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曳,大家默契的各自落座,僧人坐在斋席桌前,周肃灵和方大人连着刘慈在旁边的桌子落座。不一会儿,魁梧的廖大人和王之臣也悄无声息的迈了进来,略一合十,随即若有似无的对着“应文”摇了摇头,也都坐下了。
秋风渐起,吹的园中的树枝落叶沙沙作响,中天冰冷的残月,恰如一把玉钩,若明若暗的笼罩在薄云之中,将府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纱一般的银光。
刘慈站起身来,却发现气氛有些尴尬,他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僧人和周肃灵,端起酒杯略一顿,才说道:“诸位都是家父旧交,本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家父劳碌一生能有几位知音竟然不远千里前来吊唁,刘某心生感激,这第一杯酒,我代家父敬诸位。”
说罢,一仰脖喝了下去。
“第二杯,”他微笑着看着各有心事的堂中客人,慢慢说道:“昨夜家里进了贼,”他环视一圈继续说道:“诸位都受惊了,今天刘某摆下几个小菜,为诸位压压惊。这一杯,算作赔礼。”
说罢,又是一口干尽。
周肃灵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一旁,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心里却在急速的思索,劳心费力的苦追,今天终于狭路相逢了,可是现在的形势却有些拿捏不定,自己的身份不能明言,胡衍这点也是心知肚明的。你不言、我不语这算是平手。
可是今天两人第一次打了照面,究竟能不能留下胡衍呢?他有些疑问的睨了一眼刘慈,只见刘慈懵懂未知的还在高谈阔论家父生平,正在心头之上。他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
“这第三杯酒,权表刘某一份心意,”他沉吟了一会儿,眼圈起了一层雾气,众人这才从思绪中抬起头盯着面容庄肃的刘慈。
“先父临终前留有一物,”刘慈从身后拿出一本书册,双手捧着,周肃灵内心钢针扎了似得猛地一跳,他强忍着内心的焦灼不安,波澜不惊的抬起眼睑看着刘慈的双手。
就连一旁的“应文”也猛地睁开眼,牢牢的盯着,心里暗道:周肃灵来这里果然不是巧合!
“这本书是先父早年行走天下,在门州知歙县南乡的覆船山密探所得,严令刘府子孙不得修习,要我面呈皇上,可惜我无心功名,在坐的胡大人和应文大师都是京城来的饱学之士,又是青年才俊,刘某烦劳二位帮忙呈交吧。”说完有些怅然若失的坐在桌前,自己苦苦的闷了口酒。
刘慈几杯下肚,脸上也微微泛起红晕,略略请了请,便心不在焉的夹了口菜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可一旁的周肃灵心里却更加凝结了。他呆呆望着桌上摇曳的烛光出神,欲哭无泪。
这刘子昂一代硕儒,堂堂青门天下行走,洞察天机的得道之人,怎么会生了这么个书呆子。他更加憎恨刘子昂,临时之前竟然连句明明白白的交代都没有!
这时候一旁的方大人端起酒杯,笑吟吟的看着周肃灵,凌老爷子一看知道对方要敬酒,桌下赶紧碰了碰周肃灵。
周肃灵一醒,只得打叠精神将酒杯递了过去,两人轻轻一碰方大人却不喝,含笑端详着周肃灵指着他说道:“胡大人——有心事。”
周肃灵跟嚼了苦橄榄一般,干涩一笑:“庸人自扰,想到皇命在身,却一直寸功未立,”他冷眼扫了一下邻桌的“应文”:”内心不安。“
“唉,”方大人佯怒道:“这老哥哥要说你了,刚才还说心宽体胖,年轻人不能迷的太深,路——长着嘞。”说完手腕一抖,跟周肃灵一碰杯,吱的一声下了肚。
周肃灵时不时拿余光瞥着那本书册,想要开口却又怕招人耳目,不开口又怕被人捷足先登。心里毛毛躁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方大人倒成了主角,他自己斟了一杯酒,绕过桌子,踱到“应文”那里:“这位大师好相貌!啧啧,真是仪表堂堂。”
胡衍心神不宁的眼神一跳,随即也准备站起身来,手刚沾上酒杯,叶熙贤急忙在桌下将他的僧袍一扯。
胡衍陡然醒悟,自己是个和尚,那里能喝酒,就势将手中的酒杯朝旁边一挪,双掌合十说道:“大人宽恕,出家人不能沾酒。”
方大人呵呵一笑:“我是个粗人,但是我也信佛的,酒肉穿肠过,这佛祖心中留。”他酒瘾上涌,早就不耐烦了,一口干了说道:“大师是佛前灯,不像我们俗人,只能修个心安。”
应文最怕别人饶舌,佛经自己一桌子人都是外行,只能支支吾吾的敷衍两句,哪敢深说。
胡衍心不在焉的寒暄了两句,落座之前,迅速瞥了一眼周肃灵,心里也是阵阵发紧,那泛黄的书册搁在刘慈手边,一时间却谁也不想先开口,都克制着寻机会。
“那桌人有几个眼熟。”大家交头接耳之际,凌老爷子假装抹了抹嘴迅速的说了一句,随即继续和方大人热热闹闹的劝起酒来。
周肃灵眼波一闪,隔着方大人悄悄扫了一眼对面,一眼就看见一个魁梧的和尚,正闷头吃菜,不耐烦的抖着腿,哪里是高僧的样子,显然是酒瘾上头。
兵部侍郎廖平?他内心一颤,这人曾经力主怀柔,先定人心缓进削藩,自己当时当众驳斥过。此刻那个据理力争的武将却坐在自己的对面,背井离乡、寸步不离的守卫着他的“幼主”。
周肃灵心里一紧侧过目光,惧怕似的躲开,看向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侧身坐着,面容消瘦,一撅山羊胡子微微的翘起,周肃灵也认识,叫叶熙贤,原来是浙东承宣布政使司参议,政绩卓越平调入京任监察御史,也曾上书劝说不能任用李隆承为将,并且扣留幽王的两个世子。
可自己却稀里糊涂的不仅执意任命李隆承,还将幽王世子放虎归山,将手中仅有的筹码完璧归赵,彻底打消了幽王最后的一丝顾虑。真是昏招频出啊。
叶熙贤是个干练沉稳的人,现在才知道此人眼光如炬,可惜了。他内心悠然一叹,不知道是懊恼自己还是嗟叹对方。
灯火阑珊,人影交错之间,周肃灵呆呆的坐在那里,思绪万千。他侧过头,遥望着门外漆黑的夜幕上的那一轮淡淡的冷月。
两年前,自己乘龙舆在乾清宫皇爷爷的灵柩前匆忙即位,那时候的自己君临天下、指点江山,是什么样的心情?如今已经模模糊糊。
这时对方一个人站了起来,隔着桌子跟方大人打了招呼,周肃灵思绪打断,随意的看了那人一眼,只见那名老僧矜持的笑着坐下,无意间和自己对视了一眼,又机警的互相避开。
钱喜善。
周肃灵眉头骤然一抖,昨夜真是好手段!这个印象里低眉顺眼的太监竟然如此深藏不漏,他想到自己昨夜被“傀儡术”折磨的愁苦不堪的情景,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
“胡大人,吃菜。”一旁的刘慈劝道,不知道是被方大人豪迈的性格感染还是其他原因,刘慈也开朗起来,频频劝酒,还绕到对面的桌前,跟僧人们细语寒暄。
周肃灵目光却呆滞了,京城里张泗在酒馆跟自己说的话萦绕耳边。张泗说:“那夜我在前殿,往里头巡查的时候正巧碰见黄凯出来,他脸色不好,说话也四六不着的,还说自己中邪了。”
中邪?
黄凯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死在侍卫班房,后来自己和邓通和勘察现场,张泗也交代了,黄凯独自一人在侍卫班房,死在自己的刀下。
周肃灵内心狂跳不止,觉得慢慢揭开了当时的扑朔迷离的悬案,钱喜善的徒弟杨三儿被捉,说自己的师傅——钱喜善刚杀了一个侍卫,用的就是“傀儡术”。
那一夜,正是自己“移魂互换”的当晚!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着眼珠不动神色的思索着。再一抬头,正巧迎上另一个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人是谁?
他脑海中急速的回忆着,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对面那个白胖的和尚,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方是个太监!
鬼门!他脑中一道亮闪,一下子想到贵门外的尸体,还有那几根柳枝……
对,对对对。他手指头点着桌子,胡衍这里还有一个高人!那个农家的高手,凌老爷子说过:“农家可令‘草木皆兵’,这个几个僧人一路走来,谁都离不开谁,原来‘宫内七鹰’里还有这么个人物。”
王升、钱喜善、印光大师、孙英……周肃灵心里又默默的过了一遍,还有这个白胖和尚,他是谁呢?
他内心计较,回去一定要调档好好查查,随即暗自庆幸,自己现在是户部给事中,查阅户籍易如反掌,就是内务府的名册有点麻烦,但是借邓通和的能耐,想来不是难事。
洪三儿在一旁默不言声,这时候待刘慈走到身边,猛地一把手拉住,刘慈一愣,问道:“贤弟,你也吃两杯?”
洪三儿笑而不语,在喧嚣的话语中不知道说了什么。
周肃灵浑不在意身边的事情,此刻内心一静,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刘慈,只见对方单手托着书,走到两桌之间,喧嚣的大厅仿佛骤然被人吹灭了蜡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先父的遗物,诸位看谁能烦劳跑一腿?”他醉醺醺的双眼似笑非笑的来回勾着。
周肃灵手心汗津津的,突然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轻轻拍了拍,原来是洪三儿。
“胡大人的意思嘛……”洪三儿温和的笑了笑继续说道:“希望大师们跑一腿,毕竟我们皇名在身,随身带着刘兄的托付也的确怕有了闪失。”
这句话一说出口,众人又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