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周肃灵第一次坐在汤洛家里。
小时候倒是见过汤老几次,那时候太祖皇帝牵着自己的小手和臣子们纵谈国事,经常看到一把年纪的汤洛静坐在旁聆听,轻易不发表言论。
他朦胧中只是有个印象,如今坐在信国公府真是恍如隔世。
“胡大人,义父失踪的事情真劳您费心了。”殷正坐在周肃灵对面诚恳的说道,随即一招手,只见一个下人托了个盘子放在周肃灵手边的茶几上。
周肃灵看了身旁的凌老爷子一眼,凌老爷子眼中隐隐带着笑意却没说话。
“听闻胡大人喜爱泼墨,读书万卷,在下十分倾佩。之前殷某在西北剿匪,无意得了块砚,看着实在,有人说是个好物件就留着了。可我一个粗人,哪会握那笔杆子,胡大人一进门我就知道应当宝剑赠英雄。一方砚而已,胡大人千万别推辞。”殷正说话铿锵有力,却带着官场的油滑老道。
周肃灵看了殷正一眼,只见对方眼含鼓励,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轻轻揭开托盘上的遮布,的确是一方乌黑的砚台,凭他的眼力什么珍宝没见过,这个砚台只能算个有年头儿的物件而已,无论款型还是材质没什么奇特之处。
周肃灵轻轻挪开砚台上的盒盖,只开了一道缝儿目光便停住了,因为里面露出了一角金叶子,再稍稍一台,里面竟是铺了一层。他微微一笑,还真是别出心裁,好一方“古砚”。
周肃灵略一琢磨就明白了,自己是天子近臣,皇上特派官员,到哪里都没人敢怠慢。他犹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客气了。”
短短三个字没说收也没说不收,这让一旁的凌老爷子心里笑骂了一句:还真是老道。
周肃灵话锋一转说道:“事情我明白了,回京我一定会替信国公那里解释清楚,但是殷兄说的汤老是避仇,我觉得很难交代啊。避什么仇?避谁的仇?”周肃灵抓住话柄死死咬住,一定要问个明白。
殷正眼睛盯着地面,手指头藏在袖筒里微微捏了一下,随后笑着说道:“哎呀,读书人就是较真儿,”
他呵呵笑着说道:“是我殷正不严谨了,所谓避仇其实也是推测,义父下野多年,早就不问朝堂,颐养天年罢了,可接连家里死了五个人,这个档口上出事我们也是怕啊。”
厅堂里陷入了沉默,周肃灵一直在琢磨一件事,谁家出了这样的事第一个肯定是报官,可汤家却没有;
自己在京也没听说这里有案子上报,可见凤河府衙也是装聋作哑;
眼前这个殷正送礼是假,初次登门就送了一方“古砚”,里面铺了一层的金叶子,这是催自己罢手追究或者另有缘由。
为什么?
厅中寂静,倒显得院中喧闹,烦躁不安蝉鸣啾啾的叫着,尖锐的叫声隐藏在烈日照耀下的树木丛中,周肃灵看着院中葱郁耀眼的景致一时入了神。
“胡大人?”殷正试探着唤了一声,见对面毫无反应便抬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胡大人。”
周肃灵这才一抖身子醒过神来,原来这是叫他自己,他歉然一笑说道:“哎呀,失态了,刚才竟然走神了。”
随即他假装端起茶碗准备喝茶,可一扭头却看见墙上一幅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字:勇冠三军。
殷正留意到周肃灵的眼神,一旁解释道:“这是先帝钦赐,义父劳碌了一辈子,也算功成名就了。”
周肃灵端详着那副匾额,目光久久不能移动,斗然间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他突然明白了!
他按耐住心中的涌动,又仔细过了一遍,心里顿时敞亮,凤河城府衙和信国公府三缄其口,逼得汤洛下落不明只有一个原因——死者还有其他的身份!
他是皇上,当然知道其中的玄妙,太子皇帝在位之时,为了防止大臣功高震主,前朝陈桥兵变更是历历在目的教训。
于是周明珏将洗心院分为南、北两司,南司专门监察官员,老臣家中几乎都有南司的暗探。想到这里,他算是明白里面的关窍了。
他扭头看着殷正笑了笑,眼神中多了一丝莫名的光泽:“唉,普通人家死个人也就罢了,谁要信国公府上死了这么几个……下人。”他有意无意将最后几个字说的意味深长,余光却牢牢盯着殷正。
那殷正果然神色一凝,随即恢复平静,可一瞬之间的微妙表情被周肃灵看在眼里。
他不待对方回答便站起身来,看都不看茶几上的托盘一眼,拱手便要告辞离开,殷正有些忐忑的赶紧将砚台塞到凌老爷子手里,心神不宁的在周肃灵身侧跟随。
快到门口之时,周肃灵和凌老爷子迅速交换了下颜色,看着殷正说道:“其实我也是顺路管的闲事,谁叫皇命在身,看到了总要问两句,殷大人不要责怪。”
殷正心不在焉的接口道:“不敢不敢。”
“死者虽不能言,可就怕有人惦记,”他假装皱眉的看着殷正又问了一句:“再多句嘴,那五个人……不光是府上的下人吧。”
“呃……”殷正心里一拎,顿时有些慌乱,一咬牙干脆装糊涂便说道:“胡大人的话我还真不太明白,他们……都是义父平时出入起居的手边人啊。”
周肃灵心里冷笑,嘴上意犹未尽的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说完便道了声告辞和凌老爷子迈了出去。
殷正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立刻闪身回府,招呼过一个亲近下人,左右看了一眼急忙问道:“老爷找到没有!”
“哎哟殷爷,城里都翻遍了,影子都没有。”
殷正一把揪起下人的前襟拽到面前恶狠狠的说道:“那你在这里干什么!赶紧给我找去!”
他打发走下人,立刻从侧门出去,寻了顶凉轿吩咐了一声大路也不走就从巷子中穿行而去。
凤河府衙,知府冯鼐坐在庭中揉着眉心正在沉思,长髯及胸,唇口方正,一看这堂堂相貌便知年轻时是个端庄公子。
“冯大人,你倒说句话呀。”
冯鼐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的说道:“殷老弟,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汤府的一号人物,还是堂堂中都留守司凤河左卫的千总,汤老什么周年了,望八十的人了,在你眼皮子底下没了影,”
他点着手指头数落着殷正:“你可真够能耐的。”
殷正刚想开口顶回去,冯鼐又紧接着数落道:“再问你,洗心院的人死在你汤府,你那里迟迟不来报官,就算现在也只算私下跟我说,成天偷偷摸摸的从我府上侧门进来,给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殷正揪着眉头说道:“哎呀,冯大人,冯老哥!是,那几个人是洗心院的,可谁也没把那三个字写脸上,这不都是表面做戏,心照不宣嘛。总不能人刚死,我就咋咋唬唬的叫唤‘洗心院的人死府里了’,这又算怎么回事?”
“哼,你呀你,实话告诉你,宫里已经派人来了,听说已经上路了,就是查那几个洗心院的人和你家信国公的!”
冯鼐轻轻叩着茶几面:“事情可大可小,查清楚了你好我好,查不清楚,哼哼。”
他举手指着屋顶说道:“这是什么时候,刚变天,你家就死了五个洗心院的密探,我一个凤河知府跟在后面擦屁股,搞不好自己都搭进去。”
“宫里来人了?南司还是北司?”殷正眼光灼灼的盯着冯鼐,灯影下带着几丝阴鸷。
冯鼐斜着眼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是随驾处的人,你自己琢磨去吧!”
殷正神色一晃微微吸了口凉气,皇上亲自过问,派身边的太监直接监督?
他犹豫着竟然还有些不相信,太祖条例在这里,太监不能干政啊,他拿捏着问道:“太监来过问?没这个先例啊。洗心院为什么不来?”
冯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咄的一声放下:“先例?一朝天子一朝臣,变天了老弟。”
他指着殷正点了点说道:“你也不想想,皇上奉天靖难,进京才几天,前朝老臣家里死了洗心院的人,这个节骨眼上,皇上心里不怕吗!还洗心院为什么不来,亏你问得出口。”
“可是毕竟南司死了人,洗心院不出面也说不过去啊。”
冯鼐“嘿”的苦笑一声反问道:“听你这意思反而是希望他们来?南……”他说此处一顿,琢磨起来问道:“你刚才说是南司衙门?”
“嗯,冯老哥难道不知道?洗心院两个司,除非情况特殊,一般南司主内,北司主外。前些日子听说北司衙门大换血,头面人物几乎换了个遍,南司似乎还没什么动静。”
“南司主内,”冯鼐嘀咕着重复了一句,心下了然,看来新皇是要深究了。
南司主内必和朝中旧臣瓜葛纠缠,新皇上位还不敢轻易的搅动这趟浑水。信国公这里的烂事恐怕牵扯的比想象的深远,搞不好南司连根烂了要借这个事情洗牌!
他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桌面思索,心里嘀咕着:宫里来人,估计还是了不得的人物呢。
殷正见聊的火候差不多了,随口稍带了一句:“那个姓胡的户部给事中似乎挺关心这里的事情的。”
“唔,”冯鼐应了一声,听着下文。
“一个七品官,寻仙问药的差事,手伸的好长,登门过问凤河的案子。我今天送他一方砚台,好家伙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收了,里面可是金叶子,他也真吞得下!”
冯鼐听了点了点头,按理不请自来、多管闲事是官场最忌讳的事情,正是这点让他有点心里犯嘀咕。
他思索着说道:“我也奇怪,你汤府出事才几天?这个胡衍就到了,比宫里的还快,好灵的鼻子。”
他脑中猛然一道亮光划过:要是那个胡衍人在曹营心在汉……
他想到这里身上不禁起了凉意。他不耐烦的站起身来,站在门口,凝着双眼皱眉思索,信国公府的事情他具本上奏区区四五天工夫,宫里的人还在路上,可这胡衍却早就到了,而且进城就打听信国公府的事情,急匆匆的就直接登门询问……
他猛一转身,眼皮微微一怔:这个胡大人……有问题。
殷正冷笑了一声,余光却扫着冯鼐的侧脸,伸手朝上指了指说道:“这时候敢往信国公府凑的人必有所求,这个姓胡的是不是上头的人还两说呢。”
冯鼐低头沉吟不语,几年前他接到调令到凤河认知府,真正的目的是奉命仔细查搜幽王周枥在凤河任期的所有来往事宜,说白了就是找证据,挖人脉。
现在幽王事成,当初天佑帝的人尽皆下场惨淡,罗子孝一批文臣灭族流放,六千宫女转为营妓,京城上下哀鸿遍野!
他叹了口气,手心已经微微渗出了细汗:要是这里翻了船,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你也说了,这个时候天变得快,谁知道哪片云彩下面会下雨?谁又能想到幽王八百人起兵奉天靖难。”
殷正眼神闪烁不定的继续怂恿着:“案子万一给他姓胡的拿下了,随便借题发挥,你我都要看他的脸色了。再说,你怎么就认定那姓胡的是曹营的还是汉营的?”
冯鼐手不禁一捏,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个胡大人要想办法打发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