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市场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去。
一路无话。
之所以无话,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苏格忙着买菜,高子兴只是不自然地跟在后面,帮忙提菜。两人没有单独面对面的机会。但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首先是电梯里。电梯像是在故意给他制造尴尬,竟没有一个住户和他们同行。电梯没有在高子兴熟悉的楼层停下,而是径直开到了楼上。电梯门甫一打开,一股陌生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让高子兴有些怯退。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苏格回望了一眼。
“没什么。”高子兴摇摇头,压下了那股陌生感,跟了上去。
苏格的房间就在电梯出口旁,打开门后,她随手将钥匙丢在玄关的柜子上,然后兀自换上鞋子,从高子兴手上接过菜蔬,说了声:“自己随便找双鞋子换吧。”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很奇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气息。
高子兴关上门,感觉像是将门外的世界隔绝了,所有的纷嚣统统被挡在了门外。
鞋柜上有几双男士的拖鞋,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一想到要穿他的鞋子,高子兴的心里就泛起阵阵恶心。但他找不到鞋套,便只好光着脚进去了。坐定在沙发后,他嗅了嗅四周的空气,还好,自己似乎并没有脚气?
苏格从厨房里出来,扫了一眼他的脚,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是叫高子兴吧?”
高子兴愣住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但随即,他为这个愚蠢的问题感到惭愧。对方已经毫无戒备地邀请他到家里来,又怎么可能不清楚他的信息呢?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高子兴的脸有些烫。他点点头。
“苏格。苏州的苏,还珠格格的格。”
这个名字让高子兴再一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而发现她身上多了一丝自己以往未曾发现的古典美,像金庸武侠里的王语嫣?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也就没说出来。“你父母一定希望你长大之后像个格格一样漂亮、受人宠爱。”高子兴嘴里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被这句话羞得无地自容。
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他暗自谴责自己。
苏格淡淡一笑,“农村人哪会想那么多。”
因为找不到接下去的话题,场面有些尴尬。
“要不你来厨房给我搭把手?”
不知是觉得不好拒绝还是不想拒绝,高子兴答应了。
厨房里,一个在切菜,一个在洗菜。
“你喜欢吃什么?”苏格问。
“我不挑食。”
“总有很喜欢吃的吧?就好像女人,你不挑,来者不拒,但总一个人你特别想和她结婚的吧?”苏格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轻佻的笑。这笑就像一粒瑕疵出现在她身上,让高子兴有些不忍。苏格似乎看出了什么,止住了笑,闷声切着菜。
几分钟后。
“你是怎么看我的?”苏格突然说话了,声音有些冷。
“什么?”高子兴没反应过来。
“你是怎么看我的?”苏格停下手上的活儿,转而面对高子兴。
高子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站起来,“你怎么了?”
“我问你是怎么看我的?”苏格说完,低下头,又加了一句,“我和他……”
高子兴万万没料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这个话题。一时也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虽然尽量选择在凌晨或者晚上跟他见面,但难免会被人撞见。一个单身女孩和一个中年男人走在一起,光是用脚指头也能猜出是什么关系。”苏格的表情逐渐落魄,“可他们是怎么看的怎么想的我无所谓。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各有各的苦衷和难言之隐,没必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是吧?而且,就算他们知道了,恐怕他们也会选择性忽略。”这些话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格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像是有些犹疑,是否应该告诉他?“吴国和我父亲原本是小学同学,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久别重逢,我父亲邀他来我家做客,那时的我刚考上大学,家里正在为学费发愁。吴国知道后,二话没说,立即答应赞助我上大学。那时候的他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苏格停止了讲述,像是深陷在记忆里,一时难以自拔。
“后来呢?”高子兴提醒她。
苏格猛地抬起头,回到现实,“后来,大学四年,他都慷慨地资助我。我很感激他,就认了他做二爸。二爸,也就是第二个父亲,足见我对他的感激之情。那时候,他也很疼我,动不动就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需要钱。我大二开始利用空闲时间打工,攒了点钱,也就谢绝了他的好意。可没想到,他问走了我的卡号后,开始先把钱打到我的卡上,然后再打电话来告诉我。这样一来,我就不好退回去了。”
高子兴也陷入了沉思。他拿苏格讲述中的吴国和他认识的吴国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逢年过节,我想去他家拜年,受了人家那么多恩惠,总要去拜访一下,是不是?可他坚决不让我去。”
高子兴皱起了眉头,心想难怪吴心语不认识她。
“到了大三,我已经发育成熟了。他开始频繁来看我,不管我同不同意,就要带我出去玩。然后,他开始对我动手动脚。那时候我还很天真,以为是我想多了,他是无意的。可大三下学期有一次,他开着车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然后一下子就将我载到了郊外,荒无人烟,然后,他……他竟然扑向了我……”苏格抱着双臂,身体开始抖动,
高子兴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我一个女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那次,他得逞了。”苏格惨笑了一声,“完事后,他求我不要报警,说他只是一时冲动。我那时候就明白,什么赞助我读书,圆他的大学梦,全他妈是骗人的。他其实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已经打起了我的主意。他为了得到我,苦心积虑这些年。然后,他说让我做他的情人,每个月可以给我一笔钱,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我笑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丑陋的人。我什么都没要,下了车,肚子一人在深夜里沿着道路慢慢走回了学校。第二天,我就去办理了退学。”
“退学?”
“我不想再用他一分钱!”苏格恨恨道。
高子兴点点头。
“但命运若要玩弄你,纵使你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它的手掌心。也就在我刚退学没多久,我母亲患了严重的结石病,因为年纪大了,不好进行手术,先后在几家医院进行诊治,花了十多万才好。这笔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可能都不算什么。可是,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目。吴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鞍前马后,替我母亲联系医院,承担所有的医药费用。我父亲还以为他真是看在他俩小学同学的情意上才出手相助的呢。”苏格看着高子兴,笑了,里面满是无奈。
“我家里是肯定拿不出这笔钱还给他的。我又辍了学,找不到好的工作,也无力偿还。我就认命了。”苏格低下头,眼神飘忽,“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命。命运要把我献给他。我不愿意,它就让我母亲患病。我害怕我继续坚持,会有更大更难以承受的灾难降临到我家。所以我想,人是胜不过老天的,还是认命吧,认命吧……”
“什么命不命的?”高子兴忍不住面露愠色,“只要你敢抗争,就能改变一切。”
“我一个女人,怎么去抗,怎么去争?”
“不就是十万块钱吗?一年还不了还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还有四年……”
苏格轻蔑一笑,打断他道:“你说得轻巧!你没到那种地步,怎能理解那种境界下的无助于绝望?”
“谁说我没有?!”高子兴吼了一声。
“你……”苏格皱起了双眉,再一次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高子兴的眼睛转向窗外,那是他办公楼的方向,“一年找不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找两年;两年找不到,我对自己说,还有第三年;三年还没音讯,我对自己说,还有第四年;今年就是第四年,我没是没找到她。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从未放弃对她的寻找。”高子兴的眼睛重新转回苏格身上,“相比之下,你的十万块钱毕竟是一个实数,一个可以望见的前方。而我,我的前方是虚无缥缈的。没有人确切地告诉我,要找多久,我才能找到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要穷我一生,只要有人能告诉我,我能找到我,我也愿意继续下去!”有眼泪在眼窝里打转,高子兴慌忙望向旁边,微微仰起头,努力将眼里的泪挤回去。
厨房出奇的安静,只有水龙头里的滴水砸在水池里的声音。
电饭锅沸腾的冒泡声打破了这安静。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苏格挤出一抹笑,“快点洗菜吧,不然晚饭都没吃的了。”
高子兴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冲动说了太多,正觉不好意思,苏格岔开了话题,正好替他解围。
两人像一对亲密的夫妻般在厨房里合作,弄出了一桌可口的饭菜。
将两碗饭端上桌后,苏格解开身上的围裙,满足地看着桌上的菜,笑道:“好久没有这么丰盛了。”
“吃吧。”话音刚落,高子兴的肚子又叫了起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苏格关上了灯。
“停电了?”高子兴大惊小怪。
苏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打火机,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烛光照亮了餐桌四周,印在两人脸上,犹如给两人脸上抹上了一层绯红。
苏格没解释为什么这么做,高子兴也没问,拿起快起,顾不上形象,开始大快朵颐。
苏格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分别倒上,然后递给高子兴。
正决口渴的高子兴也没多想,端起杯子就一饮而尽。
“咳咳——”喝得太快,把高子兴呛到了。
幽暗中,苏格捂着嘴,噗哧一笑。
“来,干一杯。”苏格又给高子兴倒上,“为相识。”
“为相识。”
“第二杯为相知。”
“为相知。”
酒意上来,高子兴索性抛开这些天来压在身上的负重,开始尽兴。不知不觉中,高子兴已经越喝越醉。苏格也醉了,开始往高子兴身边挪,和他依靠在一起,一边喝着酒,一边唱着歌。连楼道外路过的住户都能清楚地听见房间里传出去的歌声。
蜡烛滋滋地烧掉最后的身体,释放出惊人的光亮后,不可抑制地熄灭了。
房间瞬间漆黑一片。
两人的说话声止住了,手上举着的酒杯也停住了。
沉重的呼吸声在两人的鼻翼间发出来。
身体上所有细胞都忍不住在跳动、在颤抖。
终于,两人再也忍不住,就这酒意,猛地扑向对方。滚烫的唇疯狂地落在对方的脸上、额头还有眼角。杂乱的脚步带着躁动的身体在房间里徘徊,不断撞击,发出各种响声,犹如一场小型的音乐会。
突然,苏格惊叫一声,“啊——”旋即猛地推开高子兴。
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高子兴冷静下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有人!”苏格扑向高子兴,紧紧地抱着他。她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哪里有人?”
“后……后面!”苏格躲到高子兴的身后,用手指着前方。
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刚才我……我和你……身后有个人!”
“会不会是你的错觉?”
“不可能!我还撞到他了!”
“会不会是撞到别的东西了?”说话的时候,高子兴正一点一点地往苏格所指的前方挪动。
“不可能!”
“难道是……”高子兴其实想说难道是小偷?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
真的是个人!高子兴忍住内心的惊惧,缩回了手,又后退了两步,做出防御的姿势,“你是谁?”他已经可以确定,的确有个人站在他前方。
对方没有回话。
“我去开灯!”苏格说着要往后跑。
“不要!”一声尖利的叫声在房间里响起,如同鬼嚎。与此同时,苏格“哎呦”一声,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随即,她也尖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苏格?你怎么了?”高子兴跑过去,抱起地上的苏格。
那个女声在高子兴前方响起,“她没事,只是被吓到了。”
“你……”高子兴看看身后,再看看刚才声音发出来的方向,心想,难道这个房间里有两个人?但这个念头仅在他脑中存在片刻,就被另一个念头个占据了。“是你吗?”高子兴放下苏格,“是你吗?”他激动地往前方扑去,果然抱住一具身体。一具女人冰冷的身体。“是你吗?”高子兴摇晃着对方,喊出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名字,“章婷?!”
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轻微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失踪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无数话语从肚子里涌现,从喉咙里涌出。高子兴只觉得那些话像滔滔洪水,几乎要将他的喉管撕裂。
“对不起。”章婷轻声道。
“别说对不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子兴紧紧地将她抱住,似乎想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让她一辈子都不离开自己。“我好开心!”他的身体在欢呼躁动,“我想看看你,我想看看你……”说着,他就要去门口开灯。
“不要!”章婷一声尖叫,同时死死拉住高子兴。
“为什么?”
“你一开灯,我就会消失。”
“为什么?”高子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忍不住猜度,难道她已经死了,是鬼魂,看见光就会消失吗?否则,还会有什么原因会让他见光就消失呢?
“因为,我只能生活在黑暗中。”
高子兴有点懵,“为什么啊?为什么只能生活在黑暗中?你是害怕什么人吗?有人要加害你?”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不!”章婷说,“用你的话来说,我‘失落’到了黑暗的空间里。”
“黑暗空间?”
“我也只是随口这么一叫而已。”章婷缓缓道来,“四年前,我躲进那间漆黑的仓库里,原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游戏。没承想,我在黑暗中走了几步之后,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透明水面,然后,我就失去了你的声音。我试图往回走,想找到你,却碰到了一张柜子。原来,我已经来到了一户人家里。就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谁?’没等我回答,我就听见那人按下了灯的开关。当光亮来临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在飞速后退。然后,我来到了一个楼道里。楼道里也是漆黑一片,我在里面不断摸索,试图出来。忽然,有人上楼,我听见那人用脚踩了一下地面,声控灯亮起,我再一次后退,不,准确地说,是四周的一切在飞速地离开我。这一次,我来到一个空旷的路上。四周依然漆黑。”
深吸一口气后,高子兴问道:“后来呢?”
“后来有人打着手电过来,我向那人求救。他也听到了我的呼救声。就在他将手电照向我的时候,四周的一切再次离开了我。”
“……”
“后来我就知道了,我只能生活在黑暗中。只要在黑暗中,我就能随意行走。世界上任何一处黑暗,我都能到达。就好像有无数扇门开在黑暗里,我无声无息地穿过这些门,能到达世界上任何一处黑暗。”
“任何一处?”
“对,任何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