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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道——
血梅,产于月澜,品种珍贵,以活人血浇灌,四季皆不会枯萎。
而今年,此梅花遇上了这场罕见红雪,接触瞬间花瓣片片凋零,封梅陵里的百树一夜间枯竭败落,再不见往日繁盛。
冀道的荒野上,古河中红溪潺潺,就连脚下的黄土也染成了赤色。
苍穹片片雪花飞舞,轻柔的落在各个角落,最终化作一颗颗红色的珠子,像极了猩色。
玉絮下,男人一身暗红戎装踩在成千上万堆积如山的尸首间,手执染血凤渊,清绝的脸上布满了污秽,凤眸中赤红一片,魔印几乎铺满了额间,杀伐嗜血之息浓烈如一头可怕的凶兽,无波的凝着空旷的远方,似在等着谁的到来。
“族主!东辕已经退兵数里,看样子,已经打消了继续攻打的念头!”
莫忘忍着肩膀的伤痛,跪地禀报,银色的战衣已被鲜血染红,破败不堪。
通往月澜的两处入口,除了神隐山就是冀道,族主派了所有人去守住山口,而留自己孤身一人来抵挡冀道,这七天他没有休息过半刻,就像个没有人性的傀儡,在敌军中浴血厮杀。
而后的某一日,族主就像发了疯似是,怎么杀都杀不够,就连跪地求饶者也不放过。
如今,整个冀道看上去就好似一座修罗场,尸山血海,犹如地狱。
“来了。”
头顶残阳似血,一瓣瓣梅花乘风飘来,落于那双沾满腥血的手中,染上污浊。
莫忘站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眺望远处,只见一大批军队向他们奔来,带头的不是别人而是百里轩胤,他骑着骏马朝这边奔来。
两个男人在战场中相遇,百里轩胤利落的跳下了马背,走向那个立于尸堆中的人。
上澜翳垂眸浅睨着他,暗金色的重瞳中有着还未褪尽的嗜血。
百里轩胤将手中的布包丢在了他的脚边,沉声开口“带头之人已伏诛!山下辕兵也都退去十里……”
绳结微松,一颗人头从中滚落,五官狰狞可怖正是百里巺的脸。
“是谁……叫你来的!”
多日未语的上澜翳,嗓音中透着疲惫与沙哑。
他很清楚,百里轩胤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这里。
“是西纤羽……帮的忙!因为落欺颜。”
百里轩胤如实回答。
无声的从怀中掏出一个人偶,上澜翳面无表情的凝着。
就在开战前,有人告诉他上澜暮在军营中不翼而飞,只留下这个傀儡人偶,等他意识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却,为时已晚。
他在敌军中厮杀数日,怀着一丝侥幸期盼上澜暮的出现,可是,等来的却是一场千年不遇的红雪。
古籍上说,这种异象只有身负神魂之人降生亦或离世才会出现。
七七,你还在竹屋等我的,对吗?
握紧了手中的花瓣,上澜翳耳畔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铃铛声,那是马车赶路的响动。
叮叮当当的伴着马蹄声,在这片血红的大地上尤为清晰,就好似一曲通向极乐的往生咒。
天际的流云如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焰火,仿若要将世间的一切全都烧成齑粉。
隔着雪雾的柔光,上澜翳的目光变得有些痴,就那么平静的站着。
心底空的叫人害怕,世间万物死寂凝止。
温热的液体无声滚落脸庞,男人平和的盯着向自己缓缓走来的人以及那怀里抱着的红衫女子,上澜翳脑袋微倾,手中的凤渊滑落掌心。
洛寻觞脸色苍白如纸,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只不过,他不再恨他,因为这个男人从今往后会比他痛苦千倍万倍。
上澜翳无声的盯着女子的脸,没有多少痛苦的样子,稚丽的容颜上双眸紧闭,好似熟睡了般。
“七七?!”
接过女子早已凉透的身体,上澜翳温柔的唤着她。
娆走到洛寻觞身侧,轻声开口。
“……走吧孩子!”
这么多天,洛寻觞没有说过半句话,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抱着落欺颜的身体,失去最爱的那种痛娆又怎会不懂,也许到了此时此刻,这孩子才真正懂得了爱是什么。
他将七七交还给上澜翳,就是最好的证明。
直到离开,洛寻觞也没有说半句话。
莫忘捂着唇,将所有哭声全都尽数咽下,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族主落泪。
竟会生出这般心疼的感觉!
抚摸着落欺颜那张已无温度的脸,上澜翳面无表情的流着泪,此时的他再也不是那个万人仰望的月澜族主,而是一个孤独无助的男人。
“呜!!”
上澜翳仰天低吼。
漫天红雪飘落沾上他的脸,就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在安慰他。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真的好累,这个尘世于他究竟还剩下什么?!
刹那间,落欺颜额上爆发出一道强烈的黑芒,将整片天空全都映照成了深色,犹如夜幕降临,少焉,一只只透明的妖蝶从女子体内飞出,然后碎裂成烟尘,迅速流进了男人的全身。
这是上澜暮死前封印于落欺颜体内的渡魂咒,也是她最后送给上澜翳的大礼,一旦被其触碰,立刻释放,避无可避。
上澜翳感受到身体逐渐变轻,思绪也愈发朦胧,聚集的魔气像被什么东西抽离。
男人蓦然醒悟,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眼底酝酿起坚定的决心,拼着最后的力气摇摇晃晃的抱起落欺颜的尸体就往封梅陵方向纵身而去。
今生……
我把欠的都还给你,若还有下一世,换你来寻我,可好?
残阳下,漫天漂浮着花瓣与红色的雪花,诉不尽的是情爱,道不尽的是……离殇。
——
遥遥吟唱醉风歌。
前尘一梦似南柯。
缘来缘去缘如水。
情起情灭情何归。
至此一役后,月澜族主上澜翳不知所踪,世人皆传那晚封梅陵上方黑凤重现,翌日,满城的血梅同时绽放,整座神隐山被红雪包裹,远远望去就像是穿上了件喜色袍子。
同年,东辕宣布归顺西拓,百里轩胤自降为王,愿永世效忠于西拓。
那年百里巺集结的兵马,无端端的少了五成,百里轩胤派人查了许久也找不出任何头绪,那些士兵就像是从这世上凭空消失了一样,同样诡异的情况也出现在了雪凌。
上澜翳离开雪凌时留下了密诏,若他半年未归,皇位便交由皇兄凤清衍继承,另外,他将雪凌以南的六座城池赠予西拓,也算是对那个皇后的一种补偿,只不过西湘雪拒绝接受,看透凡尘俗世的她,终是选择了青灯古佛陪伴一生。
接到遗诏后,凤清衍并没有马上继位,而是派人寻了凤澈整整一年的时间,直到第二年深秋,他才应满朝大臣的联合请命,登基称帝,同时封宋琳琅为后,封号熏。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青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政变,容莫归不知从何处召集了数十万的军队携幼弟重返故乡。
等他重新登上祭天台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着昏君的面容莫归将那些佞臣一个个斩杀丢入铜炉中,重温着他曾经是如何对待那些忠臣和亲人的,最终,将那昏君彻底逼疯。
夺回政权后的容莫归拥立幼弟容乐然上位,而他成了青国的摄政王,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他自愿立下誓约,此生绝不为帝,也绝不娶妻生子。
春夏秋冬,年年岁岁。
洛国变得日益壮大,成了西拓最强劲的对手,只是看似剑拔弩张的局势,其实不然,两位国君相处的极好,没事时总会相约叙旧。
自从各国相互通商后,关系就变得融洽许多,边境的匪寇少了,流民少了,战事也是一年少过一年,百姓们安居乐业,再也不用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而那些传说,那些事,以及那些人,终将被遗忘在岁月的河流中……
——
到底过去了多久?
五年。
十年。
还是……二十年?
时间久的怕是连自己都忘了。
月澜依旧存在,却已逐渐淡去在人们的视线中。
所谓的神裔,也变得不复存在。
高耸的莲山崖顶,云雾缥缈,两座无名的石碑前,白衫潋滟流动。
女子双眸紧闭,额间彼岸花妖娆,长发曳地随风拂动,绝尘的容颜令人不由屏息,模样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
“小姑姑!!”
清幽之地,突然被一道纤细的嗓音打破。
几道身影自崖下飞了上来,说话间,一个人影已经奔来过来抱住了崖前女子。
“丫头,没大没小的,还不行礼叫族主!”
“忘,你别凶她!”
女子睁开湛眸凝向对面的夫妻二人,慈爱的伸出手抚摸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丫头。
怀中的女孩生的唇红齿白,清秀可人,也是落欺颜从小看着长大的,实在是不舍得她娘责骂。
二十三年,八千多个日日夜夜。
到底有多长,不敢回想。
当年的莫忘嫁给了魅行,如今已是一副中年美妇的模样,曾经的娇俏灵动也成了如今的成熟端庄,气色红润,充满了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