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前已经有过类似的接触,可高子兴还是花了点时间才消化掉章婷所说的内容。“你可能辨别方向吗?比如你到了哪些地方?”
“起初不可以。但后来,在黑暗中适应了以后,我开始能看见一些东西,也就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章婷说,“就比如现在,你看不见我,但我能依稀看见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这才是高子兴想问到,章婷的回答显然让他有些歇斯底里,“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章婷的脸偏向一旁,“对不起。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能开始看清楚自己到了哪里,也知道往哪个方向是回自己家。可是,我还是不敢现身。两年多过去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当成死人。如果你认为我已经死了,我以这种状态回去,不是要吓坏你吗?”
高子兴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想到了李洁。她也是担心吓坏自己的亲人,所以犹豫着要不要去见他们。
“我只能在黑暗中出现。在深夜的时候来到你家里,看着你睡觉,然后在你身边或者沙发上躺一躺,感受一下当初的温存……”
“停电那天晚上躺在沙发上的人真的是你?”
“恩。”章婷轻轻哼了一声。
“为什么你不现身?”
“她在,我何必要现身呢?”
高子兴哑了口。
倒在地上的苏格哼了一声,看似要醒了。
“我要走了。”章婷后退了一步。
高子兴忙拽住她的手,“不能留下吗?”他在竭力克制内心急遽澎湃的感情。
章婷摇摇头,轻笑一声,“留下干什么呢?你终于走上属于自己的生活了,我又何必来打扰你?”
“我正在想办法救你!”高子兴说,“你也知道了,有很多人跟你一样,都失落到另一个空间里。”
“怎么救?”章婷眼里燃起一丝曙光。
高子兴把空间形成的理论大致说了一遍,“而且,我已经获知,你失踪的那个仓库,原来是一间制衣厂。后来,里面发生了一场火灾,死了不少人,老板也畏罪逃到了国外。只要我抓到纵火的元凶,让冤死的人释怀,你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真的?”
“千真万确!”其实,高子兴内心深处并不是很确定。关于这个理论,高子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初对它的信任,可能是出于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心理,“所以,你不要再隐藏起来了。”
章婷点点头。
地上的苏格咳嗽了一声,已经醒过来。
“好疼。”苏格坐起来,捂着脑袋。
高子兴能感觉到章婷的气息逐渐远去。他往前来到门口,打开客厅的灯,四周顿时透亮。
“人呢?”苏格惊恐地将房间扫了一圈。
“起来吧。”高子兴上前将她扶起来,“没有人。”
“可是我……”苏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扶你回房休息。”高子兴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
“别!”苏格拉住他的手,眼含不舍。
高子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你还有事吗?”
苏格突然抱住他,“不要走好不好?我想让你陪我一下。”
突然而至的温存让高子兴惊慌失措,仿佛章婷就站在旁边窥视,他忙将苏格推开。
往后趔趄了两步,苏格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
“对……对不起!”高子兴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忙上前安慰她。
苏格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我知道,你也嫌弃我,是不是?”高子兴猛地摇头,来不及解释,苏格的话就接了起来。“刚开始跟吴国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就像那土壤里没有阳光和雨水的花,正在一点点地枯萎死去。我的精神开始出现异常,经常会出现一些让我自己都吓一大跳的念头。比如,我想到报复他。我假意讨好他,催他跟我结婚,就是打算让他家破人亡,然后拿着他的钱逃走。我就像一个在沼泽地里慢慢下沉的人,直到我遇见了你。你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束阳光,在照耀着我,温暖着我。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那次在电梯里,是我们的第一次偶遇……”苏格的脸色在变,她正沉浸在美妙的回忆里。
高子兴感觉自己正被一团温热的雾气包裹着。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是我忍不住……”
“不要这么说。”高子兴在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要回去了。”说着往门口走去。
这次,苏格并没有拦阻他。
门打开,走廊的灯亮了。
离开的时候,高子兴顿了一下,“希望你能离开他。”说完便关上了门。
回到家中,高子兴并未打开灯。他摸着黑,在客厅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章婷?你在吗?章婷?”
没有回应。
无奈,他只好先去洗漱,然后躺在床上,那些他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记忆顿时复苏,在他脑子里如同美国大片般演绎起来。
又是一夜无眠。
陈磊要找的杜娟案的负责任叫付超,老家在隔壁市,开车大概要花三个小时。有人给了他对方的联系方式,但他没打通,电话显示已经停机。等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付超老家的时候,却得知他刚赶回了宁安市。这话是付超的母亲说的。
陈磊没想到会这么巧,“是朋友叫他回去的吗?”他有些不甘。
“好像不是。”付超的母亲放下手上正在缝补的衣服,摘下老花镜,“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我……我是他以前的同事。”陈磊撒了个谎。
付超的母亲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他走得很急,走的时候很开心的样子。”
“很开心?”陈磊嘀咕道。
“自从他被撤销职务回家后,每天都在网上,好像是在什么网站啊论坛什么的发布东西?我劝他重新找一份工作,他也不肯去。他姑父的儿子开了个工厂,让他去做保安队长,他也不愿意去,整天说要讨回公道。我问他:‘你要讨回什么公道?’他也不愿意跟我多说。”
陈磊点点头,“有他的电话号码吗?他以前的号好像停机了。”
“我去找找。”付超的母亲说着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进里屋,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几下后,递给陈磊,“这是他回家后新办的号。”
陈磊赶忙拿出手机记下。谢别付超的母亲后,陈磊上了车,开出一段路后,打给了付超。
“你找谁?”对方的声音让陈磊莫名地为之一振。
“是付超吗?”
“我是。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你在宁安市?”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对方的警惕心似乎很重,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我想和你见个面。”陈磊已经启动了车子,开始往回赶。
天已经黑了,好在路上并没有什么车辆,陈磊开得很稳。
“为什么要和我见面?你到底是谁?还有,你是怎么得知这个号码的?如果不说,我就挂了。”
“我刚去过你家,是你妈给我的。”
“你去过我家?你到底是谁!”在对方的怒意中,陈磊听出了惊惶。
“我没恶意。”陈磊宽慰他,“我只想和你见面谈谈。”
“时间,地点。”
陈磊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11点,地点就选在锦绣小区门口,如何?”
对方死后打了个寒颤,然后才诺诺道:“好。”
挂了电话,陈磊猛地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在夜色里像鬼影一样急驰而去。
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十点半,因为时间尚早,陈磊去了老地方瓦罐汤店吃了一碗饭,和老板闲聊几句,时间就到了十一点。上了车,他一边朝锦绣小区驰去,一边拨通了付超的电话。
“喂?你到了吗?”
“我到了。”
陈磊朝车窗外望去,街灯昏暗,并没有看见什么疑似付超的人影。“我开着警车,你应该很容易发现我。”话音刚落,陈磊就听见有人在敲打他副驾驶的玻璃。一个一米八个头的壮硕男人正站在他的车外,时不时警惕地朝左右扫上一圈。他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锁。
付超跳了上来,盯着陈磊,“我好像认识你!你是……是……刑侦大队的?”
陈磊点点头,笑道:“大队长陈磊。”
“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向你询问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
陈磊指了指锦绣小区,“半年前,一个叫杜娟的女人惨死在这里,你还记得吧?”
付超猛吸一口气,冷哼一声,“你是让我来闭口的吧?”
“闭口?”陈磊不解。
“不然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是你们局长叫你来让我闭口的吗?”
“我只是单纯想过问一下这个案子,跟局长没关系。他没有指派过我,我也不想让你闭口。”
付超身上的警戒并未消除,“我凭什么相信你?”
陈磊无奈地笑了,“你也不必相信我,只需要告诉我,杜娟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相是不是跟报道上写的那样,她是自杀身亡的?”
“告诉你也无妨,她不是自杀的。”
“你确定?”
“当时,接到报警后,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留了那么多血,又是用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怎么可能是自杀?哪有女人这么对自己的?”
陈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就在我要对现场进行调查取证的时候,我们领导打电话给我,让我尽快处理掉这个案子。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他就干脆直接告诉我,有上级领导刚打电话给他,知会了这个案子,意思是让我们赶紧当作自杀案给结了。我自然要问是哪个领导,他就说是市公安局的陈局长。”
陈磊眉头紧皱,“陈局长为什么要掺合?还有,是谁通知他的?”
“后来,上级派人来处理现场,带走了尸体,我也没辙。但我知道事情不对劲。不,只要眼睛没瞎,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于是,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和走访这个案子。终于让我发现,原来,那对夫妇和陈局长是远房亲戚。陈局长很小时候曾被寄养在那女的家里一段时间,那家人算是对他有恩。”
“原来如此。她出了事,打电话给陈局求助,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陈磊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想以此刺激付超,让他忽略对自己的警惕,全盘托出。
“哼。可是,后来我查了她的通话记录,发现她是在尸体发现前两天——也就是后来法医给出的死者的死亡时间——打给陈局的,且记录仅有这一次,显示他们聊了五分多钟,是在说什么?”
“也许只是聊聊家常?”
“这次在聊家常,那是什么时候找陈局求助的呢?”
陈磊明白付超的意思,“这些都不能算证据,顶多是你的猜测。”
“是吗?那就算是我的猜测吧。”付超一只手已经搭在车门上,“我知道的就这些,没什么问的,我就走了。”
“我不相信你只知道这些,我看出来了,你不信任我。”
付超深深地看了陈磊一眼,“我不知道能信任谁。”
“后来你被撤销职务,也是因为这事吗?”
付超点点头,“我顶头上司发现我在查这事,叫我收手,我没听,就被撤职了。”
“我听你母亲说,你每天都上网发帖子,也是因为这事?”
付超点点头,“我觉得有必要替死者申冤。”他望着陈磊,反问道,“我们警察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陈磊点点头,眼含笑意,“所以我来找你。我也是为这个案子来的。我也认为,这个案子并不简单。事实上,这个案子远不止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只是我暂时还不能跟你透露什么。”
付超看着陈磊的眼睛,眼里终于闪现出一丝信任。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说:“那天在现场,我无计可施,便只得偷偷提取了一些地方的血样。然后,我找到一个关系跟我不错的法医,我叫他帮我进行化验分析。果如我所料,那里面有另一个人的DNA。”
“查出另一个人的是谁的吗?”陈磊心里自然有数,但他想知道旁边这个家伙到底知道多少。
“根据这条线索,我想起了一个疑点,那就是那女的手上的伤。那天我在现场找他们录口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那女的手上包着绷带,也没来得及多问。后来我跟踪她的时候,发现她每次都去不同的医院更换绷带。我询问医生,医生说她的手指被野狗咬掉了。我不信,就把她用过的绷带拿回去给我的法医朋友化验,你猜怎么样?”
“和在现场血液样本里找到DNA一致?”
付超点点头,并不显得意外。“仅此一点,就能说明陈建国夫妇在说谎。他们和死者发生了剧烈争执,死者还咬掉了那女的手指。那么,那女的就有足够的动机和冲动用刀杀死死者!”
“如果对死者进行尸检,就能从她肚子里找到断指。”陈磊在替他说。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去买通死者的父母,让他们阻止公安机关尸检。然后,陈局再出面,随便施点压,既不会被人怀疑,这个案子也永远不能见天日。”付超嗤笑一声,“可他陈局忘了,在这个宁安市,他并不能一手遮天。这些日子,我在网上发帖,希望借网民的声势让这个案子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可他陈局一再打压我,还派人抓我。好在,终于有人看见了我的帖子,叫我来这里,见了我,拿走了我找到的证据和举报材料……”
“难怪你这么警惕我。你以为,我是陈局派来的?”
付超点点头。
“你找的人是谁?”陈磊完全是出于好奇。
“就像你不能告诉我这个案子之外的牵连,我也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陈磊点点头,“希望你们能成功。”
“会的。”说完,付超打开车门,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陈磊沉沉地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驱车往家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