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两人刚出房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周肃灵偷偷往下张望了一眼,只见客栈大门紧闭,堂中一个中年人独自坐在正中的一张桌子前喝茶,还有四五个人错落开来,无人言语。虽无根据,他却十分确认楼下的是特意等待凌老爷子和自己的。
凌老爷子瞄了一眼楼下的情形,扯了扯他的衣袖,眼神示意了一下,周肃灵急忙醒悟,自己要装聋作哑,便跟着凌老爷子下了楼。
堂中的人似乎等待已久,都抬头注视着两人,唯有中间那个中年人只随意看了一眼便继续吹了吹茶碗轻轻嘬着。
凌老爷子下楼堂中站定,朝堂中做了个四方揖,中气十足的说道:“凶山恶水难测风云,在家靠爹娘,外出靠人帮,还望各位照应。”
这一席话说的抑扬顿挫,外人听的稀里糊涂,里面却大有文章。
这是江湖人必须要会的切口。乱世流民增多,南北江湖人也四处奔波,各地有各地的规矩章程,也有特有的暗语行话,这么一杂糅,渐渐的有了一套通用的切口,这套开场白有个名称——拜山门。
周肃灵大致猜到应该就是拜码头求照应的意思,心里也在暗暗的揣摩江湖规矩。
他站在凌老爷子身后偷偷扫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那个正中间的中年人身上,那人国字脸长的有棱有角,一看就是一个干练人物,偶的一瞥,瞳仁晶亮,透着逼人的威势。
“老爷子腿长,跑的码头真不少。”侧面一个矮壮的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凌老爷子,眼中却带着怀疑:“可来的唐突,不怪我们谨慎。”。
“拜佛嘛,都先要过山门,先谢过朋友抬举啦。”老爷子不卑不亢拱手又是一圈,他从交手的分寸中就猜到夜里的黑衣人应当是这里地盘上的人物,多堵墙不如修条路,自己示个弱不算跌份,留个余地总是好的。
只见角落里一人出声问道:“你也别多心,粘腥的买卖都是麻烦事,你撂个准头,敢问是挑梁子还是打路过?”
凌老爷子听明白了,对方是问自己来是寻仇还是路过,稍稍放心,开口答道:“风云多变幻,出门早看天,只想寻个码头避避雨,不惹事。”
周围散座的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揣测凌老爷子的气度不是一个莽撞人,而且应该有来头,心里都捏着一份小心。
凌老爷子说的话极有分寸,不像是他们要查的人,他们都是凤河地界各行会的头面人物,阅人无数,是敌是友还是分得清的。
这时只听一声咳嗽,周围整齐划一的都静了下来,正中那张桌子前的中年人抬眼说道:“朋友坐下说话,”伸手一请,凌老爷子道了声谢便带着周肃灵坐在那人面前。
“凤河最近不太平,”那个中年人似乎带着隐忧,“汤府老太爷没了影儿,弄的地面上不安宁。”他一针见血直说汤府,却目光如电迅速看了两人一眼,倒想看看两人是不是冲着汤家来的。
“汤府?”凌老爷子颇有城府,心中带着惊讶,脸上却丝毫不漏痕迹:“敢问地头儿,您说的汤府是……信国公府上?”
“正是。”那中年人抬起眼角,心中却被周肃灵一闪而过的眼神而留意,他不动声色看着凌老爷子答道:“你带个空子进这里,难免手下生疑,你知道这道上五行八家三教九流,那是有黑有白。可我这里有‘三不进’,”
中年人竖起三根手指一一说道:“‘倒渣的’不进(人贩子),倒斗的不进,绑票的不进。”
中年人将“绑票的”三个字略略点了点,目光有意无意的看了看周肃灵。
凌老爷子这才明白,原来对方以为自己是绑票的。他知道岳北前几年出了一档子事,当地的一个富家孩子被人绑了。
按理绑票收钱不得伤人,更不准撕票,要不然犯忌讳坏规矩。可事情总有偶然,这户人家是高官隐退朝中颇有势力,当地县衙不得不出面说和,终于谈妥赎金一分没交,孩子也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了。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那人户人家却不依不饶,一定要官府交出劫匪,后来事情闹的太僵,听说着实杀了几个,这下破了先例,绑票的开始撕票伤票,原本官匪之间斡旋的灰色地带一下子没了,规矩一坏,江湖人杂,事情就乱了套了。
凌老爷子心里嘀咕:自己进店说是沾腥的买卖,还带着个神色恐怕慌张的‘空子’,所以受到了注意,夜里便就有人过来探路了。自己要真是绑票的,估计还真出不了凤河城了,他其实还不清楚,夜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
事情就怕误会,这一解释开就好办了,他坦然一笑说道:“地头儿误会了,第一次带徒弟出来见世面,倒要各位见笑了。跑码头的,到哪座山唱什么山歌,规矩是肯定要守的。”
那中年人嗯了一声,又极为隐蔽的睨了周肃灵一眼,神色微微松了松,招呼道:“请茶。”这就算是接纳了。
就连周肃灵在一旁都听出了点门道,心里也是一松,可一股疑云却随之而来,刚才这个“地头儿”说——汤府老太爷没了踪影?
他一下子和胡衍一行联系起来,杨应雄的遗言指引自己来到凤河,印光和尚也暗示过“叶落终要归根”,也是指的这里。可自己刚来这里,动作不可谓不快,没想到对方更快,汤洛竟然失踪了!
他顿感事情棘手,失踪两个字猜想的余地太大了,什么可能性都有,万一汤府要是也参与进来,光凭自己和凌老爷子可万万不是对手;换一面想,汤家要不只是参与而是主使,那朝中更是不知道多少暗线风随影动。
他心底泛起一阵寒凉,汤府出事,“天佑帝”的谜就更加深不见底了!
“敢问地头儿,容我说句冒昧的话,汤府名扬天下那是什么根基,汤洛一等一的人物,怎么……却凭白无故的失踪了?”
这话问的的确唐突,问汤府的事情足够的敏感尖锐,可时间紧迫对方谋划已久,自己也只能争分夺秒了。凌老爷子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带着半分激将法的味道,想要再挖点线索。
“我这里的消息是前段时间来了个牛鼻子,什么都没交代,杀了五个汤府的下人,其中一个还是外房管家。随后汤老太爷就失踪了。”
地头儿一边思索着一说将事情托了出来,还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汤老太爷是太祖皇帝帝龙兴之臣,现在下落不明,我们受汤家恩惠,这担待不起啊。”
“哦——”凌老爷子也跟着应了一声,听明白了,汤家掌控着凤河的地下江湖,汤老爷子失踪就更透着不一般了。他恍然大悟,随即也跟着低声嘀咕道:“是棘手,是棘手。”
话说到此处就已经到头了,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去,凌老爷子拱手起身送地头儿一行出了客栈门。
他看着慢慢走远的背影混入街市人群之中,这才回头小声说道:“毕竟是皇陵所在,出不得乱子,我们要靠自己打探了,刚才你也听到了,汤洛失踪了。”
“听到了,还来了个……牛鼻子?”周肃灵若有所思又问了句颇为滑稽的话:“牛鼻子是什么意思?”
凌老爷子哧的一笑,看着外头嘈杂的市井,云缝儿间透出的日光尽管还很淡薄有气无力的,但是好歹也宣告着放晴了。
老爷子背着手迈出客栈,嘿嘿干笑着回应着周肃灵:“你琢磨琢磨道士头顶上梳理的发髻,像不像牛鼻子?”
周肃灵略一思索也轻声笑了起来,牛鼻子还真形容的贴切,想到这里笑容也微微一僵:王昇就是道士,虽没有实据可未免也太巧了。可是……
“天佑帝”一行投奔汤家为何要杀人?
“话说回来,时间上推算,信国公府上出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刑部那里没听说有塘报,这里的知府是谁?这么拎不清楚轻重吗?”凌老爷子沉思者问道。
“冯鼐,这里的知府叫冯鼐。还是我即位时调过来的。”周肃灵神色一晃,随即就黯淡下去。想到自己的遭遇,那股心底的羞愧又涌上心头。
“你对他了解吗?按理能出任凤河知府,可不是一般人啊,毕竟信国公在这里,周枥曾经也在这里开府建衙过,可以说没点手腕可玩不溜。”凌老爷子扭头看着周肃灵,言外之意就是冯鼐的为人是关键。
“现在我哪里还辩得清忠奸?是人是鬼,总要看一下亲自掂量掂量才能有数啊。”周肃灵叹了口气,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这里的知府冯鼐,他当年亲自调任过来的真正原因。
自己即位三年以来一直着手“削蕃”,叔叔们太强了,现在不制住,万一哪天来个黄袍加身,自己怎么弹压的住!
于是和臣子密议良久,开始着手削藩,周王、岷王、代王、湘王……杀贬流废,用尽了手段。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叔叔们也有几个倔骨头,前年京师之中便有童谣传唱:“莫逐幽,逐幽北雁必南飞。”
直指四叔——幽王周枥!可北雁欲南飞,岂能自甘受困于笼?
他对自己的这个四叔最为忌惮,于是就调派冯鼐出任凤河知府,暗查周枥凤河任期的谋反罪证!
“冯鼐啊冯鼐,现在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