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苦寒,就这模样,不是我仗着身份拿大,战事危急,匈奴人来去如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万一护不周全,我真的没法子交代啊。”
秦王宽大的营帐里,一桌丰盛的菜肴放在桌上,秦王端着酒杯和李杰轻轻一碰。
李杰笑着脸,一手拦着一手说道:“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屁股离了座位嘴上却仍旧不停:“论身份,您是半个主子,论职位您是兵马大将军,我个奴才算哪座山上的杂草,你看这里,邓大人是洗心院的百户,胡大人是兵科给事中也是跟着前来随行历练的,随便哪一个都是要军功有军功,要学识有学识的,我个奴才哪还敢跟您面前装大?”
这一番话语说的客气至极,就连一旁的周肃灵都心里佩服,李杰竟然这么能忍能藏,城府深的真是让人可怕!
他扫了一圈,一桌四人,秦王含笑点头,邓通和冷笑不语,李杰自己端起酒壶给三人一一斟满,随后坐下来说道:“敢问秦王殿下,如今仗打到这个地步了,贼寇孤立无援,蜷缩在蒙戈古城一带,朝夕便可平定,皇上也挂念的紧呐。”
李杰春风满面任谁看上去都是憨厚和蔼的白净胖子,倒是一旁的邓通和吊着嘴角冷笑。
秦王放下酒杯,手抚桌面来回的摩挲着说道:“出兵放马打的是钱粮,将士们跟着我扛着脑袋厮杀,不解了西北多年余恨,无法跟朝廷交代,也无法告慰烈士英灵。辛弃疾怎么说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他似乎牵动了心肠,一仰头饮了口酒,咄的一声放下感慨道:“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周肃灵心里一荡,看着眼前喟然长叹的二叔突然有了一种直觉:自己父亲——兆德太子不是这个秦王害的。
李杰也跟着感慨起来,连忙起身给秦王斟了杯酒:“早就听闻秦王忠勇,今日一见真是胸怀天下!”
他脸上泛着红光舌头也慢慢大了起来:“殿下,我可要卖弄一下啦,如今的局势那是瓮中捉鳖,西边任丘梁的巴川军已经拦的死死的;北边有陈光的藤甲军,傅恒的部队已经将贼兵节节切断,对方现在无兵无援,只消另派一只人马包抄后路,直接分割包围各个击破,说不定不用打便可一股挡平。”
秦王苦笑一声说道:“没想到李大人知兵,对战局也是了如指掌。“
他瞳仁伯光一闪而过,随即不露声色的说道:”说的的确有道理,本王爷的确考量过,可是匈奴人悍勇,一旦发觉后路包抄,必然拼死突围,到时候仗的确是打赢了,可休养生息,过几年再来,朝廷的钱粮哪里耗得起?实不相瞒,肃王的野战游击已经包了后路,人数不多但是声势极大,傅恒的川西军在布尔城、葛里河、诺兰谷已经打了好几场硬仗,为的就是让敌军丧胆!”
他说到这里豪气顿生,看了一眼邓通和继续说道:“敌军丧胆,军心自乱,这时候怀柔劝降,对方不战自败,唯有纳首投降。”
李杰嘿嘿笑着说道:“秦王自然算无遗策,可是凡事要讲究个周全。“
邓通和在一旁斜着嘴说道:“李大人有何高见?”他为人向来粗犷,从来看不起这个溜须拍马的内侍,眼睛一眯昂着下巴“哦——”的一声拖了个长音:“李大人奉天巡守,带着皇上的信儿来了?”
李杰却不以为恼,嘻嘻笑道:“邓大人对我还是有误解,我是好心,皇上的圣旨早早的就传下来的,说的明明白白,要‘收复失地、扬我天威’。”
他说道此处手朝酒杯上轻轻一按,压低了身子说道:“一个是要‘收复’,一个是要‘扬威’,这两点是根本。”
他左右扫了一眼,意味深沉的说道:“这圣旨是闹着玩儿的?要的就是风雷震荡,打的轰轰烈烈,”
他顿了顿说道:“皇上去年开春就已经动员作战,耗费了人力物力用了多少钱粮?图的是什么?是凯旋,是大胜,是人头堆起来的山,可不是什么受降围困。”
邓通和刚想出言却见秦王棱了他一眼,便止住嘴,只是鼻腔哼了一声。
“当然,秦王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时间拖不起啦!真能不战而胜当然最好,可是殿下算算日子,这仗已经打了一年多了,现在形势大好,可人呢?匈奴没降;功呢?一时半刻匈奴的几座城池也拿不下来。还要防着对方真的咬咬牙突围而去。我要是匈奴人,现在已经做了突围的准备了,这千里水草地只能巴望着瞅几眼,先修养生息要紧。”
秦王似乎也在思索着,他不是不想一鼓作气,全力轰然一击,死啃最后一块骨头。但是匈奴元气尚在,要是真的翻腾起来,抱着必死的心突围,自己深入大漠,未必能拦得住。
再说现在朝廷里的形势他还看不透,只能借着打仗先观望观望。
“那李大人的意思……”
“嘿嘿,殿下听我点明里面的厉害,”李杰仿佛变了一副面容,顿时脸上一片潮红,索性站起身来意气风发的说道:“辎重粮草安顿好,轻车简从,趁着匈奴如今筋疲力尽,狠狠敲他几座城池,那边肃王和陈光的野战主力直接尽数绕后,死死堵住,那匈奴人打了这么久,我就不信能飞了不成?”
“唔,有道理。”秦王沉沉的答应了一声,似乎陷入了思索。
李杰将这句话认为是认可,自己一路渐渐被哄抬起来的体面顿时让他有种从未有过的荣耀之感,真有种羽扇纶巾,谈笑沙场的豪迈,借着酒兴慨然赋诗: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陈光的藤甲军和肃王绕后,东北面怎么办?”秦王冷不丁的发言提问,将他的兴致打断。
“匈奴人敢长途奔袭往东北跑?河西有晋王五万虎贲军,也是战阵好手,敢坐视不管?”李杰顾盼生辉,迎头接上秦王的话梢。
“轻车简从深入大漠,可是背水一战,匈奴死守或者四城合并杀个回马枪怎么办?”秦王瞳仁一闪,迅速问道。
“秦王手下大军迎头痛击!”
“如果往西奔逃,蒋恒部散在各处关隘要道,贼兵一旦突围,巴川将军任丘梁一部也未必挡得住狗急跳墙。这又怎么办?”
“西面有赤野的‘八贤王’,那匈奴人一路披荆斩棘,到了赤野也是下锅的饺子,等着被人端。”
秦王问一句,李杰答一句,真是一唱一和,你问我答。
这时候邓通和不阴不阳的呵呵一笑,摸了摸腮边的刀疤说道:“嗬?李大人,我邓某人现在到底该拿哪只眼睛看你啊?嗯?”
李杰一愣神,知道自己刚才酒劲上来,说的有点飘了。吓得脊背一紧,顿时一片冷汗,只是讪讪的笑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邓通和不依不饶,继续挑着眉毛讥讽道:“你现在好大的派头,在绥德把堂堂卫所指挥使支来使去,派千人骑兵护送前营。那都是驻守后方的机动部队,守护粮草,肃敌反间,镇守城池,是给你这没鸟的玩意儿耍威风使的?“
李杰腾的一下脸就红了,圣旨的话语一下印在脑海:不得左右将令,干预军务。他瞳仁一阵乱跳,瞥了一眼一边的秦王,只见秦王低眉端坐,只是慢慢的饮着酒。
“我邓某人行伍出身,秦王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合阳城里把我救出来,让我在军中效力,后来投了幽王麾下凭战功进了亲军大营,都是九死一生,一刀刀砍出来的!”邓通和面容一冷,眼睛一翻,恶狠狠的瞪着李杰。
“邓大人……我这……”李杰一副愁容,哎哟哟的笑着赶紧递着好话,可邓通和哪里给他这个机会?
“我姓邓的天生就是这副德性,幽王是皇上,对我有恩,我拼死报效。秦王救了我的命,我也不能忘本。你算什么吊东西!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周肃灵眼睑霍的一怔:邓通和和秦王还有这等交情!难怪到这里兴致这么好,早早的就随军出征了。
秦王见邓通和已经有点收不住了,手抬起来按了按:”哎哎哎,通和,你有酒了,少说两句,李大人也是好意。哎,李大人,别跟他个粗人见识,坐,坐下来吃菜。”
李杰这才抽动着嘴角挤了个尴尬的笑脸犹豫着坐下,屁股刚沾座位,邓通和又阴着脸开口道:“还有啊,我邓某人当年随着秦王北抗匈奴,后来整军调拨,跟着幽王奉天靖难大小打了上百仗。东昌血战,荣国公张玉战死,是我背着尸体爬出来的,”
邓通和阴阳怪气的笑了笑说道:“敢问那档口儿——你李大人在哪儿贵干呢?”
李杰被这邓通和一句一句的冷嘲热讽说的脸色忽红忽白——那时候他负了重伤,成了不全之身。阴差阳错的成了一个太监,随着幽王进宫,灰头土脸的在宫里低眉顺眼的伺候人。
这是他内心最大的耻辱,他原本意气风发,指望着读书应试,考取功名;或是远赴边疆,建功立业。可一切都随着那次重伤成了过眼云烟。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觅得一线光明,“随驾处”就是他一展抱负的一条捷径!
周肃灵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静坐默听,桌上的话他听的明明白白,他心里暗喜:天助我也!这一席饭,邓通和和秦王算是把李杰彻底得罪了,自己要做的就是找个机会推波助澜,让李杰死在他人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