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老爷子稍稍扯了扯袖子，示意周肃灵跟上。他从不在两边烛火下驻足，只在路中间的夜幕中左右打量，周肃灵也渐渐的看出点门道。
道路两边的窗台都普通的很，但是仔细观察才会发现有些许不同，有的窗台上搁着一把小孩子玩的木刀，有的是一个小瓷碗，有的什么都没有，门洞里却飘出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他大略的猜测着这些玩意儿的用意，却被凌老爷子扯了扯袖子带到不远处的一个窗台前，突然靠近灯柱暴露在昏黄的光辉之下，让周肃灵反而觉得有种众目睽睽的不安之感，总觉得有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进去。”凌老爷子短促的吩咐，便迈进了一家小屋里。周肃灵临近门急忙看了眼窗台，只见上面系着一方布片，上面写了个“卦”。
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突然眼前斯的一亮，如豆般的灯火飘在黑夜中，慢慢的移到面前，咄的一声，随着烛火周肃灵这才看到，原来眼前有张油腻的方桌，桌上是一个小碗上面搭了根灯芯。
凌老爷子耷拉着眼皮，周肃灵戒备的站在身后，绝不让自己露在光下，对面隐约有个极其模糊的黑影，只有前襟和袖口很谨慎的露在光晕之中，想必就是店主了。
又是一声摩擦的轻响，对面推来一张纸，随后递来一支笔，凌老爷子接过笔，歪七八扭的写了一个字：“汤”。
对面明显呼吸停了一停，过了一会儿随即推过来一小摞铜钱，凌老爷子接过铜钱仔细的数了数，随即皱了皱眉，似乎是下了不小的决心，便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两锭银子。
那银子在烛火下隐隐泛着青莹莹的光，蜂窝细边儿带着银霜，每个足有二十两，周肃灵偷偷瞥了一眼，倒是没觉得怎么样，他没银钱的概念。
可对面的“店家”可是深吸一口凉气，多久没见过这么阔绰的主啦，正经的台州锭，足金足量，纹路细腻，这是上好的纹银。
那人伸手就拿银子，刚伸到空中，凌老爷子轻轻一拦也不说话，只是瞄着对面的黑影。
对面轻轻的发出声响，似乎是咂摸了一下嘴，便拉过纸笔，莎莎的书写起来。
果然是银子够分量，对面写了好久，似乎是满肚子话要说，周肃灵看着灯影下小鸡啄米似的笔头，暗暗想笑，这银子还真是给足了。
终于拿人写清楚了，吹了吹笔墨，将纸递了过来，凌老爷子仔细的看着，时不时停下来思索片刻，周肃灵站在身后也是心焦，恨不得抢过来，将屋子全插上灯柱，直接问问对面才好。
他却不知道，凌老爷子捏着纸页的手竟然都微微颤抖起来，脸色想凝了霜。
凌老爷子总算看完了，将纸折好揣进怀里，带着周肃灵便走了。
好容易出了那黑漆漆的屋子，周肃灵也是透了口浊气，刚想问消息，凌老爷子却急促地说道：“赶紧走，快！”
周肃灵听着语气心里一突突，赶紧攥着凌老爷子的袖子匆匆的往村外走去。
黑云蔽日，黯淡无光，出了村子，两人脚步不停，周肃灵摸黑走不得夜路，磕磕绊绊的跟着，直到走了一段路，云端总算露出了完整的月牙，周围才一下子清晰起来。
他仰头看去，只见月色朦胧一片，像是隔了一层薄纱，却照的四周明亮。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未知的黑暗让他恐惧，寂静明亮的夜色尽管孤独却畅快安然。他松开捏的发酸的手，小跑着跟着凌老爷子问道：“怎么了？出事了吗？”
凌老爷子身子陡然一顿，他全无准备一下子撞到老爷子身上，刚想埋怨，陡然发现道路上站着两个人，背光站着，看不清楚面目，但是肯定不是善茬。周肃灵脑中嗡的一响，顿时觉得寒凉在背。
原来凌老爷子急匆匆的带自己走是因为被人跟了！
他还没想完，身边就听见“铛”的一声，凌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经绕到自己身侧，手握双匕挡下原本刺向自己的一击，随即便和黑暗中的一团“黑影”交上了手。顿时拳脚带风，呼呼作响，间隔着几声兵刃相交的脆响。
周肃灵有些无措的呆立当场，此时脑中一片空白，被陡然的变故一下子吓蒙了。凌老爷子和那人倒没有继续缠斗，只是凝神静气，偶然又是一纵一扑，和人对一刀或者接一掌。
道上的两个人仿佛木桩，还是站在那里，可周肃灵却突然发现眼前似乎有股雾气渐渐升腾起来，仿佛被微风推送，离自己越来越近。
凌老爷子低喝一声：“快走！跑！”
周肃灵被吓得一激灵，赶紧拔腿便跑，凌老爷子紧随其后，可是路两边的树丛之中，也传来细微的簌簌声，那“黑影”紧随在侧，看准了机会便陡然夹着一阵劲风袭来，凌老爷子猱身而上，随即短暂交手一沾即走。
对面似乎也不着急，就是黏着自己让凌老爷子施不开拳脚，身后也传来踢踏之声，周肃灵能感觉到自己被雾气追赶着，他仓皇回望，终于看清两个人都带着戏子的脸谱面具，一红一白，正足不点地的向自己追来！那雾气若有似无，如同单薄的烟，也跟着自己，丝毫不作停留。
凌老爷子一看情形不对，说道：“进村，我断后！”
随即身子一停，硬是接下一击暗袭，和对方纠缠起来，那“黑影”企图将老爷子引走，一味的退，老爷子一咬牙，便猛扑过去，企图速战速决。
周肃灵跑的已经声嘶力竭，胸腔跟风箱一般呼哧作响，身后的白脸谱速度惊人，转瞬即至，纵身便向周肃灵身后抓去，周肃灵只觉得背脊发凉，硬咬着牙往前挣脱了几步，白脸一击不中，一记绳鞭贴地卷上周肃灵脚踝，猛的一扯便将他拉倒在地。
白脸谱站起身子，一脚将周肃灵踩住，收了软鞭，脚上一使劲，死死的摁住了周肃灵，随即朝后点了点头。
红色脸谱倒是不急不慢的赶上来，那团雾气似乎受他指引，渐渐的也聚集在一团，变得浓稠起来，仿佛成了一堆活物在空中翻滚。他隔着面具看了一眼便举起双手，捏了个似诀似印的手型。
周肃灵吓脱了胆也累脱了力，茫然无助的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那团雾气从白脸谱身后一分为二翻腾过来，在眼前又极为温和的合二为一，慢慢的缠上了周肃灵的上身……
一声爆喝传来，惊醒了错愕中的周肃灵，也打断了两个脸谱人，只见凌老爷子腾空从斜后方杀出，两柄匕首寒光游离，身法迅猛之际，刚一落地就势一弹，双刀连划便朝白脸谱急攻过去，同时陡然变招，一记“卞庄刺虎”朝红脸谱袭去。
他心里明白，三人分工明确，黑影暗中偷袭牵制，白、红脸谱的两人，一个负责擒拿掩护，一个负责密术上身！
尽管不知道那密术的端倪，但是红脸谱那人邪招在手，一定是三人之首！他击伤黑影，得手即撤，逼退白脸陡然暗手强攻为首的红脸谱，转瞬之际思虑清晰，这让其他人暗自心惊！
白脸谱身法不弱，矮身避让，随即挡在白脸身前硬接了一招，可老爷子一招在先，后招转瞬即至，沉肩坠肘左手反握匕首，连划带摆将两人包裹在身法招式之中。
红脸不会武功，赶紧躲在白脸身后，那白面具已经被先前几招震的气血翻腾，强忍着内伤死扛。
他避开老爷子一招“苏秦背剑”，咬牙一拳腾的直击凌老爷子小腹，凌老爷子冷哼一声弓腰一收，沉肘弹腕，匕首划面而过，你来我往险象环生都是贴身短打的搏命招式，看似繁多却都在转瞬之间。
那黑影似乎受了伤，这时才赶过来，低吼了一声也配合白脸夹击凌老爷子，以二敌一，攻守交错，顿时让凌老爷子有些仓促。
“跑啊！”凌老爷子瞅着空隙大喝一声，周肃灵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连滚带爬的挣扎起来，慌不择路的进了鬼市荒村。
他记得一件事，鬼市有灯烛的地方便是有主的，他避开星星点点的主道，直接隐没在荒村暗黑一片的小道之中。
他大口喘着气，仓皇的抹黑跑着，周围黑茫茫的一片，隐约可见一间挨着一间的土坯茅房，他犹豫着边看边寻，可脑中却陡然听到一种阴沉沉的声音：“别费力了，跑不掉的。别费力了，跑不掉的。”
那声音在脑中游走不定，蚕食着周肃灵的心防，堕落着他的意志。
他一咬牙，闪身闯进了一个空屋之中。他估摸着墙壁的方向，结果碰的一声撞的眼冒金星，这屋子竟然小的可怜，他摸着墙壁蜷缩在墙角，慢慢平复着呼吸。
可脑中的声音却依然在回荡：“外边的老头好功夫，可惜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呢。”
周肃灵看着屋门方向，门口挂着的布帘微微的来回晃荡着，慢悠悠的遮掩住门口又慢悠悠的露出外边的小道。他的心也随着那布帘一松一紧。
“我们找你问点事情，问完就走，你出来，如何？”
那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鼓动人心的力量，周肃灵咬着牙苦苦的坚持，可是颤抖的内心已经由于惧怕产生了放弃的信号。
他捏着汗津津的手，注视着那微晃的门帘，屋外的泥道便依稀能看见小道对面的茅屋墙壁；眼前渐渐一黑布帘又遮住了门框，让他短暂的喘息。
当布帘再次晃开的时候，周肃灵感到血都凝固了！
他没有看到小道和泥土墙壁，他看到了一双腿！呼的一声，那人撩开帘子迈了进来，却还是不说话。周肃灵捂着嘴闭着眼睛都不敢再看，只能停，听命于天！
过了好一会儿他没有听到动静，偷偷睁开眼，只见一张白色的脸谱贴着自己，手上点着火折正望着自己。
他吓得嚎呼了一声，直接跌坐在地，心里沉沉的一声闷响，无能为力了。
白脸戏谑的笑了一声，隔着脸谱面具声音有些发闷，他一把拽起周肃灵朝墙角一抵，随即噌的拔出一把短刀，用刀面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是胡衍？”红脸谱不知何时从白脸身后转了出来，游移不定的目光从脸谱上的两个小洞中透出，上下打量着他。
“真是奇了，你竟然值一万两？”他不可思议的嘀咕了一句，身前的白脸谱嗤笑了一声，手腕翻转，刀刃反光一闪而过，周肃灵吓得闭上眼睛。
“慢着！”红脸紧急制止，随后往后瞅了瞅。
“我来探探，看看他有什么秘密。”红脸说道“秘密”二字，顿时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起来，那股雾气从他身上氤氲开来，仿佛沸水上蒸腾的热气。
那雾气果然受他控制，迅速凝结一团，然后缠绕在周肃灵身上，从他的鼻腔、嘴里、耳朵、眼睛往里钻入。
周肃灵隔着雾气看着那红脸，这时才知道这一红一白，一文一武，红脸似乎是有密术在身，白脸则是武艺精强。
“让我仔细看看，你究竟知道什么？”
红脸阴测测的言语说完，便低声的嘀咕，像是吟诵着一种奇怪的咒语，那雾气渐渐的全部钻入了周肃灵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