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吊睛白额的猛虎不耐烦的绕着自己来回的游走,嘴里哈哈作响,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阵低吼。周肃灵极力克制着保持着自己双腿直立,声音有些发颤的回应着番僧威压的目光。
“‘天佑帝’现在何处?你又是怎么知道阴兵虎符的?你为谁效力?”他一口气将自己心底的疑问全部都问了出来,如果马上就要葬身虎口,他希望能得到答案。
番僧凝视着周肃灵,仿佛要将他看穿,过了一会儿冷不丁笑了起来:“胡大人呐,你的问题可真多,可这也恰恰说明了一点,”他笑容一敛,满脸的须发遮掩着凶芒:“你不是一般人。你绝不会是七品文官这么简单!”
他不耐烦的走了两步,猛地一挥手:“既然你不肯说,那就让那蠢物来问问你好了!”
猛虎像一只温顺的大猫,张着血盆大口,半截舌头沉甸甸的垂在外边,正盯着周肃灵,此时得到许可,浑身的鬃毛都陡然竖立起来,将原本魁梧的身躯一下蓬的更加可怖!
可周肃灵却凝望着这头猛虎,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的虎目中,他细腻的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紧紧捏着的心脏微微的松了,周肃灵心底不知道何时涌上来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佛冰川即将消融之时,悄无声息的流下清冽的水流,一丝丝的缓缓的映射着流动的气息。
“殿下,你怎么了?”白老太医的面庞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年幼的自己正随着白老太医在内苑围场里修行。
他似乎回到了记忆里,看着远处的幼小身影,正蹲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哭泣。那是幼年的自己吗?
他看到白老太医走到自己身边,伸手扶着年幼瘦小的脊背,轻轻的安抚着。
周肃灵看着记忆里的这一幕,发觉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便慢慢的走了过去,终于听见隐约的人响。他刻意过去,走到白老太医和幼时的自己面前,好奇的努力和他们对视,可他们的眼神却穿透了自己,看着远处。
“师傅,他要死了。”年幼的自己抽噎着,白净的小脸映着秋日,泪痕斑驳。低下头看着手边一头硕大的灰狼,那灰狼侧躺在地上,眼睛微微的闭合着,只眯着一道缝,欲睡未醒一般。
“万物终有一死,天地终有轮回。哪有亘古不变的呢?”白老太医温颜劝慰着,没有臣子面对未来君王的恭谨,反倒像一个慈爱的长者在安慰伤心的娃娃。
“死了以后,就没有我了,会去哪里呢?印光大师说会有轮回,可我在想,死了以后我就没感觉了,就没有‘我’了,不能吃喜欢的东西,不会疼,也不会知道饱饿,而世界还在继续,那‘我’呢?”年幼的自己看着手中呼吸微弱的一只硕大的灰狼,轻轻抚摸着微微起伏的肚子,仿佛安慰仿佛送别。
周肃灵震惊的看着眼前稚嫩的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曾问过这么深奥的难题!生死,多少禅师道长、多少智者贤人,穷极一生都在思索这个宏深而又虚渺的问题。
白老太医头须花白,卧蚕似得眉毛长长的垂在脸颊,随风飘荡着:“殿下,你是天选之人,你感悟到万物的灵气,能体察生灵的喜乐愁苦,你今后一定是个大善的人呐。”
年幼的自己老成的叹了口气,继续抚摸着地上的狼,低声说道:“以后我也会死,是吗?”
白老太医神色复杂的避开头,穿过周肃灵看着远方的滚滚落下的红日,喃喃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万物之理。殿下,你是能聆听万物声的人,等你长大后,就能明白,人生一世就如同草生一秋。只要心有所持,落日即是朝阳……”
周肃灵不知不觉的抽回思绪,怜悯的看着眼前的恶虎,耳边响起番僧铿锵呵斥:“蠢物!吃了他!”
那老虎似乎有了某种感应,平视着周肃灵,却没有动。
番僧一怔,刚要发作,却见周肃灵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老虎硕大的头颅,慢慢的抚摸着,眼神清湛如洗,带着不易觉察的悲悯。
“你用咒术威压,却不知道万物皆有灵,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佛经有云:无欲无求、独步天下,如那林中之象。”
番僧哼的一笑。不屑的说道:“你也谈佛经?林中之象?独步天下无欲无求?”他仰头森然一笑,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随即森然说道:“无欲无求也要有无欲无求的资本!”
他继续狂妄的威吓道:“只有能者留其名,人心本恶,自分高下,能者上庸者下,心持大道,执掌生灵,这才是真正的道法自然!”
周肃灵轻轻叹了口气,神光更加的清澈起来,仿佛暗夜中透过云层的星光,他抚摸着猛虎,轻声说道:”你受了多少苦,他将你囚禁在这里,没有任你纵跃的树林,没有呼啸山川的林风,没有雨露日晒,没有春华秋实。你一直都很害怕都很痛苦是吗?“
猛虎低沉的喉音仿佛响应着周肃灵,迎合的靠着他的手,扭头看着自己的一身鬃毛,仿佛独自叹息。
周肃灵站起来,慢慢往番僧面前走了过去,每走一步语气都坚定几分:”你自恃邪道妖法,将万物操纵于鼓掌之间,泯灭天性,肆意蹂辱,你……你这样的人,不该留在世间!“他最后的话语,咬着细牙磕哒作响,盯着那番僧双眼都要喷出火来。
语音刚落,嗷的一声巨响,仿佛晴空炸雷,那恶虎猛地扑来,朝周肃灵身前一卧,恶狠狠的凝视着番僧,怨毒的神色吓得番僧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哼哼哼,哼哼哼……”一旁的洪三还囚禁在半空中的十字架上,嘶嘶的笑着:“你完了,秘术反噬的苦你恐怕还没尝受过吧!”
番僧被这不阴不阳的话语,惊得心里一缩,他当然知道秘术反噬的后果,一世修为尽毁不提,自己说不定死无葬身之地!
周肃灵冷冷的脸上挂着霜一般,咬着牙迸出几个字:“‘天佑帝’在哪儿?”
番僧刚想顶嘴,那恶虎一把将他扑倒,两个肥硕的虎抓牢牢的按在他的肩头,沉着巨大的头颅,血盆大口一张一合,怨毒的目光吓得番僧浑身冰凉,再也没有勇气死扛。
“我……不知道,听说一个月前来到浙东,一直躲藏着不露面。”番僧语调陡然低了下去,没有半分的张狂。
“听谁说的?”周肃灵微微扬起下巴,有些孤傲的看着被猛虎牢牢按在地上的番僧,死里逃生带来的超脱感已经无限的享受,这形势逆转的快意恩仇更让他心潮汹涌。
“江湖传言。”番僧承受不住猛虎的重量,也受不了随时成为盘中餐的威胁,死命的挣扎着,却一丝都动弹不了。
“江湖传言?”周肃灵机警的察觉到幕后那人的精明,靠着江湖传言传递信息,看似裸露实则高明至极。只有局中人才能得知“传言”的真伪,而外人只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阴兵虎符总不能也是江湖传言吧,你背后的人是谁!”周肃灵语调略微一沉,克制着激动,胸膛起伏不定。
“阴兵虎符……阴兵……”番僧瞳孔一缩,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随即茫然的摇了摇头,咬着牙说道:“你斗不过他的,那个人……”他嘴角嚅嗫了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深不可测。”
“是谁!”周肃灵爆喝一声,猛虎也随着轰然一吼,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可那番僧却不动弹了,烂泥一般的躺在那里,七窍汩汩的流淌着血水,显然被反噬的静脉寸断而死。
周肃灵一愣神,洪三儿扑通一声,从空中栽倒,十字架微微的泛着白光,随即黑暗的四周也星星点点的,仿佛星空一般。
那“星空”慢慢的点亮,过了一会越加的明亮刺眼,像是黑暗的巨大蛋壳龟裂似的,“星光”竟陡然连接成一道道不规则的连线,不一会只觉得天地猛地一闪,仿佛佛光普照一般,激的人承受不了只能逃避着紧闭双眼。
耳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吼,随即带着一阵风,敦敦的声音渐渐远去。
等周肃灵眯开眼,只见自己好端端的坐在地上,凌老爷子虚弱的靠在自己身旁,红脸汉子背靠着一根石柱,一言不发的目光发愣,显然是精疲力尽。
洪三儿邋遢不堪的躺在不远处,原本番僧站立的地方,却空空如也,也不知去向。
“你醒了?”凌老爷子虚弱的问道,随即茫然的看着远处慢慢站起身子的洪三儿,洪三披头散发,空洞洞的双眼像两口枯井,看着让人心悸。
“看!”红脸汉子猛地一叫,众人扭过目光,就连洪三也侧着头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整个庙殿正在快速的消弭剥落,金碧堂皇的四周,退潮一般的消退,露出原本破旧不堪的院墙屋顶。
众人惊异的看着眼前冰水消融一般的景象,不一会儿原本佛灯照耀的金色佛殿就全部消失殆尽。
周肃灵等人不可思议的看着周围,才发觉自己竟然就躺在“红莲寺”正中,那一脸憨笑的弥勒佛依旧破旧不堪,厚厚的蛛网挂的浑身都是。屋顶偷下的几缕光柱,仿佛带着重生的力量,让几人痴痴的凝望良久。
“天下真的太大啦!”凌老爷子感叹了一句,随即哑然失笑:“我们原来都在幻境里。虽是邪门歪道,这等手段,当真惊人!”
微风拂进庙殿,门口歪斜的半扇庙门微微的晃荡着,叩着石槛咄咄作响。众人贪婪的吸着微风,原本霉味扑鼻的味道如今也似乎透着醉人的香。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