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浙东了?”周肃灵明知故问。
“嗨,我他妈都快忙死了,不瞒你们,现在洗心院就是个空壳子,腿脚等动的都出去了。”邓通和摸了摸腮边的胡须,古铜色的脸棱角分明满是疲惫,的确颇有风霜之色。
周肃灵不易觉察的瞳仁一闪,看着门外的日头随口问道:“你们都是大老爷,监察百官,谁见了不极力的奉承,出外办差你们不是求之不得吗?”
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洗心院出外办差的确是油水颇丰,任凭地方要员还是封疆大吏都不敢轻易得罪,最是耀武扬威。
“得啦,这次可真是动了筋骨了。”邓通和拍了拍腿,由衷的感慨道:“豫南幽山、岭东河西,包括这浙东还有京师地界,南北司两个衙门,督办全部撒出去了,线人内应全部‘活’过来,所有的州府关卡,关节要道全部卡死。”
周肃灵听了心里一惊,已经略略品尝出这里面的深层含义。
“铁索横江啊。”周肃灵拿捏着语气微微一笑:“就你们那点人手不够吧。”
邓通和白了他一眼说道:“地方有地方的卫所,兵部、刑部都密文发下去了,严查妖党。”
周肃灵“哦”的一声点点头:“那肯定是插翅难飞了。”心里的雾云也渐渐散开,看来这回“天佑帝”的消息是有人刻意传开的。京城里的叔叔坐不住了,这么大的阵仗封锁各省要道,显然围成一个大圈,这是要将“天佑帝”限制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毕竟出了这个圈,就是藩王的地界了。
他脸上平静至极,只在心里默谋。
天海是水师三大营所在,布政使孙德川据说是黑衣宰相玄洪大师拔擢,另外玄洪说过,他另派人马沿水路查探,设下大网,就是防止“天佑帝”出海。
如果“天佑帝”真敢往天海走那是自投罗网。
微风带着微凉吹进屋内,闻着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周肃灵眯着眼睛看着门外金灿灿的阳光,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棉花絮一样微微的浮动着,真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邓大人打算呆多久?”周肃灵打破沉静,随口说着,想尽快敷衍走这个大汉子,这个人外粗里细,可不像外表那么狂放。敬而远之,远而敬之,这样比较好。
“看吧,这两天各州县都跑一圈,听说诚意伯刘子昂在这里养老?”邓通和冷不丁的一问。
“嗯,是的吧。”周肃灵心里陡然一醒,情不自禁秒了邓通和一眼:“看不出来邓大人还有这个门路?”
“哪儿啊,刘子昂当年不是太傅吗,还教过天佑皇帝,幽王世子也算他半个学生,特地嘱咐我不准冒昧,怕洗心院借着查妖,拿他和天佑帝的瓜葛害他。”邓通和有些尴尬的撇了撇嘴:“妈的,这名声都叫之前的那帮狗崽子玩臭了,现在洗心院的招牌真他娘的丢人。”
周肃灵心里一舒,原来是幽王世子递了话。随即提醒自己,青田县刘子昂那里步子要迈得快点了。
“既然南司衙门的已经在这里了,你怎么也来了?人手本来就不够啊。”周肃灵深谙人心,洞察到南北两司的矛盾,故意挤兑了一句。
“怎么,准他们来不准我们来?他娘的,南司那帮狗就知道搂银子,现在还想挣功劳,想的美!他们在哪,我他娘的也要在哪,人手不够?人手不够再招,过段日子,北司也来个天下招贤。我就不信了。”邓通和大方脸直眉瞪眼,看的周肃灵不禁莞尔一笑。
“你吧,就是容易上头,一根筋,你怎么知道那人一定在浙东?再说,就算在浙东,你真的亲手拿下了……”周肃灵了一顿了顿,邓通和显然被钓上了胃口,两眼一瞪问道:“说呀!”
“你要是亲手拿到那人,你怎么办?”周肃灵似笑非笑的看着邓通和。
“带回去听候发落啊。”
“那人可见不得光。”周肃灵紧接着就是一句。邓通和刚想接话,一下子顿住了,冷静之下,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天佑帝”拿到手怎么办呢?这么烫手的山芋黏在手上,甩都甩不掉,万一皇上讲究“青史留名”,不方便动手,那这“脏活”……
指挥使张韬跟他说过,有些差事不能沾,行话里叫“脏活儿”。
见不得光的差事,万一经手难免稀里糊涂就给自己人“封口”了。邓通和行伍出身再了解不过,斥候营和谍司都有“死间”,故意安排个再平常不过的差事,人莫名其妙的就没了。一些事情也永久的封存,再无人知晓。
他想到这里陡然一个激灵,看着门外的日头有些刺眼。随即想到:难怪首座张韬跑到河西省,那是最不可能的地方,还真是老谋深算,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邓通和的神情被周肃灵一览无余,他心里知道对方显然听懂了,便岔开话题:“时辰也不早了,走一起吃点?”
“呃……不了不了,”邓通和心里乱蓬蓬的,再没有闲情便敷衍道:“我还要去趟丰庆,那里是咽喉要道,出不得岔子。”
周肃灵假意挽留了两句就不再勉强,送走了邓通和,微微露出笑容。这个人支走,去青田县就从容多了。
自打进了浙东,自己可谓小心翼翼,从不进官府衙门,就怕被人盯上,江湖人盯上无非是暗地里的名堂,给官府盯上,这“阴兵虎符”还真的太扎眼了。再说天下官府究竟是哪条线上的,他已经吃不准了。
周肃灵对幕后的那只黑手颇为忌惮,隐忍不发暗中却掌控全局,更深不可测是那个人的势力手眼通天,放眼天下这样的人物没有几个。但是到底是谁呢?
他仔细盘算着,胡衍一行出了京师无非几条路。京师接连九江、湖海、豫南三省,京师重地,封查极严,再加上那时候幽王刚刚入境,更是铁桶一般!
湖海有三个藩王。周肃灵仔细的回忆着,周明璋的儿子们陆续封王,他认定那个黑手也在其中!
六叔楚王在武宁,定武年间带兵平定蛮夷,骁勇善战,皇爷爷极为看重的一位叔叔。是他吗?他大拇指轻轻在食指指肚上掐了一下。
十五叔辽王原本远在辽东广宁卫,皇爷爷鸟尽弓藏之后,委任的驻守九边的藩王之一,自然不是泛泛之辈。自己即位第二年特地将他改迁荆州,试探其它诸王的反应,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可也不能小觑。
十八叔岷王封王永州,被自己刚即位就贬为庶民,从此被诸王所忌,导致自己日后的孤立无援。他懊悔的又用力掐了一下指肚。
九江是自己的十七叔宁王,皇爷爷非常疼爱的儿子,说他有名将之风。“幽王善战,宁王善谋。”这是皇爷爷曾经在朝堂上夸赞过的。这个人也是自己曾经最忌惮的叔叔,当年甲兵八万,革车三千,驻守大宁。自己即位就急匆匆的让他去荒蛮未开雾障丛生的武昌“养老”了,印象里这个人谦谦君子,的确是儒将风范,嘶……难道是他?
豫南彭州的赵王,怀庆的伊王,岭东兖州的鲁王,济北的德王……他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这几个人庸庸碌碌,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不惹事也不多事,装哑充愣罢了,周肃灵撇了撇嘴,看着门外的蓝天白云飞鸟绿树,心里默定:不像。
河西固远是三叔晋王,周肃灵眉头皱了皱,这是个厉害的人物,而且位置特殊。固原兵家必争之地,往北支援大同,直接进入大漠;往东连接河北重镇真定大宁,西进山西,燕云十六州连成一线,三叔可谓雄将,手握重兵,朝中势力极大,而且也是早年跟随皇爷爷打天下的儿子之一,不能低估了这个叔叔。
他指甲盖毫不犹豫掐了一下。
秦原地界也有两个虎狼一般的人物,临桃是十四叔肃王,肃王性烈如火,带兵打仗都是冲锋陷阵,号称“铁胆虎王”,可这个人不像是个隐忍布局的人物,但是不是参与者呢?周肃灵摸了摸八字胡,陷入思索,因为秦原还有个二叔,那个人非同小可。
秦城的秦王,是自己的二叔,耐人玩味的是他的母亲是婉慈高皇后,地位更是特殊。自己的父亲——懿文太子正是从陕西巡视回来后便一病不起的。自古王位兄终弟及,“龙鳞刺”一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笑脸王爷。
他凝望着远处,脸上绷的紧紧的,是他?
周肃灵抬脚踱到院子中,听着慢慢喧闹起来的客栈大堂,心里冷静了几分:秦王在远秦原,胡衍却在浙东现身,怎么想都觉得扑朔迷离。
只知鱼肚不知鱼腹,这些人都不是表面看着这么简单,他在记忆中摸索着几位藩王的面容,细细品味着印象中这几个叔叔的或喜或怒的神情,就像一个匠人一个画师在临描一幅磅礴画卷,起笔之前,都要暗自打着腹稿。
那个黑手就在其中!阴兵虎符拿到手,一定要好好盘算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