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餐厅后，高子兴就被这里的气氛感染了。当年的同学一共坐了三桌，分布在餐厅最里面，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声音像极了树林里叽叽喳喳的鸟叫，充满愉悦。越靠近他们，高子兴就越亢奋。他的眼光在那些老同学中间逐个扫描，终于锁定了他想见到了目标，正是之前在监控室的屏幕里看到的那个，也是陈磊从一开始就对他提起的人——李雨桐。
李雨桐坐在中间一桌，正在跟旁边一个女生聊天。
“这里这里！”陈磊拽着高子兴来到李雨桐身边，然后对着旁边的女同学眨眨眼，示意她让开。女同学也识趣，换了个桌位。陈磊立即将高子兴按在座位上，紧挨着李雨桐。尽管有些不愿意，但高子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嗨。”陈磊和李雨桐打招呼。
“嗨。” 李雨桐大方回应，同时看了高子兴一眼。
高子兴感觉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久没见了。”他跟李雨桐打招呼，只扫了她一眼，不敢跟她对视。
“很久没见了。”
“听说你刚从国外回来？”
“恩。”
见自己任务圆满完成，陈磊挤到另一桌去跟老同学叙旧了。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身边，高子兴也暗暗松了口气。
“你好，你是雨桐的同学是吧？”一只白皙的男人手从李雨桐的另一边伸过来。循着这只手，高子兴看到一个陌生、带着几分混血味道的帅气面孔。
“你是？”他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同学。
“我是雨桐的男朋友。”
高子兴怔了一下，转而望向李雨桐，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那一刹，高子兴就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突然被丢入水里一样，热度尽失。他伸出手，礼貌性跟对方握了握，然后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将那个靠近李雨桐身边的座位让开，那个男人也顺其自然地坐下。
“你可以叫我杰森。”
“高子兴。”
杰森倒不拘谨，“我虽然在美国出生，但我父亲是中国人，六十年代的时候去了美国，在那边做生意……”
不远处，陈磊转了转眼睛，拿着一酒过来，拍拍杰森的肩膀，打断他的话，并帮他倒上。
“谢谢，我不会喝……”
“远来是客。我们中国人好客了。”说着，陈磊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杰森。
杰森无奈，端起酒杯，也一口喝了下去，呛得他不断咳嗽。
“可以嘛。怎么就说不会呢。来，继续。”陈磊又倒了一杯。
杰森却之不恭，又喝了。两杯下肚，他已经有些坐不稳了。
“别喝那么多。”李雨桐轻拉了他一下。
“没事儿……我没事儿！”
很快，杰森就喝的不省人事了。
散场的时候，由高子兴帮着李雨桐把杰森抬出酒店，在门口拦出租车。
时间已近三点，路上的车辆极少，再加上酒店地处偏僻，大部分疾驰而过的都是私家车。
等候的时间一长，两人就有些尴尬。
高子兴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俩在一起多久了？”
“有几年了。”
气氛很快又冷了下来。好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三人面前。高子兴帮着将杰森抬进后座。
“谢谢。”李雨桐莞尔一笑，上了副驾驶座。
“没什么。”高子兴挥手告别。
出租车刚启动，突然又停下。李雨桐从窗户探出脑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呢。”
高子兴怔了一下，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李雨桐接过名片，微微一笑，然后示意司机开车。
高子兴看着车子驶远，重重吁了口气。
急刹车声在高子兴旁边响起。
“嗨，怎么样？”陈磊调侃道。
“什么怎么样？”
“算了算了，不跟你磨嘴皮子了。我刚接到通知，有案子，要马上回去，就不捎你了，你自个儿打车回去啊。酒店失踪的案子我会帮你留意的。”
“诶，你刚才喝了酒……”
“没事儿。”陈磊挥挥手，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高子兴望着陈磊的车子消失在视线里，左顾右盼一番，看见几个老同学正在酒店门口拉拉扯扯。高子兴不愿被他们牵连进去，也懒得等出租车了，转身朝市中心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就有喇叭声在他后面响起。高子兴一看，是一辆黑色本田SUV。车窗打开，王恺那张板砖脸凑了过来，“陈磊有案子去了吧？要不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去前面有点事。”
“哦。那回见。有时间多联系。”
“好。”
又是一眨眼的功夫，王恺的车也不见了踪影。
高子兴害怕又碰上别的同学，插进了旁边一条小路里。
小路和他每天上班的那条即将被拆迁的老居民楼的小路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走在里面，目之所及皆是残垣断壁以及鲜红醒目的“拆”字。墙上有各种各样的广告，比如某某某广场三千万让价市民，生活用具一元起；又比如某培训公司考试包过，不过全额退款之类。还有一些是招聘启事，清一色都是酒店饭店招聘服务员。
穿过这片民居，高子兴来到护城河旁。往前方遥望，发现不远处就是自己租下的房子，这倒让高子兴为之一惊。他没想到，小城的变化如此之大，已经让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人都认不清了。
环顾四周，高子兴才恍然大悟。原来，前面的开阔地原本是一座小山丘，后来被打通修了公路，才将这头和那头连接起来。
走到自己的办公楼旁的时候，高子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对他来说，每天来这里，更像是一种自我证明，表示自己依旧活着。死人是没有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死人就是游魂，存于天地间，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没有工作也没有规律。四年的调查下来，高子兴几乎脱离了现实生活，游离于正常人之外。相信在很多人眼里，他和死掉已经没有两样了。但在高子兴眼里，他不可以死，因为他还要继续寻找章婷，他相信章婷还在某处等待着他去解救。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死，就算没有任何事做，他也准时来到这里，一直坐到下班。再往后，他也会出去贴贴小广告，试图招揽一些生意。这样也有一点效果，就比如现在——
呜呜——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请问是……宁安调查事务所的高子兴吗？”
“对的。”总算有生意上门。
“我想委托你帮我调查点事。你是怎么收费的。”
“这在电话里说不清楚，需要见面详谈。你知道调查所的位置吗？你可以来这里找我。”
对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高子兴一下子就来了劲，打开大门，让新鲜的空气注入进去，让阳光铺洒进去，然后等待着客户的到来。
客户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半秃男，开着一辆宝马车，开进了房间里。
半秃男踩着铮亮的皮鞋下车，嫌恶地看了下四周，显然是没料到名片上印着的事务所竟然在这栋破楼里。就连进来之前，他说不定还幻想了一下，说不定里面另有乾坤？
“这就是你的事务所？”半秃男双手插在口袋里，倨傲地望着高子兴。
“是。我们去上面谈？”高子兴指了指平台。
“算了，就在这里谈。”半秃男倚在车身上，“我想委托你帮我调查一下我的妻子，你懂吧？”
原本，高子兴是不接这类调查的，此前他还断然拒绝了几个类似委托。但时至今日，他也不得不妥协。房屋合同虽然签的是十年，可是房租是五年一缴的。如今四年过去了，高子兴的积蓄所剩无几，要想生存，难免得做一些不想做的事。
“懂。”高子兴点点头。
“她出轨了，我要证据。定金给你一万，如果找到确凿证据给我，再给你四万，怎么样？”
五万块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成。”
“有个前提条件，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调查她。”
“这没问题。”
半秃男左手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递给高子兴，“这里面有我们家的住址、我的联系号码，以及一张我老婆的照片。”同时，右手从右边口袋掏出一沓钱，“这里是订金。”
高子兴接过钱和纸片，拿在手上看的时候，半秃男已经悄无声息钻进车里，启动引擎，扬长而去。
纸片上写着：胡英华，宁安市淦北新区白家村133号——
展现在高子兴面前的是一栋三层的别墅。铁门紧缩，院子宽阔。院子左边修建了一个池子，可以看见红色鲤鱼在里面游弋。池子上堆着假山和一个亭子，亭子里可以坐人。围墙有两米高，装饰着褐色的琉璃瓦，一般人爬不上去。别墅后面连着另一家人的高楼，正在修建。
高子兴将车子停在路边 ，绕到别墅后面，趁着没人注意，一溜烟进了那栋筒子楼，到了四层。因为没有可以遮掩的，所以，高子兴站在窗户旁往里面瞄的时候显得很小心。
从四楼可以看见后面的每一个房间，可惜大部分房间都拉上了深色的窗帘，应该就是用来防止捡漏的民工偷窥。
“喂，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一声怒吼从高子兴后面传来。
站在高子兴后面的是一个一身赘肉的胖子，穿着整洁的西服，趿着皮鞋，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我是……我是城建的。”高子兴装模作样地四下瞄瞄。
“哦！”胖子的脸色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身上掏出烟，递给高子兴，“您请。”
高子兴拒绝，“不会。谢谢。”
“我这房子完全按规划盖的，绝对没有超过标准！”
高子兴来到窗户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指着隔壁的别墅问道：“那边住的是谁家？”
“哦，老吴家。”
“老吴？”
“吴国，是个土老冒儿，以前是个包工头，这两年托关系揽了不少活儿，一下子就发了。”胖子话里满是不客气，显然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当初我起这栋楼的时候，他就一老跟我吵，说要我在这里留出一条排水沟，免得屋顶的水全部滴落到他家去了。这怎么可能？我们这片地都没有这么干的！后来，他又找我茬儿，说我家的屋檐侵犯了他家的领空。什么狗屁玩意儿？”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太嚣张跋扈，动不动就打匿名电话让人来查我，逼得我的房子不能如期建成。兄弟啊，也请你给我留条活路，别老是让我停工。我这么大一栋房子，请了这么多人，耽搁不起呀！”难怪高子兴没被怀疑，原来之前已有铺垫。
对面别墅里，一个中年妇女从房间里走出来，侍弄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然后就回去了。
“她是？”
“胡英华，吴国的老婆。”
在高子兴的印象里，出轨的女人都比较轻佻，举手投足间都能见内心的蠢动。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行为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异常。
“她这个人怎么样？”
胖子愣了一下，应该是在疑惑高子兴为什么关心这个，难不成是看上她了？
“挺不错一个女人，勤俭持家，也不乱花钱，连牌都不打。我的婆娘要是能像她这样就好了。”胖子苦笑了一声。
“吴国经常不在家？”
“不在，经常一两个星期都不回来。”
“那胡英华在这段时间里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吧？就跟平常过日子一样。说起来也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吴国那狗日的在外面有情人，但胡英华却跟蒙在鼓里一样，也不吵也不闹。就连他们家的小孩都知道，都不待见吴国。”
“他们有小孩？”
“恩。有个女儿，已经上大学。”
高子兴捏着下巴琢磨了一番，原本是受吴国委托来调查胡英华，没想到听来的都是关于吴国的恶劣行径。
再多查一下吧。这么想着，高子兴就下了楼。
“您等一会儿？”胖子说完，扭动着肥硕的身子跑进了旁边一家副食店，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黑色袋子，里面装着三条好烟。“您请笑纳。”胖子点头哈腰。
高子兴没敢收。
就在两人推脱的时候，一辆宝马车停在两人旁边，吴国从上面下来，看见了高子兴。吴国面露一丝异色，被胖子捕捉到了，更加神气，非要把烟递给高子兴不可。他显然是会错意了。高子兴也懒得再跟他耗下去，想着再不走，说不定要被看出破绽，便收了烟，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