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当空，凉风徐徐。
信国公府两盏红灯垂在檐下微微的随风晃动，映的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泛着光，原本呆板的狮眼顿时有了神采。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走在还没干透的石板路上，从府门穿过，那石板路面湿漉漉的抹了油一般，踩上去吧嗒吧嗒的带着响。
两人跟在下午的那个随从身后，穿过院落，凌老爷子江湖经验老道，一直仔细查看着周围，竟然发现院落暗处抑或墙根树影之中都影影绰绰的藏着人。
他一把拉住前面那个随从，手扶腰间暗刃，还没开口，那随从倒先开了口。
“凌爷放心，府里外松内紧，防贼不防朋友，再说，我的命还在您老手上呢。”
老爷子阴沉的脸快要凝出水来，沙哑的沉声说道：“你的命？你的命值几个钱？”
“我的命对凌爷您来说蚂蚁一般，可对我来说可就这么一条。”那个下人诚恳的看了眼周肃灵，随即坦然的面对着凌老爷子，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老爷子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松开了。
他自己都是一身虚汗，方才这个老头陡然出手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幸好没有吐劲，要不然自己算是交代了。
三人心神不宁的来到一处偏房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里面的灯光映的窗纸明晃晃的一片，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自己。
下人走上前叩了叩门，里面似乎吩咐了什么，这是那下人将门轻轻一推，一道光线直铺脚下，那人侧身一站，给周肃灵和凌老爷子让了道。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走进屋内，只见一个老叟坐在主坐，一张苍老的脸皱纹渔网一般层层叠叠。周肃灵站在凌老爷子身侧借着烛光仔细打量着老叟，与印象中的汤洛做着对比，岁月催人老，原本气度宏深的一代名将如今也到了风烛残年。
“坐吧，咳咳。”汤洛松驰的眼皮似乎抬不起来，随手颤颤巍巍的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随即对下人吩咐道：“你下去吧，门不要关。”
凌老爷子和周肃灵矜持的斜身坐着，其实也就屁股沾着椅子边儿，都有些拘谨的不知道说什么。
老叟咳嗽了一阵，感觉身边的烛火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我十七岁从军，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阔连铁木、方国醇、陈琼亮各个都是一代枭雄，手下能人辈出，嘿嘿……”灯烛下的老叟瞳仁光泽游离，豪气顿生：“都给太祖皇帝一一翦除，人生一世有如此功业，也没有白活一场。”
他深情激荡的一番话说完，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偷偷交换了下眼色，随即低声开口道：“汤阁老不世之功，世所罕见，晚生也是钦佩的。”他顿了顿，斟酌着言辞说道：“可晚生不明白……呃……汤阁老怎么就……”
他想问汤洛失踪的前因后果，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凤河接连发生的事情，在周肃灵心里是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心结正需要当堂解开。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老头子我摆个谱，反问一句，”汤阁老抬起眼睑，露出亮点黑亮的瞳仁，轻描淡写的掸了周肃灵一眼说道：“你够格儿吗？”
周肃灵面容一僵，心里隐隐带着火气却只能按耐着不漏声色，讪讪的歪了歪嘴。
汤洛转过目光，盯着凌老爷子看了好一会儿，冷笑着两声：“早就听闻銮殿都尉府‘七禽六兽’的名头，我以为都死绝了，没想到还真能见着活人。”
凌老爷子身份被他说破，不禁眼神一跳，拱了拱手说道：“也是老狗一条，不知道汤阁老喊我们来究竟是干什么？”
他直接绕过话风，开门见山就发了问。
“我倒要问问你们，你们来这凤河是干什么的？”汤阁老冷眼扫过两人，低缓的言语透着一股威势，压的整个厅房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查案。”老爷子开口就回。
“查什么案？”汤洛紧随其后。
“洗心院的人死在你府上，我是奉旨查案。”周肃灵冷不丁的插口回答，目光也倔强的盯着汤洛。
“放屁，”汤洛冷哼一声，又咳嗽起来，好容易缓了缓踩说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吧。”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鞭子抽的周肃灵心里一颤，正正巧巧的问到了点上。
“这个时候来找我这个快死的人，都不是善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找我干什么！”汤洛不高的腔调带着威吓，却让周肃灵心里一动，感觉到一丝被人窥视的感觉，他机警的打量厅房，除了在座的三人没有其他人了呀？
凌老爷子却察觉到一阵引而不发的杀气，暗自戒备，嘴上却不卑不亢：“汤阁老想留住我们？”
汤洛不屑的一声冷笑：“不说出个道道，你们还真的难出我这道门。”
凌老爷子眼睛一眯，只见身边烛火摇曳，转瞬间凌老爷子已然离座，径直窜向汤洛却陡然转向，铛的一声短刃在手却架住了身边突袭而来的杀招，对方毫无征兆来势之猛，自己准备在前都被震的虎口一麻，险些短刃脱手！
陡然的局势惊的周肃灵都离了座位，因为眼前对面明明空荡荡的椅子却忽然一阵波动，恍惚之间却在凌老爷子面前显出了人形！
那人反手握刀当胸斜划，直逼凌老爷子胸前。老爷子双刃在手，左撩右架，连消带打；对面那人沉腰拧跨，粘缠连随。两人贴身短打，攻守快捷无比，转瞬之间五六招已过，双方劲力一架，竟然僵持不下！
那人面无表情心里却暗自敬佩，老爷子更是胆寒心惊，要不是准备防范在先，刻意逼对方出招，光凭对面这等身手，铁定倒在当场！
周肃灵却看着那人一下子愣住了，原来是那个瞎子。
“‘彩影之术’果然了得！”凌老爷子见对面稍稍卸力，也慢慢收了手，打量着这个身手不俗的算命先生。
“到底是宫里的高手，有眼力，‘嗅天腥’的手段也的确了得，原来你早就发觉对面藏人了。”汤洛在一旁波澜不惊的说着。
凌老爷子打量着瞎子，嘴里也隐隐带着傲气回敬道：“死人堆里爬过几遭罢了。”
汤洛伸手指了指瞎子，对凌老爷子说道：“他和你有点渊源。”
凌老爷子听到这里，稍一思索陡然想起一个人来，有些疑惑的问道：“江湖上反手握刀的人极少，刀式迅猛不留余地的更是罕有……我的确认识一个。”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思索着印象中的那个人。
那人不是死了吗？
“嗯，你的确认识，他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凌老爷子一诧，嘶的一声说道：“你是‘藤虎’的儿子？”
瞎子微微点了点头，收刀回鞘慢慢退回了座位并不答话。
“‘你是’海东青’，玩的是缠斗手段，据说‘七禽六兽’里面功夫最高的几个没有你，但是最能以一敌多死缠烂打的，你是头一个。”
汤洛扭头看了瞎子一眼说道：“洪三儿的老爹‘藤虎’当年是我账下斥候营的百户，练的是快刀，专门刺杀敌将，后来入了‘六兽’之列，手段你应当知道。”
凌老爷子诚恳的答应了一声，赞叹道：“‘藤虎’那套‘庖丁解牛’，以无道入有间，势如奔雷的确是难逢敌手。”
汤洛咂摸了一下嘴继续说道：“你一个宫内的大高手，却心甘情愿跟在一个七品官后面查我堂堂信国公，”他呵呵笑了两声：“这算是唱的哪出？”
“晚生就想知道汤阁老失踪的原因，凤河兵变，府上接连死了洗心院，我和凌老爷子被江湖追杀，我恳请汤阁老解解这个疑惑。”周肃灵一肚子的话要说，却难说出口，只能旁敲侧击的问，心里焦急万分。
“我的义子殷正暗中窜通中都留守司，图谋不轨，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难道还陪着他们瞎胡闹？但是狼子野心宛如毒瘤，于是我刻意藏了起来，就要看看殷正这小子能捣鼓什么玄虚出来。”
信国公似乎牵引到什么心事，竟然又开了口：“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时不时会到太祖皇帝陵前看看，也念叨念叨，周肃灵即位以来忙颠颠的削藩，你说这做侄子的要杀亲叔叔，太祖皇帝的亲儿子又要杀他的亲孙子！”
他瞳仁有意无意的看着周肃灵，阴森森的说道：“先帝在天有知，什么念想？这不是一窝子的不仁不义吗？”
周肃灵听到这里气的脸色煞白，恶狠狠的盯着汤洛，手握着椅子扶手抓的骨节发白，咯咯作响。汤洛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耷拉下眼皮。
“那依汤阁老高见，现在该怎么办呢？”周肃灵气的心肝发颤，强自忍耐冷笑着问道。
“我糟老头子一个，哪有什么高见。现在木已成舟，燕王靖难已成，大局已定。”他叹了口气，似是劝慰的看着周肃灵道：“你知道我当时交了兵权，请求告老还乡，先帝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周肃灵灯下面色青黄不定，紧咬细牙迸出几个字：“倒要请教。”
“先帝说我是‘老猿挂印’，”他咳嗽了几声，眯着眼看着周肃灵逼视的目光，微微一笑：“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键不在挂印，在回头。所以我活下来了。”
周肃灵瞳仁一跳，这汤洛是意有所指吗？怎么说的话这么……讳测莫深却又语带双关。
“身后有余忘缩手，前无退路想回头。败局已定，何必执迷不悟，非要飞蛾扑火呢？我汤某受萌先帝，早就看淡了，”一阵夜风吹入，灯火扑闪之间汤洛陡然抬高了音量：
“谋事在人，可成事——却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