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动静仿佛未曾发生过，又好像一滩水渍，随着日出蒸腾的干干净净。刘慈整整一天都没有出现，让周肃灵心里昏昏浊浊的不踏实。
他不知道，此刻的东院也一样起了波澜。
“主子，要动身就早点走吧，我总觉得南院的胡大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身边竟然带着这么两个厉害角色。”钱喜善微微咳嗽了一声，似乎受了点伤。
胡衍盘腿坐在光影里看不出面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默谋。
良久，才慢慢说道：“他们怎么会来这里？浙江这么大，唯独来到这处州下的青田县，还唯独来到黄梁镇，并且就住在这刘子昂家里。”
叶熙贤轻轻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侧脸暴露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中，显得异常的冷峻。
自打钱喜善接连两夜“探路”他就一直在琢磨，对方这么精准的追到这里，是有人故意指路还是真的是巧合？
屋外晴空湛蓝，阳光晒得园内的花草路面都微微泛着耀眼的光，叶熙贤眯着眼看着，这时候开了口：“王升究竟去干什么了？”
暗影里的胡衍眼皮一睁说道：“他说……他去交代接应的人，要我们耐心等。”
“要是等不到呢？”叶熙贤紧跟着一句，冷冷的问道。
胡衍模糊的身影微微一挺，有些疑心的问道：“你是说……”
叶熙贤捻着胡子尖儿，慢慢的挫着说道：“这个王升神出鬼没，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而且一路指引我们来江浙，却不说谁来接应，是信不过我们这几个，还是怕我们中途落网把他连累了？我总觉得他太过神秘了，有种被他牵着的感觉。”
钱喜善在一旁咳嗽了两声说道：“听廖大人说，这里虽然偏僻，却是三省交界，这个地方选的还是不错的。廖大人是带兵的人，天时地理总归还是靠谱的。可我们一连呆了十几天了，什么影都没有，他怕我们落网，我现在是怕他砸了锅。”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都被钱喜善的这一席话说的心头一震，现在出省要道盘查极严，要不是他们一路找寺庙挂单，被问起来都有所追溯，恐怕早就被拦下来细问了。
胡衍心里也是焦急，那个人也该来了，宫里就说好了兵分两路，现在自己形单影只被一帮心思缜密的大臣太监围着，还被一个神神秘秘的道士牵着鼻子走，他已经觉得开始不踏实了。
那边还有个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胡大人”，想到这里，他内心烦躁起来，长长的叹了口气。
说起来安全，胡衍现在苦不堪言，他最怕的就是身边的这些人，他们都是跟着“天佑帝”的老宫人，要不是自己一路装病，能不能瞒到这里他自己都没谱。
“王升说了，过来接应的人会说暗语，会不会就是这个刘慈？”胡衍扭头征询的看着钱喜善和叶熙贤。
“不会……吧。”叶熙贤也有些拿捏不定，他是刘慈为何不早点说暗语呢？既然是接头人，为何让胡大人住府里，这说不通啊。
胡衍沉沉的思索着，嘴里念念有词的念叨着暗语：“天恩浩荡，佛祖有灵。”
三人密谋了几句，这时候钱喜善猛地嘘了一声，只听门外刘慈的声音响起来：“几位大师叨扰了。”
钱喜善冲着叶熙贤使了个眼色，叶熙贤起身开门，门一打开，一道明亮的阳光一下扑洒进来，照的人眼睛一眯，刘慈清瘦的身形也慢慢踱了进来。
“昨夜进贼，不知道吵到各位没有？”
胡衍施力说道：“有劳刘施主了，昨夜是听到动静了，听声音，好像是南院的，胡大人那头没事吧？”
刘慈微微皱着眉带着歉意说道：“正要过去问，哎，没想到家里竟然还能遭贼了，这年月。”
“刘兄吉人自有天相，”胡衍眼中波光自带，幽幽的看着刘慈：“没有丝毫损失，真是天恩浩荡，佛祖有灵。”
刘慈摇了摇头，忽然一笑：“算了，不提了，反正也没丢什么。晚上我特地摆了席面，大师们单独一桌素席，给各位压压惊如何？”
胡衍眉梢一跳，随即有些失望，便微微笑着问道：“我们已经叨扰了十几日，哪还能让刘施主破费。”
刘慈“哎”的一声一摆手，随即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道：“家里遭了贼，我不能不报官，要不然被人怀疑。结果县太爷刚从处州回来，听说胡大人和你们在这里，非要过来赔个人情。”
三人一愣互相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胡衍不阴不阳的笑了一下：“既然刘施主盛情，那……贫僧恭敬不如从命了。”
肃秋时节，凉风渐起，薄云遮月。塘荷倩影摇曳，垂柳秀发婆娑。清香像远处飘渺动听的歌声，淡香清冷。四周煞是寂静，只有蟋蟀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和青蛙咕咕咯咯的应呼声。
“胡大人，里边情里边情。”刘慈远处招呼了一声，笑吟吟的迎了上来。
周肃灵和凌老爷子还有洪三儿心神不定的沿着碎石小路蜿蜒而来，刘慈早就等候，今天特地穿了一件镶便长袍，上面绘着暗花，简单素雅却有体面端庄。仿佛是个庄重的日子。
周肃灵一把握住刘慈的手，刘慈下意识的一抽却没有抽出，只是觉得胡大人的手好凉。
“叨扰了，刘兄，”周肃灵似笑非笑的面庞在大厅灯光挥洒之下带着难以言喻的气度。
刘慈一愣神，随即说道：“快请进吧，县衙的方大人已经到了。”
周肃灵点了点头，略一谦让一撩袍子迈了进去。
只见大厅两张圆桌，一张纯素席面，还没来人，却让他牢牢注视了一会儿。
“这位——想必就是胡大人了，”一边陡然响起洪亮的声音，周肃灵连忙回身，拱手笑道：“下官胡衍，见过知县大人。”
方知县年过四旬，微胖的身材中气很足，走起路挺胸抬头，和周肃灵脑海中的知县大不一样，他印象里的知县都是戏文里两眼之间抹一片白的丑角儿形象，这回见着这个方大人忍不住赞叹道：“方大人真是好福气的相貌？”
方大人亲切的拉起周肃灵的手，拉到一边坐下说道：“我个老胖子，还有什么福气相貌？”
周肃灵饶有兴致显得非常健谈：“心宽则体胖，量大则气足。方大人一看就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
“你看看，你看看，老哥哥可要说你两句啦，这京官啊都是猢狲，伶牙俐齿，我们这些土老帽，嘿说不过说不过。”方大人说完就笑着摆摆手，随即关切的问道：“我也是刚从布政使司哪里回来，好家伙给骂得灰头土脸，胡大人，昨晚——受惊啦，可有人受伤，或有财物损失？”
“多谢方大人关心，吵是吵了点，没什么大碍。”周肃灵矜持的回答着。
方大人不易察觉的瞥了周肃灵一眼，随即眉梢一弯，笑呵呵的问道：“胡大人来黄梁镇……”
“在外办差，顺便看看。”周肃灵略微留上了心，语气也仔细起来。
“哦，办差不易啊。好在没有什么差池。”方大人抚着圆圆的肚子，轻轻拍了拍。
这是门外刘慈的声音传了进来：“应文大师、应贤大师，应能大师，你们可迟到了，咦，还有两位呢？”
周肃灵心像被绳子慢悠悠的拎了起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了脑门，随着脚步越来越近，周肃灵神色瞬间的也随着复杂变幻。
乾清宫外的的无助、孙公公施法前的绝望、刑部牢房验尸时的恐惧、印光大师牢房内的悲楚……鬼门外的疑惑、神乐观杨应雄面前的震惊、幽王面前的暗恨……鬼市的仓皇失措，凤阳大牢外的生死一线、太祖皇陵内的杀心骤起……
“大师来了这么久，也没好好招待，今天我自罚三杯。”门外刘慈的声音伴随着扣人心弦的脚步，让周肃灵几乎要站了起来。
几个月来的一幕幕极其快速的在他脑中闪回，他或悲或喜的学习着、演绎着、习惯着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胡大人”，曾以为那个“天佑帝”从此成为一场梦，可今天晚上，此时此刻，是梦是真就要有个了结了！
心念刚定，厅门被吱嘎一声推开，只见一条腿迈了进来，随即一身鹅黄色的僧袍出现在眼前，周肃灵阴沉着脸仿佛要凝出霜，只是直直的看着进来的那个僧人的面庞。
好俊的面相！周肃灵仔细的打量着，端详着这张白净的脸。五官精致，一对晶亮的瞳仁，顾盼生辉，虽是僧袍，潇洒飘逸的姿态也真是玉树临风，让人一眼忘俗，还有那一对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和自已一样的——八字胡。
两人急促的对视了一眼，“应文”便避开了目光，有些尴尬的站住。
凌老爷子和洪三儿不知何时已经贴靠在周肃灵身边，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叫“应文”的年轻和尚。
“大师好相貌。久仰，请坐。”周肃灵阴着的脸陡然收起，反而淡淡的莞尔一笑，瞳仁电石火光般的一闪而过，灼的人不敢直视。
凌老爷子迅速打量着周肃灵，刚刚还心潮澎湃的人此刻却波澜不惊的和方大人继续谈笑风生，余光一瞥，倒是对面的“天佑帝”面色青黄不定。
凌老爷子震惊之余也暗自佩服：英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