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兴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将头埋在洗脸池里，摒弃外界的一切信息。他感觉自己好像游弋在大海深处，享受着前所未有过的宁静。
忽然，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洗脸池的大小深浅最多只有脸盆那么大，可是，高子兴把头埋在里面这么久，都未曾碰到洗脸池的边缘。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感觉有错，也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用头往左右上下顶了顶，居然还是接触不到边缘。
这下，他终于忍不住了，睁开了眼睛。让他诧异的是，他看见的是碧蓝碧蓝的水，深不见底，没有边缘。
这怎么可能？高子兴张开嘴叫了出来，却只是咕噜噜地冒了几个泡上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摇摇头，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一切还是没变。
当他的脑袋里冒出对自己的头是否真的在洗脸池里的怀疑时，他想到了将头拿起来确认一遍。可他又担心将头拔出去后，这一切会消散，所以不敢妄动。
很快，他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已经在这里呆了有一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任何的不适感。他明明身在水里，居然不需要氧气！
这一切都向他指示了一个方向——这里又是一个特殊的空间！
“你在干什么？”一个混沌的声音从高子兴身后传来，与此同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要！”高子兴刚喊出来，就被人拽了出来。
来人正是陈磊，“你想死啊？”
高子兴来不及跟他生气，再一次将头猛地扎进了洗脸池里。可让他失望的是，这一次，他碰到了池壁。
陈磊再一次把他捞了起来，“你疯了？”
高子兴摸了摸被撞的额头，气呼呼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什么？”陈磊也郁闷了。
“又一个空间！又是一个空间啊！”高子兴比划着将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真的假的？”
“不然你以为我在水里呆那么久想干什么？”
“呃……”陈磊犹豫了一下，也来到洗脸池边，“我来试试。”说着，一头扎了下去。
“哎呦。”陈磊马上就起来了，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
“看来是消失了。”
“怎么会消失，又为什么会出现呢？”
“这个谁知道？”高子兴叹了口气，道，“迄今为止出现的各种空间都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其中的种种，我们也没必要去深究。毕竟存在就是理由。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救出失落到那些个空间里的人。”
高子兴赞同道：“也是，我们的责任是救人，研究是那些科学家干的活儿。”
客厅里，警察进进出出，找寻现场遗留的蛛丝马迹。门口被拉上了黄色警戒线，不少居民在外面围观并且悄声议论。
高子兴正想出去，忽然被陈磊拍了拍肩膀。
“怎么了？”
陈磊木讷地指了指洗脸池上方的镜面。
高子兴抬眼望去，李洁正在里面朝他招手。他第一反应就是将卫生间的门关上，然后对李洁，“查到什么了？”
“宁安市中医医院，六楼手足外科，陈显忠。”
“这是什么？”陈磊问道。
“我叫她去查吴菲的断指是在哪里、由谁给接上的。”
陈磊幡然醒悟，“有了这些，就知道她的手指到底是被狗咬掉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谢谢你。”高子兴对镜子里的李洁道。
李洁摇了摇头，“不用谢。”
“我要去医院了。”
李洁点点头。
高子兴和陈磊马上冲出卫生间，钻出警戒线，进了电梯，下楼上车朝中医医院赶去。
医院的位置就在锦绣花园小区的旁边，直线距离不到一千米。
下了车，两人直奔六楼，出了电梯往右是一个走廊，走廊上方就是“手足外科”的招牌。
“陈显忠医生在吗？”高子兴来到护士站，里面有两个护士正在聊天。
“找他有事吗？”
紧随而至的陈磊将警官证掏了出来，“我们找他有点事。”
护士看见警官证以及气喘吁吁的陈磊，马上指着斜对面的一个房间，道：“他在里面做手术。”
“手术？”高子兴和陈磊对视一眼。
“一个小女孩的手指被切断了，刚送来。”护士怯怯道。
“那我们等一下吧。”高子兴和陈磊坐到了走廊的长椅上。
大概半个小时后，一个三十来岁、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扫了高子兴和陈磊一眼，正准备离开。
“你是陈显忠？”陈磊问。
“是。”陈显忠摘下口罩，疑惑道，“你们是？”
“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陈磊习惯性掏出警官证，“我们来找你有点事儿。”
“去我的办公室里说吧？”陈显忠指了指走廊口的一个房间。
两个护士还在议论着什么。
进了房间，三人坐定，陈显忠洗了个手，问：“找我有什么事？我好像没犯法吧？”陈显忠开玩笑似的数道，“我有行医证，没出过什么重大的医疗事故，也没参加过什么有组织犯罪，不应该跟你们有交集吧？”
陈磊付之一笑，“有个叫吴菲的女人，你认识吗？”
“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没什么印象。”
“食指断了，你的病人。”
陈显忠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继续说。”
“她应该没把断指拿来，可能说是被狗吃到肚子里了什么的。总之，她的断指没有接上。”
“哦！我想起来了！”陈显忠一拍桌子，“是她啊！”
“能找到她的病例吗？”
“应该能，但要花点时间。”陈显忠边说边打开电脑，“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查这个干什么？”
“没关系，我们在这里等着。”陈磊没有正面回答他。
陈显忠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开始一心一意地在电脑上寻找当初建立的病例档案。
高子兴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房间后面有个小隔间，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放着一张床。想来，应该是上夜班的医生休息的地方。
“找到了，就在这里！”陈显忠把电脑里的档案细细看了一遍，“你们想查什么？”
“据她自己说，她的手指是被狗咬掉的，是吗？”
“我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我还说，为什么不把狗杀了，把手指取出来，说不定能重新接上。可是她说，那是只野狗，咬了人就跑了。”
“以你医生的专业角度来看，你相信她的话吗？”
“说实话，不信！”陈显忠倒在靠椅上，“如果是被野狗袭击，最常见的地方应该是腿部。而且，如果被咬，也不可能只咬掉食指，其它的指头却完好无损。再说了，我也住在这附近，那段时间也没听说附近有野狗伤人的事件啊。”
听了这番话，陈磊和高子兴面面相觑，“有更直接一点的证据吗？”
陈显忠摇了摇头，“时间太久了，我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记得帮她处理好伤口，她就匆匆离开了。”
高子兴问了一句，“被刀砍断、被牙齿咬断的伤口不一样吧？”
“不一样。”
“你能一眼分别出来吗？”
“这谁不能？一个伤口很整齐，一个则参差不齐。”
“那人咬和动物咬的呢？”
“有时候能分别出来。”陈显忠犹豫道，“人的牙齿比动物的牙齿要齐，造成的伤口也相对要平整一些。”
“那你认为，吴菲的断指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咬掉的呢？”
此言一出，陈磊也诧异不已，直愣愣地盯着高子兴。
陈显忠回忆了一下，点点头，“有可能。”
“确定？”
陈显忠皱了皱眉，又努力回忆了一遍，然后坚定地再一次点头道：“很有可能！”
“好了，谢谢。”说完，高子兴起身拽着陈磊离开了。
“慢走。”陈显忠在后面送道。
“接下来去哪里？”电梯里，陈磊问道。他显然已经明白了高子兴那个问话里的含义。
“我再去一趟杜娟家。”
“你一个人去？那我呢？”
“你去找到当年负责杜鹃案子的人，问清楚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高子兴正色道，“我现在怀疑，吴菲的手指其实是被杜娟咬掉的。如此一来，吴菲就有重大的作案嫌疑。她所说的和杜娟发生厮打后被拉进屋里就再也没出来的言论就彻底被推翻。还有，杜娟被抹了脖子，以及我当时认为她‘被放血’的模样也就有了现实支持……”
“什么现实支持？”
“……吴菲手指被咬断后大量出血，所以需要大量的血迹来掩饰她的血迹。”
“可是，现场这么多证据，为什么没人发现呢？”
“这就是你要去查的！”高子兴一字一顿道，“我怀疑，当时有人在背后操纵并掩盖了这一切！”
电梯门缓缓打开，有家属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病人等在门口。
高子兴和陈磊赶忙出了电梯，在医院门口分开。
正准备上车的高子兴想起什么似的喊住了陈磊。
“怎么？”
高子兴想了想，挥挥手，“没事，你赶紧去吧。”说完钻进车里，急驰而去。其实，他是想起了被绑走的李雨桐，想叮嘱陈磊，让他交代一下在现场的警察，让他们务必全力以赴找到李雨桐。可转念一想，这有点像废话，便作了罢。
此时的高子兴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脑子里只要一闪现李雨桐的影像，精神天平就偏向发狂那一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吴菲的这件案子上，同时保持冷静，相信由警察来办理李雨桐的案子比自己去插手要效率得多。
车子在上乡间公路的已经是中午，空气中飘着饭香，高子兴的胃在不停反抗，痛得他觉得好像有一把刀在割他的内脏似的。不得已，他找了家路边餐馆，进去吃了一顿饭，然后才得以继续赶路。
早上还是晴朗的天气，刚过中午，天空中就开始积聚乌云，隐隐有暴雨要落下来。
高子兴加快速度朝杜娟家驶去，到九十马的时候，车身就开始发生轻微摇摆，仿佛随时都会发生侧翻。
快到杜娟家的时候，天空下了一阵急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像冰雹似的，把高子兴吓得不轻。好在只下了一小会儿，乌云就散开，阳光从云层中散落下来，天地又恢复了闷热。夹杂着灰尘的湿气从窗外不停往车里面灌，高子兴只得关上窗户。
凭着记忆，高子兴找到了杜娟的家，远远望去，杜娟家的门像一张巨口似的大大张开。
“有人在家吗？”下了车，高子兴朝房间里喊道。
一个佝偻的身影抱着柴火从后山下来，盯着高子兴，“你找谁？”
“您不认识我了？”高子兴走近了一点。
“哦，是你啊！来来来，快进来坐！”老人将柴火丢在地上，热情地将高子兴迎进门。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盒子，从里面抓出一点茶叶，放在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塑料杯里，然后加上开水，递给高子兴。
高子兴不好拒绝，只能接下，然后放到一边，“这次来，主要是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
“你女儿的遗体……最后是火化了还是土葬的？”
“土葬。”老人指了指后面，“就在我家后山上，她娘后来也跟在葬在一块儿。”
“太好了！”高子兴一拍巴掌，跳了起来。
“怎么了？”
高子兴先稳住自己的情绪，然后问：“如果能证明您女儿是被人杀害的，并且找到杀人凶手，您愿意让我们进行开棺验尸吗？”
“什么？开棺验尸？”老人的情绪很激烈。但很快，他的表情缓和下来，“你说我女儿很可能是被杀害的？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可能在她肚子里。”
“肚子里？”
高子兴点点头，说道：“我们怀疑，吴菲的食指就是被您女儿咬掉并且吞到肚子里。这么长时间，肌肉可能已经腐烂，但骨头应该还在。只要能找到那截骨头，起码能证明您女儿和吴菲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老人喃喃道，“难怪他不让解剖尸体……”
“是的！”高子兴道，“我这次来，就是要还您女儿一个公道的！”
公道这个词听得老人浑身一震，一行老泪瞬间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他用手掌抹了抹眼睛，哆哆嗦嗦道：“公道，公道……公道有什么用呢？我女儿和我老伴儿都走了，公道还有什么用呢？”
高子兴慌了，“公道存于天地间，人死了也还在天地间存在。你难道想让女儿永远背着一个自杀者的名分吗？”
“我……”老人摇摇头，“你也许不知道，我老伴儿的病其实几年前就有了，但那会儿已经治得差不多了。但就因为女儿的事，她急得病又复发了，后来又上了吊。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她是觉得对不起女儿，因为，她将女儿的公道出卖了，换来了那些钱，受不了良心的折磨，这才旧病复发，最终寻死的。”老人擤了一把鼻涕，还在继续说，“都说她去寻死，为什么我没发现，没阻止？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是，我不仅看出了她寻死的意思，也看见了她内心的苦，所以，我选择了由她去，由她去吧……”老人说到最后，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叹息。
高子兴被老人口中的事实和无奈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伴都死了，你觉得公道对我来说还有用吗？”老人眯着婆娑泪眼，反问道。
高子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直视老人的眼睛，他看了出来，老人此刻的心思摇摆不定，需要一个理由来打动他。“我可以告诉您，您的女儿需要这个公道！”
“什么？”老人的眼睛微微张开，吃惊道。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的并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
高子兴差点就把锦绣花园形成的楼道空间说出来，但想到整件事属于机密，不宜向大众透露。况且，迄今为止大部分理论都只是他们的猜测，尚未得到事实的验证，也就忍住没说，“你真的甘心让女儿一辈子都背着一个自杀的名分？”
老人动摇了，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他像是做出了很大的决定似的，点点头，“你们去挖吧，我不阻拦。”
高子兴无法想象老人此刻的内心里正在承受着什么样的折磨。“谢谢。”他说，“我一定会还您女儿一个清白的！”
“你走吧。”老人的头一直没抬起来。
高子兴也觉得再坐下去也不合适，老人此时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便起身准备离开，“您保重身体。我想，您女儿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您这样。而且，您还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儿子。”
老人点点头，哽咽道：“我没事，你走吧。”
高子兴上了车，慢慢驶离了杜娟的家。到了分叉口的时候，高子兴回头望了一眼，杜娟家的黑色屋子正静静地座落在山脚下，像一个活在古老的记忆里的失语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