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风摇树影、白月映墙时分,惨白的山石隐没于茂盛的草树之间如虎踞狼蹲,凉风拂叶,沙沙作响,影影绰绰的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不安。远处黑蒙蒙的宫殿屋脊衬在绛紫色的夜幕中,剪影般的层层叠叠深不可测。
只听不远处轻微的脚步摩擦之声,就见一点宫灯由远及近,依稀可辨两个人影,似乎在急匆匆的走着。两人一路穿过宫墙角的回廊,一前一后,前面的是个太监,手里拎着宫灯,闷着头带路;后面的是个文官,也是心神不宁的跟着,正是周肃灵。
周肃灵一路都在猜测,按理说深夜进宫面圣也有过几次,怎么说心里都有点底了。但是今夜似乎不太一样,他留意着隐没在夜色中的宫楼,暗自寻摸着,怎么越走越偏,像是朝着北安门的方向走呢?
前面带路的太监眼生,周肃灵一肚子的狐疑只能噎着不方便多问。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地方,只见前面的墙角站着六七个人,都拿着灯笼,似乎在等待。
周肃灵走上前去一看,不禁“咦”的一声,只见邓通和微微笑着正看着自己。两人此时已经熟络多了,胡衍走上前去冲着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又略微扫了一眼周围,邓通和身边一共七八个人,清一色的洗心院装束,一言不发,木桩子似的杵着。
“两位大人,小的在这里侯着,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领路的太监不阴不阳的说道,随即又提醒了一句:“内宫之中,还望两位大人体谅,尽量小点声儿,惊了驾可不是闹着玩的。”
邓通和有些傲慢的睨了那太监一眼,嘴一撇雄赳赳的挺了挺腰杆儿对胡衍说道:“胡大人辛苦了。”
周肃灵有些诧异的问道:“邓大人,这是……”
邓通和挨着周肃灵朝墙角的一处树丛一扬下巴:“那‘鬼门’找到了。”
“鬼……”周肃灵一惊,立马醒悟周围还有外人,硬生生把话截住,心下顿时透亮,今夜来这里便是查案的!
邓通和手一挥,睬都不睬那太监一眼,便大步朝那树丛走去,其他人默契的跟着也转身迈开了步。
周肃灵随着人群,借着昏暗的灯火,往树丛里走去,走了七八步的距离,果然看见一个小洞,纵使灯笼照着,里面也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倒是能看见地上散落的砖石,面上泥土带着潮湿,显然是刚刚散落不久。
邓通和一边打量着那小洞一边伸手挥着蚊虫说道:“晌午发现的,白天人多眼杂,所以谁都没进去过。”
周肃灵点了点头说道:“进去看看吧。”
一个督察军士举着灯笼打头,其余人便鱼贯而入,那洞又窄又矮,风倒是吹的挺有劲儿,还略略带着一阵阵的土腥味儿。周肃灵心里微微有些奇怪,这里难道是通向……
还没走几步,前头就叫了:“邓头儿,出来了。”
大家一个挨一个出了洞,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稀疏的树林,隔着树枝便能望见一汪宽阔的湖面。周肃灵这才“哦”的一声明白过来,这里是北安门外的后湖啊。
只见绿柳婆娑之间,那一汪湖水映着月光像一挂巨大的深藏青色的绸缎,微微起伏着,映着苍穹上的漫天星光,水天一色壮阔之极。湖风吹面,树影婆娑,众人望着眼前的静美精致,一时有些迷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周肃灵才低声劝道:“邓大人,我也是一番好心,内侍面前还是要走走面子的。他们虽然低微好歹也是皇上眼皮子底下的人物。”周肃灵点到为止,他刚才无意间瞄到了那个太监的眼神,虽是一瞬,可那瞳仁中一闪而过的怨毒,想着都泛着凉意。
下人的眼神原来也不是千篇一律的谦恭。
“切,我他妈就瞧不上那帮子没鸟的玩意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邓通和哧的一笑,轻蔑的说道:“成天装的人模狗样,恬着张狗脸一肚子坏水。”他意犹未尽的又补了一句:“舔屁眼儿的玩意儿。”
周围的部下听了哄然大笑,周肃灵也是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随即机警的看了其他人一眼收敛道:“你呀,祸从口出。”
“嗨,你说他们?”邓通和伸手指了一圈,笑骂道:“全是老兵油子,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他冷不定的轻轻挥打了一下周肃灵的胸口,满不在乎的说道:“自己人,放心吧!”
邓通和石像一般的迎风一站,瞳仁见映着湖光点点,似乎想到什么,感叹了一声雄赳赳的说道:“胡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几个当年是荣国公张玉将军麾下!张将军战死东昌,我们几个被皇上调到了亲军大营,都是换命的交情。后来我进了洗心院北司衙门,升了百户,就把他们几个都撸过来了。”
周肃灵听了心里暗道一声“难怪”,张玉是幽王靖难之时麾下第一猛将,东昌之役战死沙场,据说叔叔还假惺惺的痛哭流涕亲自写了悼词,可见亲近非常。
他看了一眼还在还在感慨的邓通和,心里也是一醒。正是自己的案子才认识的邓通和,几次交往中周肃灵就已经注意到,这人看似赳赳武夫,其实骨子里能收能放、粗中有细,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只是现在才有些惊讶:邓通和竟然是幽王亲自调入亲军并委派到洗心院北司衙门的。
他转念又一琢磨,说起来洗心院百户也就六品,可这邓通和就已经开始着手安插心腹,今夜带着自己人过来查线索,估摸着是有意让手下的人一起捞份功劳,如此想来……周肃灵看似眯着眼睛观看月下湖景,心里却暗自嘀咕:这个人志不在小啊!
贵为天子之时,俯视群臣,满眼都是清一色的背脊;如今成为微末尘埃,才明白下面人被背脊遮挡住的那一面,要不是身份骤转,人心哪有现在看的这么通透。
“好了,别站着看景儿了,都忙起来吧!”邓通和招呼了一声,打断了周肃灵的思绪。他挥了挥膀子,继续说道:“招子都给我瞪大了,脚底下瞅明白了,踩乱了脚印我可是不依的。”
众人应和了一声,便散开来,都弓着腰提着灯笼仔细查看起来。
周肃灵赞赏的看了邓通和一眼,夸道:“还是邓大人心思细,这地方隐秘,估计没人能走到这里,雁过留痕,只要地方对肯定有踪迹。”
邓通和沉沉的嗯了一声,开口道:“皇宫虽大,只要扯出线头就能好办多了。”
影影绰绰的树林里隐约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灯笼,像坟间的的茔火。过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听见西北角有人摇着灯笼嚷道:“头儿,快来看。”
周肃灵和邓通和一醒,赶紧走了过去。
“大人,看,脚印!”那个洗心院半蹲在地上,灯笼放在一边照着亮,果然发现散乱的脚印隐约一路指向湖边。
邓通和伸手摸了摸地面的土,又扎开手掌量了量,随即扭头看着胡衍:“看着像是前脚掌的印子,应该是踮着脚沿着墙根儿的硬土走过来的。”他又抬起身子,接过灯笼顺着脚印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路竟真的走到了湖边,仿佛模拟着“皇上”的行迹,顺着自己的判断一一吻合上去。
他自己也在思索着,“皇上”失踪前后几天都是大雨,仓皇出逃根本掩盖不了行迹,这里的脚印多半就是他们留下的!想到这里不紧胸口一涌,顿时澎湃起来。
像是某种微妙的感应,周肃灵莫名有种曲径通幽却又微光透入的感觉,这种感觉玄妙而又飘忽,就像以前每每看到皇爷爷或者父亲的遗像,总觉得冥冥中带着某种联系和感召。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
邓通和冷不丁的回头说道:“他们顺着水路走的,你看这一路蹑手蹑脚的,一般人哪有这么走道的。”
周肃灵一言不发的低着身子没有搭腔,似乎在找着什么。他有时看看树枝,有时注视着脚印,时不时扭头看着湖边。邓通和看着周肃灵,觉得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这文官是不是有点装腔作势了点,便按捺着心中的不耐烦的问道:“胡大人,你看出什么名堂了没有?”
“唔……”周肃灵拧着眉头沉思着,他记得那天自己是清晨进的宫,看到侍卫班房乱哄哄的,那时候黄凯已经死了。他还问过张泗,张泗告诉他看到皇上往奉先殿方向去了,随即晌午时分奉先殿大火,幽王这才率兵火速进城……
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从黄凯的案子和杨三儿的供述来看……周肃灵前夜险些遭了毒手,白天仓皇出逃,按理这人多口杂的,很难避人耳目。”
邓通和顺着周肃灵的思路也在思索着,不解的点了点头,这都明摆着的,很清楚啊。
“脚印的方向来看,要么有人划船接应,要么事先就已经准备好了。”周肃灵摸着八字胡,现在的他竟然也情不自禁的养成了这个习惯,他不可思议的笑了笑继续悠悠的说道:“可事先准备为何不夜里出逃?单挑众目睽睽的白天?”
邓通和点点头敷衍着:“有道理,有道理。”心里还是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这里是北安门外,那个‘鬼门’藏的并不算隐蔽,只能说是出乎意料。的确很少有人会在意皇宫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周肃灵一边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一边喃喃的说着。
“呃……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
“白天才出逃应该是临时起意。可既然是临时起意,为何他们火也放了、人也杀了、密道都砸开了,可都跑到这儿了……怎么反而踮着脚做贼一般的走路?”周肃灵皱着眉头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临时起意,脚印上看的确是往湖边走的,那又是谁安排的船呢?”
邓通和猛然惊醒,剑眉一挑瞪着眼睛看着胡衍说道:“对!如果早有准备肯定夜里动身最好,周肃灵是仓皇逃走的,可是为何偏偏跑到这片后湖上,就这么巧有艘船停在这里?”
周肃灵一边摸着八字胡,一遍打量着月色下的树林:“如果是钱喜善或者其他人,在那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事先安排好了退路,白天又出于某种变故,情急之下将那人带走……倒是有点可能。”
说到此处,邓通和看着地上的一串杂乱的,看似是前脚掌着地留下的印记,有些怀疑的看着胡衍:“难不成……”他陡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连自己都不禁吸了口凉气。
“他们在跑!大军进城之前,有人在追他们!”周肃灵瞳仁咻的一闪,有些得意的摸了摸唇边的八字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