”
李杰嘿嘿冷笑，咬着细牙迸出句话来：“逼不得已连一个活口都不留？”说完又笑了声。
“神乐观是个大观，里面的香火钱财外加朝廷恩赏数目之巨真的令人咋舌。”周肃灵慢慢的说着，眼睛注视着李杰的侧脸，他知道，李杰听懂了。
“哼，钱财再多也要上交！真当皇上好糊弄嘛！胡大人，太小巧李某啦。”李杰没多说什么，继续往外迈。
“可是账册在。”周肃灵轻飘飘的一句话讲李杰一下子钉在原地。李杰瞳仁一跳，终于转过身，看着周肃问：“胡大人说的我不太明白。”
“呀不是李公公在这里，我到死也不敢说这件事。你知道神乐观还有个用途吗？”周肃灵一点一点的吐着线索可以不把话说全，勾引的李杰又走了回来。
“要知道，香火钱说多就能多，说少就能少，可京城一些肥衙门的流水可见不得光。”周肃灵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李杰，他不喜欢被人威逼的感觉，但是绝境逢生的滋味却暗自享受。
他原本不懂官场的门道，只是神乐观当夜陪着邓通和清理财物的时候，周肃灵偷偷查看了王升的寝室，终于在里面翻腾出了一本账册。
他拿回去一番才知道里面的深浅，这本账册记录着各衙门跟神乐观的银钱往来，洗心院南府司监察百官，谁敢往家里搂钱？
于是那些官员就将见不得光的收入全都转进神乐观的“香火钱”里，道观借着开粥铺安抚流民、修缮房屋、采购等名目将账目做空，偷偷转到某些“饭庄”、“钱庄”、“布庄”名下。
俨然成了一个中转流通的场所。
显然王升留下这本账册肯定是有所图谋，或是自保、或是要挟，但是这个要命的账册竟然落到了“胡大人”手上！
“跟朝廷办事不能耍滑头，”李杰冷着的脸咧开一丝笑：“成天惦记哪片云彩会下雨，最后只会弄的自己焦头烂额。”
他缓缓坐下叹了口气，装模作样的说道：“你能跟我说这个，说明你心在朝廷，心在当今的皇上。这点我肯定帮胡大人美言的。”
“先谢过李公公，”周肃灵瞳仁一闪，第一次交易让他心里有些兴奋的发慌：“神乐观自己王升留了笔款，粥铺一开，这钱就活了，现在王升失踪，您说这笔钱归谁？”
周肃灵与身俱来的机谋之道让他一下子形势逆转，硬生生的搏出一线生机。
“这笔钱可是他王升的‘份子钱’，南司衙门的督办随便怎么查，都查不出来，王升如今更不敢领。李公公，这钱只有您……”
李杰伸手一把打断，意思到了就行，话再说下去就不好了。
“那……账册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