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阳门外三十里有处道观,乃真武大帝行宫,也是道家宣真派的布道之所。周明珏在位之时,将其归属太常寺,专门负责祭祀天地,告拜祖庙、社稷等大典的礼乐。传说这里“天降甘水,地出澧泉”,倒也是玄幻奇景。
如今兵戈方歇,往常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的热闹之处却冷清的很,除了道观门前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
“胡大人,周边的庙宇道观我都派人悄悄摸过了,只有这里最蹊跷。”邓通和挺胸抬头的看着前方的观门低声说道,“别的地方再冷清好歹也有个祈福还愿、治病求子的,只有这里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周肃灵哧的笑了,挑着眉毛说道:“丢了东西看谁都像贼。你呀,太疑神疑鬼了。”
邓通和不屑的哼了一下,心里念叨着:“能他妈不疑神疑鬼吗?”确实啊,自从他接了这个差事,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这个自然,想想不算蹊跷。佛道之争由来已久,皇上身边有四海门的玄洪大师,朝廷里的都是人精,这时候哪里还敢冒冒失失的来道观张扬。”周肃灵摸着八字胡,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心里有些烦闷的说道:“这鬼天,雨要下不下的时候最难受。”
邓通和也随着周肃灵的目光瞄了眼灰白的天,随即撇了撇嘴又说道:“我说,你可要悠着点,现在你可是天字一号人物,说要调档立马有人张罗;说要欲擒故纵,兵马司那天晚上忙的连轴转;鬼门的线索你要出逃官员名单,不出一天的功夫,玄洪和大师亲自就能把名单传到你手上。”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周肃灵,手指头点了点他:“现在咱俩可以说是要什么就立马有什么。老是没有实打实的东西交代,真的说不过去了。”他皱着眉头,有些焦虑的说道:“现在已经骑虎难下,皇上可是抻着脖子看着你我呢。”
周肃灵“唔”了一声算是答应,还是目光深远的看着天。“皇上”二字在他耳中刺的生疼,每每有人提及心里都像是被蜇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看着邓通和说道:“你那句话说对了,我们现在的确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说是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找梁武帝的还有另外一伙人。”
灰白的天一丝风都没有,闷的人有些透不过气。只听远处“隆隆”的闷雷滚动,隐隐约约的,像是远方有只饥饿的巨兽正在低吼。
邓通和低下眼睑,看着自己笔直垂下的对开长褂愣愣的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哭笑的说道:“别人不比我们轻松,他们那头没周肃灵的动静,起码说明我们还安全。”
周肃灵也苦唧唧的嘴角一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目前扯出来的线头虽多,可落在实地只有鬼门外的尸体和脚印,印光一定安排了什么。”
他心里把日子翻来覆去盘算了好几次,早就烂熟于胸:胡衍出逃一直到皇上即位,五天内全城戒严,酉时便已宵禁,他根本出不去也不敢出去。
邓通和也沉思着点了点头:“他们一定要有个地方藏身,而且绝对的安全隐蔽,腰刀上的血迹来看,他们可是有人受伤的。”
“进去看看吧,听说这里有口井,外头随便怎么久旱不雨都常年不断,还真是奇的很。”周肃灵眯着眼睛看着道观门前的匾额,嘴里念叨出声:“神乐观”。
两人正往那道观门口走着,周肃灵胳膊肘碰了碰邓通和:“你的人安排好了?”
“放心,我带了二十几个人埋伏在附近,再说,这光天化日的,当真动起手来周肃灵露了行藏,插了翅膀也跑不远。”邓通和大大咧咧的咧嘴一笑,瞳仁一丝期盼转瞬即逝。
他心里巴不得能动起手来,只要确认是周肃灵,白龙鱼服谁认得他是皇上?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了,然后直接上奏“剿灭反贼一行”,这就是天大的功劳。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突直跳,激动的面颊一片潮红。
“胡大人,你是见过周肃灵的,到时候可要瞧仔细了。真发现了,出了门就直接调兵进来。”邓通和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目光灼灼的盯着“胡大人”。
周肃灵“唔”的点了点头,有些奇怪邓通和的眼神,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邓通和眼神闪烁之间,陡然就想明白了对方心里的小九九,他没有点破,直接迈了进去。
大堂普通至极,两人随意张望了几眼,便听见脚步声,只见一个年轻道士朝他们走来:“二位是进京述职的古大人和童大人?”
周肃灵和邓通和迅速交换了一下颜色,客气的说道:“正是。我二人从泉州来的,唐突叨扰了。”说完,便递上事先准备好的路引官凭。
那道士随意扫了两眼,便微微行了一礼在前面带路,二人默不作声的跟着,刻意装的初来乍到的地方官员,凡事小心翼翼的。
绕过真武大帝神像,便看见大厅后门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中间是一条四五人宽的石板路直通主殿,两旁都是厢房,厢房后面几步距离便是一片葱郁的树木依墙而立。
那个道士把二人带到西边一处厢房门前停下,不高不低的说道:“师傅们都在后院编排大典时的曲目,二位就在这里歇息吧。”说完便走了。
周肃灵牙根一咬,大典曲目?叔叔是要即位了吗?他打量了一眼这个宽阔空地,便一把推开房门迈了进去。
“呵,这多少日子没住人了。”邓通和轻轻朝桌上一抚,搓了搓指尖的浮灰。
周肃灵打开窗,好让屋子通通风,只见南北面贴墙都安放着一张床,除了中间的桌子,四把椅子,一个衣橱,再没有其他的布置。
他看了看床单和被子,嘿的一笑:“好歹床单被子是干净的,算了也别讲究了,既来之则安之。”
邓通和歪着嘴四下斜着眼睛瞅了几眼说道:“到底是太常寺的地方,要是其他道观还有这么傲慢的?”他扑的一口吹了吹凳子又用手抹了一下说道:“看看,这灰,也不知道他们这帮道士成天忙什么。”
这时只听隔壁冷不丁咳嗽了一声,周肃灵邓通和急忙抬眼一看,原来上面天棚都是是相通的,心里都是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没说什么其他的言语出来。
两人尴尬的沉默了一会儿,倒听见隔壁有人开门,然后便见自己的门面子上隐约一个人影:“有缘相见,二位一起喝两杯如何?”
周肃灵和邓通和警惕的互相看了一眼,只见邓通和轻轻拍了拍腰间,周肃灵这才点头说道:“呵呵,那再好不过了。”说完便走过去,抽开门栓,只见门口一个瘦高个笑吟吟的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个荷叶包的鼓鼓的,隐隐透着香。
周肃灵温和的点头致意了一下,便将那个瘦高个子让了进来。随即不知道从哪里来翻出来一个干巴巴的毛巾胡乱的把桌子椅子抹了一通。
那人也不嫌弃,笑呵呵的将那包扎的鼓鼓囊囊的荷叶放在说上,然后摇了摇手中的茶壶小声说道:“这好歹也是道观,可不能张扬哦。”说完把壶盖轻轻一揭,刻意夸张的一嗅鼻子,果然一股酒香就飘了出来。
邓通和舔了舔嘴唇干笑道:“这位大人,好洒脱的性子。”说着便挑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余光瞥了一眼桌上的香气扑鼻的荷叶包。
那人在门口左右看看,便关上门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个院落本来就是接待外地进京官员的地方,说白了就是个窝棚。”
一席话说得两人扑哧一笑,周肃灵说道:“你这话传出去,保准太常寺参你。”
邓通和眼巴巴的看着那人斯条慢礼的打开荷叶,顿时喷香一片,竟是热腾腾的牛肉和蚕豆瓣子。馋的邓通和肚子直打雷,他尴尬一笑说道:“你这是进京打牙祭来了?”
那瘦高个将茶壶嘴上套着的小茶杯取下,一一放在众人面前,一边倒着酒一边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来补缺的。”
邓通和点了点头,眉开眼笑的说道:“哟,补缺?这是要高升啊,来走一个。”说完端起茶杯跟瘦高个轻轻一碰,迫不及待的就是一口,随即被辣的龇牙咧嘴,“啊!好酒,有劲儿!”
周肃灵看氛围哄的差不多了,也矜持的问道:“敢问大人姓名台甫?”
那人伸手捻了颗蚕豆丢到嘴里咯吱咯吱的嚼着说道:“肖亚,之前是懋州推官,现在嘛……”他咧嘴一笑,有些得意的说道:“补到吏部当司郎中。”说完又捻了颗蚕豆嚼了起来。
“还真是恭喜了,也算打熬出来了。”周肃灵笑呵呵的附和着:“推官推官,推不完的案子,烦不透的神,上面压着下面望着,得罪哪头都不是。”这是曾经听身边的太监打趣时知道的,现在随口道来,似模似样。
“哎呀!”肖亚轻轻拍了下桌子,深以为是的说道:“大人你是点透了,地方上最难办的就是俩,一是通判二是推官。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你勤快上头防你,你散慢些吧,嘿,上头还参你。”
周肃灵接口道:“肖兄现在可是熬出头了,进了吏部反而要看看他们屁股干不干净了。”
肖亚嘿嘿一笑,随后看着周邓二人神秘兮兮的说道:“当推官和通判的,有讲究,说起来就是一句话。”
邓通和就着酒吃着牛肉片子,一扬下巴问道:“怎么讲?”
肖亚抿了口酒轻轻嗓子,操着一口当地的语音,抑扬顿挫的说道:“狗几把抹菜油,又尖又滑。”
说完三人扑哧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肖亚咄的一声把杯子朝桌上一墩,抹了抹嘴说道:“可算遇到你俩了,”周肃灵眼梢一跳,立刻警醒起来,却听肖亚眯着眼说道:“我在这里呆了好几天了,对面倒是住了几个,可是闷葫芦似的,而且还有个病号子要照料,我也懒得搭理,没劲。”
说完又嚼了片牛肉,斟起酒来了。
三人聊了不少时间,插科打诨畅快至极,那邓通和更是喝的畅快,一杯接着一杯的对饮,就这么边喝边聊,直到戌时过了才散去。
周肃灵躺在床上想着心事睡不着,那邓通和倒是倒头就睡,还真是心大。
神乐观竟然还有人在这里,听肖亚说院子对面的一排三间厢房里还住着几个人,似乎还有个人生了病……
周肃灵思忖着李肖亚的话,决定明天好好看看对面厢房的人,说不定真有什么发现呢?黑暗中周肃灵嘴角微微一扬,这个神乐观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因为席间肖亚无意中的一句话让胡衍一醒。
“实话跟你们说,当官啊要讲究隔山拜佛,我要不是投了太子太师李大人,哪辈子能补缺?”
肖亚枕着胳膊,眼睛直直的看着屋角喃喃自语:“又是李隆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