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下的似乎小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窗边汩汩的流淌,就像一扇水帘。将牢房内外隔开。
“账册事关重大,我不敢随身带。你知道那账册上记了多少衙门的流水?”周肃灵微微抬起眼睑,睨了李杰一眼,继续不急不缓的说着。可每一个字都说的李杰心惊肉跳。
“工部挖河修路、兵部的将军们吃的空饷、九门兵马司的油水、户部更是一本烂账,甚至还有一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的进项,李公公你想想,现在虽说人走茶凉,可这些流水总要有个交代呀!”周肃灵嘴角一撇,瞳仁闪烁。
“你是说新上任的那批……”李杰听的吸了口凉气,哪只猫不偷腥,天佑帝时期的烂账早就无从追究,谁接手都禁不住这笔滚滚横财的诱惑。
李杰一时想得入神,看着窗外的雨幕不禁咽了口唾沫。
周肃灵见缝插针,不露声色的飘了一句:“这条财路是见不得光也没法见光的,无论拿不拿,这笔账都早已盘根错节,说不清楚了。”
李杰回过神来,咬着牙盯着周肃灵说道:“这笔钱可不是十两八两,这是源源不断的财路,他们,他们吞得下吗!”
“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别人都拿唯独你不拿,别人怎么看?容得下你吗?再加上新上任的头面人物都是靖难功臣,皇上现在纵使知道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李杰听的聚精会神,这才掂量出这本账册的份量!这是阎王殿的“生死簿”,轻轻勾一笔,日后就能让人全家横祸;随意抹一笔,又能让多少人横财天降!
他心里激动的发颤,这本账册用好了便是自己登堂入室的敲门砖!自己跟随幽王多年,早就暗中纠结了一批内侍,隐隐便是头领地位。
“暴罗煞”、“病无常”、“冷香凝”、“昨日花”,几个内侍高手已经在自己安排下从各地往京城赶了。
武事已备、文事紧随,就等幽王登基大典过后,只要新衙门下诏落成,自己大权在握,那是何等气势!
账册,一定要捏在手上!
李杰思虑已定,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听着头疼。”
他一边无奈的笑着,一边揉了揉太阳穴:“胡大人,你自己是什么打算?不能平白无故的老是窝在这牢房里吧?”
周肃灵心里一喜,账册果然起到了效果:“李公公,跟你还有什么好瞒的,我也是顺着神乐观的线索查过来的,现在想来,杨应熊临死前其实是把我们都给诓了,好一出‘声东击西’啊!”
李杰鼻腔哼了哼,笑着安慰道:“好啦,你的事情呢,我心里有谱儿,明天我会会同邓大人和冯大人,大家拟个章程提交上去。我自然会密折保你,天佑帝毕竟还是要有人查滴——”
他轻轻碰了碰周肃问谁了句:“皇上也是想看看你的心。”
周肃灵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如此!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松快,这下幽王对自己的怀疑反而变小了,自己江湖寻踪,手脚自然更加宽松许多,还真是福兮祸所依。
“还真是有劳李公公了。”周肃灵谦和的符合了一句,随即发觉李杰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立刻警醒过来,补充道:“账册我一定给李公公一个交代,现在拿出来太扎眼了。”
李杰狡黠一笑,伸手在周肃灵面前点了点:“还信不过我?行,就依你,胡大人办事我还是知道的,两个字:稳妥。”
两人相视一笑,周肃灵免不了周旋一番这才将李杰打发走了。
李杰走后,周肃灵慢慢踱着步子,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雨夜出神。
夜已经深了,周肃灵浑身疲乏却睡意全无,远空滚滚的闷雷带着空洞的回响,像是野兽隐隐的低吼,那种深不可测的天威让他冷静了下来,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周肃灵玲珑剔透的心肝在这雨夜监牢里慢慢的揣摩着几个关键的人物。
冯鼐是询问他的第一个人。周肃灵默默想着冯鼐的言谈举止,印证着这个人的印象。
一个年少成名的才子,踌躇满志,众人仰慕,却被沉降地方,多年不得启用,蹉跎大好年华。这样的人要么心灰意冷,从此放浪形骸寄情江湖。要么饱经磨砺,变得圆滑世故,再也不提轻狂年少。
周肃灵回忆着和冯鼐为数不多的两次交谈,一次是府衙询问信国公失踪的下落进展;一次就是白天应付冯鼐的询问。
冯鼐模样得体端正,说话句句留着余地,不像邓通和那般直来直往,也不像李杰那样的和颜悦色。
可周肃灵却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分明读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孤傲。他暗暗给这位饱受波折宦海沉浮的冯大人下了判语:
“冯鼐是个怀才不遇却骨子里胸怀大志的人,这样的人志在青史留名。所以绝不会蝇营狗苟,下三滥的手段更是不屑,隐忍多年一旦出头,一定努力想要有一番作为。”
邓通和算是熟脸了。
周肃灵稍一思忖便做出了判断:“这个人行伍出神,自然以勇武自居,精明强干却有些傲慢,带兵上阵的料子,可要想更进一步,在朝堂上有所作为,毕竟先天不足。”
李杰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周肃灵扪心自问,有些拿捏不定了。
这个人满脸和善,待人接物极其谨慎,对他人的傲慢甚至无礼绝不在意,脸上丝毫不露声色。
“李杰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周肃灵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带雨细蒙蒙的吹在脸上,带着丝丝的冰凉。
“他能屈能伸,身为一个内侍,天子近臣,却甘于站在邓通和身边做陪衬,小心陪笑从不多嘴,委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晚上的对话中,李杰对神乐观的钱财竟然不为所动,却对账册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样的人绝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懦弱。
相反,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实在可怕。鬼咬一口,入骨三分!
……
此时此刻,冯鼐却还没有睡,正坐在书房里慢慢的嘬着茶,屋外的夜风卷着雨水在园中打着呼啸,隐隐约约像是远方有人孤零零的吆喝。偶的一道凉闪,将摇曳乱舞的树影映在窗纸上,如鬼似魅。
凤河何曾出过这种糟心事,冯鼐鼻腔出了口气,将手中已经凉了的茶碗朝桌上一顿,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胡大人就说了这些?”角落里冷不丁的一声言语,将冯鼐听的一醒,随口答应了一声。
只见灯影下,一张阴鸷的脸显现出来,原来是殷正。
“区区一个七品官,敢伸手信国公府上的事情,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殷正嘴角一抽搐,更显几分狰狞。
冯鼐眯开眼,缓缓说道:“能怎么想,这么大的事情,什么牛鬼蛇神都凑过来了,不奇怪啦。”
冯鼐眉梢一抖,挪了挪身子说道:“他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呢,巴巴的跑这里问长问短,他以为自己是谁?”
殷正冷哼一声,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这个人还真不是池中之物。”
冯鼐一惊,豁然开目,怔怔的望着殷正问道:“你说什么?”
殷正脸上泛着又青又白的光:“我刚才还以为这姓胡的也就一个不知深浅的莽书生,可先我又觉得有点捉摸不透了。”
冯鼐挑着眉毛刻意装傻逗着对方往下说:“有什么捉摸不透的,这种人我见多了,被排挤出京,羽折爪伤,纵有能耐又能派什么用场?”
殷正嗯的摇摇头,默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个胡衍当时到我府上,气度不凡,七品芝麻官,还没我军中百户官职大呢,可是……”
“可是什么?”冯鼐也起了兴趣,心里也稍稍悬了起来,一丝莫名的凉意升了上来。
“他在我面前,我觉得压抑;他走了,我又觉得害怕。”殷正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冯哥你刚才也说了,这个人拘押大牢,宫里的太监、洗心院还有老哥你轮番的上阵,他对答如流,气度不凡。”
冯鼐心里纵使知道胡大人是幽王卧底,此时也不免也有些心里发紧:“你是说……”
“你我二人品级不低,老哥你虽是凤河知府,可毕竟年少成名,更进一步那是看得到的前程。我嘛,好歹也是千户,虽不是了不起的人物,可在凤河的地界,也算混的有点脸面。”
他顿了顿,伸手撩了撩灯芯上的火苗幽幽说道:“对他来说,你我任何一人都是可以扶植他的。为什么他却毫无所求,甚至有点……居高临下。”
冯鼐被他沉甸甸语气震的彻底醒了,有些游移不定的看着角落里殷正的侧脸,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宫里的李公公才来几天?洗心院邓百户也是刚刚才到,除去你上折子的日子,他胡衍好灵的耳朵,怎么就摸到凤河来了?”殷正扭过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冯鼐:“如今他落魄出京又查案不成,反而深陷大牢,要是你,心里会怎样?”
冯鼐痴痴地望着书案,齿缝儿里迸出一个字:“恨!”
“那肯定的,”殷正冷森森的说道:“最恨的就是你!”
这番话说的敲骨扣髓,听的冯鼐冷不丁一个寒噤:“罢了,明天我就把他放了,犯不着为了他结个仇怨。”
“放了?”殷正瞳仁映着烛光,鬼火一般闪烁不定:“无故放了恨加一倍!”
“那你说怎么办?”冯鼐眼角一跳,寒凉透背,这个殷正……今天话似乎有点多啊!
殷正翻眼瞟了冯鼐一眼,朝面前的油灯“噗”的吹灭。顿时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之中。恰巧这时头顶轰隆一声炸雷,震的冯鼐身子一跳,陡然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