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了吧!”就在周肃灵横刀欲抹的紧要关头,凌老爷子的一声低喝将他稍稍打断,手便停滞了下来。
凌老爷子迅如黑豹,只见一道黑影瞬间直扑窗前,身形一动,仿佛隔断了窗外那个“剪影”和周肃灵之间的某种联系,那“剪影”显然没有料到有人这么快就发觉到自己,紧要关头还是保命要紧,只见窗纸上的影子咻的一下就消失了。
周肃灵身上的怪力陡然消失,像是被骤然剪短绳线的木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压抑在心口的窒息感终于释放了出来。
凌老爷子刚想去追,顾忌周肃灵还在地上,想想不敢冒失,便蹲在周肃灵身侧警戒周围,低声问道:“怎么样了?受伤了没?”
周肃灵浑身上下都虚脱了,虚汗将衣服都湿透了,他间歇着说道:“没事,差一点……”
凌老爷子细听周围没听见丝毫动静,料想对方已经远走,便一只手搀着周肃灵将他扶到床边,随即继续半蹲在地,以备对方回来。
这时候耳边陡然响起园中带着噗噗的风声,他夜鸮一般无声无息的窜到床边,矮下身子,用刀轻轻伸到窗缝一撬,猛地将窗子打开,随即后撤双刀挥舞护住胸前,直到没有受到偷袭这才略略放心。
他借着室内漆黑一团,凝目细看窗外,只见园中依稀两人已经交上了手,身形上看一个正是瞎子洪三儿,洪三儿不是个喜欢缠斗的人,出手干净利落,所以一直在用身形拉扯对方,让对方走不了也沾不得身。
对方看不清面目,黑布蒙面,可那颗圆滚滚的光头却在月谷月光下尤为扎眼,果然是个和尚。那和尚身手沉稳,临危不乱,一招一式打的似慢实快,而且虚实变化隐然是个大行家。
洪三儿手持木杖,在清光下像一只挥舞腾挪的大鸟,只在偶的一瞬,猛地窜向对手,噌的一声拔刀一挥,屋内的凌老爷子只能看到远处一道亮闪转瞬即逝,纵使这样,也能感受到远处洪三儿一挥之间逼人的杀气。
对面那和尚显然吓了一跳,仓促之间身子猛地就地一滚,卷起地上的落叶也随之低低的一扬,对方心里有些后怕,这个瞎子凭空出现,显然埋伏已久,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他心里暗自嘀咕,刚被屋内的那人逼退,可见也早有准备,本想全身而退却被这个深不可测的瞎子拦在院里。对方这是动了心思下了套在等自己啊!
那和尚知道今天算是栽了,可也是暗自心惊,里面这个胡大人身边竟然还有这等奇人!他退意萌生,知道不可久斗,胜负是小,可千万别误了大事!他心里默定,便拉扯开距离开始往墙根靠。
凌老爷子老远就看出两人的心里,一个在伺机而动,另一个却想抽身离开,他心里一喜,对方今天恐怕是走不掉了。
洪三儿拄着木杖继续变幻身形,虽不出手却隐隐将对方罩住,令对手拖不得身。对面那人开始还是仓促应对,现在反而变得冷静起来,也步伐灵动的上下飘忽不定的游走起来。
两人短时间内不交一手,但偶的一旦交手都势如奔雷,仿佛相互猛地撞在一起,又即刻分开,继续互相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
就在这时,就听别院有人喊起来:“有贼!抓贼啊!”随即隐隐的看到东墙墙角泛起了火光,杂乱的脚步和吆喝声开门声宣告着这出暗斗的终结。
园中还在纠缠的两人都为之一愣,都后退着就此罢斗,凌老爷子看着与洪三儿交手那人的身影在墙头一闪而过,这边洪三儿也推门走了进来。
凌老爷子怒不可遏的低吼道:“你不是今天值夜吗!主子差点着了道!”
洪三儿半晌没有说话,摸到周肃灵身边有些歉疚的问道:“你还好吗?”
周肃灵这时心神刚刚收回来,也是后怕的心脏一阵阵的发寒:“好些了,对方什么来路?”
洪三儿揉了揉手腕想了一会儿说道:“不像是江湖功夫,那人一双肉掌敢接我的刀,可见不是无名之辈,可武功路数我却‘听’不明白。”
凌老爷子冷冷的一哼:“对方是高人,‘傀儡术’都使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他怒气未消,继续说道:“要不是我赶过来,你的胡大人今天就已经‘自杀’了。”
洪三儿没有辩驳自己的托大,他一直隐身坐在廊庑外的树影里,其实觉早就察到那个身影翻墙入园,而且也冷冷的忍耐着对方往卧房墙根移动。只是他眼不能视,只觉得对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窥伺着什么,于是也在静静地等,贪图一刀拿下,反而差点害死了周肃灵。
“好硬的身手,空手对刀不落下风……厉害。”洪三儿有些怅然若失的坐在床边,拄着木杖陷入沉思。
“那人功夫不弱吧,嘿嘿,钱喜善可是大内的老狗,一身杂家功夫和那‘傀儡术’那是当年内侍第一高手‘宫墙柳’宫老太监手把手教出来的。”凌老爷子浊重的语气带着回忆,空荡荡的在漆黑的屋内回响。
“那个年月,天下初定,人人自危。大内太监中选拔了一批根骨不错的小宫人,隶属内务府‘随驾处’,有几个还是隐门密宗选派进去的。他们跟着宫老太监秘密修习,专门保护皇家内眷。銮殿都尉府殿前司主外,‘随驾处’主内。直到……”
凌老爷子看了眼床榻上的周肃灵接着说道:“凤阳汤阁老爷也说起过这些旧事,我只是稍加推测。”
他抿着嘴想了一会说道:“应当是‘龙鳞刺’一案后,‘随驾处’选了几个拔尖的太监,暗中保护皇太孙。那钱喜善应当就是其一,那个‘移魂之术’的孙英也算一个,还有谁呢?神乐观王升潜伏宫外,印光大师庇护于旁,这么算来也就四个人,还差三个。”
周肃灵躺在床上原本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这时候却眼皮霍的睁开,凌老爷子的话语让他捕捉到了什么。
参与阴兵虎符的隐门密宗……派遣弟子入宫保护……“随驾处”……他联系起来一想,突然脑中一道极亮的电光划过!他拳头一捏暗骂自己愚蠢。
难怪王升知道阴兵虎符的存在,原来在源头上就已经透出了风!
他开口问道:“‘七飞鹰’里的几个太监都是‘随驾处’的,其他几人都是宫外派选进来埋在不起眼的衙门里的,内外都有接应。那你们‘七禽六兽’当时是銮殿都尉府的人,难道没人选进去吗?”周肃灵排查着其他的可能,受惊之余反而平静下来,黑暗中越发的冷静。
凌老爷子回忆着说道:“‘七禽六兽’是皇帝身边的眼线,专门负责大案要案,我们主要盯着手握兵权的边将藩王,或者朝中呼风唤雨的大族世家。说起来洗心院还在我们后头呢。”凌老爷子慢慢的说着来龙去脉,让周肃灵对皇爷爷的心思又渐渐揣摩出不停的味道。
这么多手互不关联的布置,让周肃灵感到记忆里皇爷爷气度宏深的外表下,那让人难以察觉的另一种情绪——恐惧。
皇爷爷一定察觉到什么了!听凤阳信国公汤洛说起来,“龙鳞刺”有人暗杀自己的父亲懿文太子在前,这是企图宫变,结果被皇爷爷弹压下去,消弭于无形,并且立了自己为皇太孙,让幕后那人死心。
结果“江夏镇”一案紧接着就来,直指幽王屯兵自重,图谋不轨。才导致“七禽六兽”尽出,他尽管只是大概听到这些片语风言,可稍加揣测都能感到背脊一阵阵的寒凉。
和玄洪方丈说的一样,自己的父亲当年果然不是“病”死的!“龙鳞刺”一案之后,太祖皇帝周明珏密选“随驾处”内侍高手合同印光大师、王升等人成为“宫内七鹰”,如有不测,便内外接应将自己救走!
他在回忆里渐渐清晰的看着皇爷爷慈爱的面庞,想到当时的自己问出的那句话。
“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
记忆中的皇爷爷从未有过如此的清晰,那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尽管含着笑,可周肃灵现在终于看清了,周明珏那带笑的眼神中深深的隐藏着焦急和惧怕!
印象中那时波澜不惊的朝堂,山呼万岁的朝堂,那牢牢掌控在帝国一代雄主手中股掌之间的朝堂,竟然有这么一只阴毒的黑手,让皇爷爷安排的如此急切!甚至想到自己出逃的路线!
什么人有这等势力!叔叔们的面庞在他脑海里一页页的翻过,气度不一的叔叔们,或谈笑风生或温文尔雅,或笑而不语或面如平湖……
到底是谁呢?
黑漆漆的屋内,在屋外吆喝抓贼的喧闹中显得死一般的沉寂。
“还有一件事,”周肃灵冷不丁的开口:“‘七飞鹰’互不相认,但毕竟还有三个我们不知道的,这三人是谁?王升的‘囚梦之术’我领教过了,但是他的态度说明,他自己都不知道救出宫的人其实是周肃灵,说明还有一条暗线,不光我们,对方都未必知道。”
“而且只有周肃灵知道。”凌老爷子和洪三儿听到这里,竟然异口同声。
周肃灵赞同的答应了一声:“如果钱喜善知道我不是胡大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断然不会对我下如此狠手!所以,王升没有暴露我,这点是个谜。印光大师自然不必多说,孙英显然被人利用,耗尽生命施展‘移魂之术’,本想助我逃脱,却为他人做了嫁衣,也就是说——”
周肃灵眉梢一跳,此处顿了一顿说道:“周肃灵骗了所有人,‘七飞鹰’还有三个人是还没有动静的,这三人里有鬼!他们来这里未必是来找东西,店小二也说了,这个镇子南北客商极多,水陆两路皆可,而且位置隐蔽,九江、河海、天海三省交接,哪都能去。”
老爷子听到这里隐约明白了,不禁嘶的一声抽了口气。
周肃灵漆黑中轻轻的声音带着凉意:“我觉得这个周肃灵刻意到这里,是在等人来接应的。”
可他心里却带了另一分隐忧,那刘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