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兴和江炜并排坐下。
江炜的手一直紧紧抓着高子兴的手腕。
楼道里很静，只剩下江炜沉重的呼吸声。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下班，中途还去超市买了菜。我很开心，因为在下班的路上，我碰到了一个很多年没见的中学同学，他刚从沿海回来。闲聊了一会儿后，我们互留了号码，约好有时间再出来聚聚。”
“买完菜，我像平常一样回小区，停好车，进入了大楼。我家住在三楼，所以，我基本不坐电梯。”
“我拐进了这个楼道里。如果问我，那天的楼道和平常有什么不同，我还是能说出来的。在跨入楼道的那一刹，我仿佛穿过了一层清凉的水面。”江炜闲着的一只手还在空中比划着，“然后，我就到了这里。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高子兴摇摇头。
“这里只有楼道！除了楼道，还是楼道！”江炜很激动，“我往上走，是一层又一层的楼道。往下走，还是一层又一层的楼道！”
高子兴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
“没有出口吗？”高子兴问。
“有出口！”江炜指着前方，那里正是三楼的出口，“那里就是出口。”
“那……为什么你不出去？”
“我根本就出不去！”江炜哭丧道，“那里根本就不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出口，而是通往另一个楼道的出口！从那里出去，我就会到达另一个楼道。可是，在那个楼道里，依然是，无论我往上，还是往下，都永远都是楼道，没有尽头！”
高子兴在脑袋里构建江炜讲述出来的无限楼道的空间，忍不住叫道：“那岂不是要通向地狱？”
江炜也被高子兴的话吓住了，“地……地狱？”
“你往下走过多少层？”
“没数过。”
“往上呢？”
“也没数过。”
“会不会有出口，只是你没到达呢？”
“不可能！”江炜情绪激烈，“刚被困在这里的那会儿，我不甘心，先是不停往上往上再往上，少说也往上走了不下上千楼。世界上有这么高的楼吗？然后，我开始往下走，具体走了多少楼我不知道，但是，我起码走了几天几夜，依然没有尽头。”
高子兴点点头。
“我以为自己在走一个循环的空间。于是，我把自己的头盔扔在地上，然后再往上，没看见，接着往下，依旧没看见。于是我知道，我被困在一个无限的空间里，不是重复不是循环。”
“无限空间？”这个词对高子兴来说很新鲜。
“还有还有，别人看不见我！”
“看不见你？”
“是的！我去过很多楼道，也见过不少人。我跟他们说话，他们听不见。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看不见。甚至，我用手去抓他们，却什么也抓不到。”
“抓不到？”高子兴想到了影视片里的鬼魂，“那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听你说话，还被你抓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子兴的身子往后倾了一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有那么一刹，他怀疑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江炜，而是一个冒充江炜的神经病。
“我不仅能看到你，还能看到周蕙。”
“周蕙？”
“是的。”江炜说，“第一次是在我被困在这里不久。就在这个楼道里，我看见了她。你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居然能碰到她，我是多么兴奋。我跑过去向她求救，可是，她竟然吓得只想逃走。好不容易，我将她安抚好。她嘴上答应说会在这里一直陪着我，可是，趁我不注意，她转身就跑了。”
“为什么不追？”
“我追了，可还是慢了一步。她从出口逃了出去，而我，却从那里进入了另一个楼道里。我还记得，那是一间医院的楼道。”说到这里，江炜突然紧张起来，手也抓得更紧了，“你不会也要离开我吧？”
“我……”高子兴不知该怎么回答为好。
“你不要离开我！”
这话让高子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先冷静一点，我就是来救你的。”
“救我？”
“是的。”高子兴撒了个谎，“我是市刑侦队的大队长陈磊。最近，市里成立了一个专门的调查组，就是为了调查你们这些失落的人。”
“失落？”
高子兴跟他解释，“就是从我们正常的空间失踪掉落到另一个空间里。”
“专门的调查组？”江炜声音高亢起来，“也就是说，不止我一个人被困……不，是失落到了这里？”
“不。已知的，你是唯一一个失落到这个楼道空间来的人。只不过，还有很多人跟你有一样的遭遇，只不过他们失落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另一个空间？”
“对。”高子兴想起了李洁，“比如，有个女人就失落到了镜子空间里。”
“镜子空间？”
“她就宁安市大酒店的卫生间里洗脸，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镜子里面。”
“啊？”
“据她自己说，镜子里的世界基本上就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只不过，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你见过她？”
“见过啊。”
“那其它人呢？”
“她老公能看见，还有我一个朋友也看见了。问这个干什么？”
“以我的经历来看，我们这种失落的人，是不应该被每个人看见的。”
“为什么？”
“你想想，每一个失落到别的空间里的人，第一反应都是向外人求救。如果他们能被每个人看见，那这个现象岂不是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是这个道理。”高子兴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你能看见我们？”
“这个我想不通。”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其实，”江炜说，“被困在这里这么久，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是我？”
“恩？”
江炜转过来面对高子兴，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是我？不是你，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被困在这里？”
“这个无从考究，我觉得是随机的吧？”
“就是说，只能怪我倒霉？”
“……”
江炜叹了口气，“还有一个问题，这个空间是怎样形成的？”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高子兴兴奋道，“你觉得这个空间是怎么形成的？”
“我上大学的时候读过一些关于宇宙形成的理论。但那些理论好像并不适合用来解释这个空间的形成。”
“是的。这个空间应该是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形成的。毕竟，镜子和楼道，这些都是有了人类活动之后才产生的。”
“你觉得是什么方式呢？”
“我还没想到。只是，单从已知的镜子空间和楼道空间来看，空间的形成和人类的活动有着很大的关联。”
“有道理。”江炜说，“我也有一个猜想——这个空间的形成，跟死人有关！”
“跟死人有关？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刚才说，之所以会是我，是因为我倒霉。这个我认了。可是，为什么我偏偏在这里倒霉？”江炜扫视了一下四周，“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要知道，那天下午下班以后，我经过公司的楼梯间，超市的楼梯间，为什么都没出事？偏偏会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出事的地点并不是随机的，而是特定的？”
“你认为呢？”
高子兴想了想，“好像是的。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如果是特定的，那就说明，这个地方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特别到足以形成一个无限的空间。”
“是！”高子兴的血液被江炜的话点燃了，“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我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到，就在我失踪前三个月，这栋楼的楼道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恐怖的事情。”
“恐怖的事情？”四周的气氛骤然变冷。
“一个女的，在楼道里死掉了。听说是自杀，用刀子割断了自己的颈部动脉，鲜血顺着楼道往下滴，从十二楼一直蔓延到一楼。”
“割动脉自杀？这也太暴力了吧，不像是一个女人能做出来的。”高子兴问，“那女的多大？”
“二十五六岁吧？听说是那个什么生物公司的经理助理。”
“王子生物科技？”
“对对，就是王子生物科技！”江炜说，“十二楼住着生物公司的一个经理，大家说，那个女的是为他殉情的。”
“殉情？”
“是啊。事发后，有人教我认过那个经理，五十出头，腆着个大肚子，也不知道那个女的是怎么看上他的。据说，是他借职务之便和那个女的搞地下情，后来事情败露，经理要和那个女的分手。女的受不了刺激，就到这里找经理闹，然后自杀了。”
“警方认定是自杀？”
“恩。”
“可是你认为不是？”
“你怎么知道？”江炜很诧异。
“猜的。先说说你为什么觉得不是吧。”
“其实，以前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警方已经定案了。可是，自从我被困在这里面，我就开始想这个案子。因为，这栋楼是10年建成的，除了这个案子，之前并未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之前我们说过，这个楼道有特别之处。那么，为什么这个楼道会比其它的楼道特别？我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案子了。”
高子兴点点头，表示赞同。
“再来说这个案子。我觉得，一个女人，如果都没有勇气活下去争取自己想要的幸福，那她哪来勇气用刀割破自己的颈部动脉呢？”
“有道理。那你还有别直接性证据吗？”
江炜摇摇头，“我又不是警察，怎么可能有。对了，你不是市刑侦队的吗？这个案子是你办的吗？”
“如果下级公安机关鉴定是自杀，就不归我们管。”
“哦。”
“就算她不是自杀，你觉得这个案子和这个空间的形成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不是自杀，那就是他杀。被人用刀割破颈动脉，鲜血从十二层一直滴到一层，还被定性为自杀，这该有多大的怒气啊？！”
“怒气？”高子兴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她变成了鬼？”
“对，她变成了鬼，她的怨气形成了这个空间！”
高子兴和陈磊都相信灵魂的存在，并且认为，灵魂是一种能量体，可以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但是，他们都认为灵魂是一种混沌状态，是没有意识的。而鬼神之说赋予灵魂自主意识，这在他们看来是无法让人信服的。高子兴认为，影视作品里的鬼其实是一种夸张手法，正因为灵魂体能做出很多事情，所以，在很多人眼中，灵魂成了有自主意识的存在。也就是鬼。
“你不相信鬼？”江炜问。
“我只相信无自主意识的灵魂的存在。”高子兴把自己的理论说了一遍。
“哦。”毕竟上过大学，江炜对高子兴的理论并不排斥。
“至于大家总是提到的‘怨气’，我觉得就是灵魂本身的能量。”
“有道理。”江炜点头道，“也就是说，这个空间是的确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建造的。”
“这样说或许有点不正确。”高子兴说，“让我们假设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这样的空间，每一个这样的空间都像一个气球，需要有足够的‘气’，才能将这个空间撑起来。什么是‘气’？就是一个强大的灵魂体。所以，确切地说，是那个死去的女人的灵魂撑起了这个空间。”
江炜一边在肚子里琢磨一边点头表示赞同。“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全世界每年死那么多人，被残杀的数都数不清，为什么只有这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
高子兴反问：“你怎么知道全世界只有此处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
江炜愣了一下，解释道：“我没有说别的无限空间。我就指楼道空间。”
“我知道。”高子兴说，“我也指楼道空间。你怎么知道全世界只此一处？”
江炜想了想，“如果别的地方也有，那必然不止一处，也就是说不止一个人因为倒霉而失落到楼道空间里。那么，为什么我在这里面呆这么久，从来都没见到过一个跟我一样失落到里面来的人呢？”说完这话，江炜感觉似乎有点不对劲，便瞪着高子兴问道，“难道你……”
“我不知道。”高子兴耸耸肩。
“你试着出去过吗？”
“还没有。”
“要不你试试？”
高子兴想了想，“好。”
两人缓缓站起来，朝下方的出口走去。
高子兴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处，卡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行！”江炜突然拽紧高子兴，拼命将他往后拖，“你不能试！”
“为什么？”
“你会跑的！你如果跑了，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还没说两句，江炜竟然哭起来。
“说不定我也被困在这个空间里了呢？”
江炜呆住了。
“我如果想跑，你能留住我吗？”高子兴反问道。
江炜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子兴，摇了摇头，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我是来救你的。”高子兴说，“也只有我，才能把你的情况，还有我们刚才的分析传达出去。”
“……”
“你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面吗？”
江炜猛地摇摇头，松开了手。
高子兴甩了甩被捏得生疼的手腕，一步一步朝出口走去。
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平静。
他的脑子里一直不停出现这样一个情形——自己走出下面的出口，迎接自己的并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另一个没有穷尽的楼道。
他屏住了呼吸，慢慢伸出一只脚，跨了出去。
有穿过水面的感觉。他的心一沉。
然后，他将身子往前倾，让脑袋先钻了出去。
一个女人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奇怪地扫了他一眼，往走廊深处的家走去。
高子兴石化般保持着那个姿势。
女人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回头又望了一眼高子兴。
“我没事！”高子兴重新钻回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悦，对江炜说。
江炜愣住了，继而猛地朝高子兴跑过来，同时伸出鹰爪一样的右手，试图抓住高子兴。他怕高子兴就这么跑出去。
出于本能，高子兴转身就往外跑。
就在高子兴的身体即将全部逃到出口之外的那一刹，江炜的手抓住了高子兴的衣角。
两人一前一后从出口跑了出去。
“这是哪里？”高子兴只感觉眼睛发了一会儿雾，继而又清晰。只不过，这次展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女人和防盗门，而是两层楼梯。左边是往下的，右边是往上的。在他的身后，江炜正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角，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