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市瑶池国际大酒店的包厢里。
“来。”杰森红光满面地站起来,手上端着酒杯,“让我们敬王大律师一杯。”
坐在他对面的四个光头纷纷站起来,举起杯子,“敬王大律师!”带头的纹身光头男喊得最起劲。
王恺拿起酒杯,“谢谢。”一饮而尽。他其实根本就看不起这几个光头混混,之所以会参加这个酒席,完全是给杰森面子。就在刚才,杰森的父亲亲自打来电话,用不怎么流利的中文表达对他的感谢,然后,就有短信提示他的银行卡里被转入了五十万的美金。这大大超出了他们事先商量好的金额。
放下酒杯,杰森摇摇欲坠。他扶了一把椅子,坏笑道:“大家尽管喝,待会儿,楼上还有包房等着大家。”
大家当然知道瑶池国际大酒店楼上的包房里等他们的是什么,也就喝得更开心了。
送吕梅回去后,陈磊并没有急着回来,而是在本地找了间酒店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叫来了吕梅。两人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吃早餐。
“你要去看张凤的母亲?”吕梅很诧异。她实在想象不到陈磊此举有何用意。
“是。”
服务员端着两份早餐上来。是陈磊早前点好的。
吕梅也不挑,喝了口豆浆,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合理啊,你和她根本就不认识!”
陈磊往嘴里塞了个包子,笑道:“就这?”
吕梅哑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考虑了一整个晚上,现在开始怀疑张凤。”
“怀疑她?”
“是的。”陈磊喝了口豆浆,将嘴里的食物迅速咽下去,说道,“昨天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女生,有多大的胆量,会一个人跑去鬼物玩?而且,女生应该对鬼物历险什么的没有任何兴趣吧?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群人,她们也未必会去鬼物玩吧?”
“这个……”吕梅从自身出发考虑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的。”
“并且,我感觉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吕梅慢慢咀嚼,小心聆听陈磊的话。
“她好像在逃避当年的事。”
“逃避?”
“对,逃避。但是我还不明白,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机制下的逃避。是因为害怕和愧疚,还是简单的不愿再提及?”
“不是很明白。”
“意思是,她弟弟的失踪,到底跟她有没有关系?”
吕梅瞪大了双眼,扔下手上的食物,“你怀疑她……”吕梅没敢说下去。
“在农村里,大家的观念意识淡薄,很容易会害死一个人,然后因为害怕而制造出一些谎言。我还记得,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我们老家就有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带着几岁大的弟弟玩。当时,她打算将弟弟放到肩膀上,便猛地将弟弟往自己的肩膀一推,没想到用力过大,又没抓稳,弟弟就顺着她的肩膀从后背猛砸在了地上。当场就死了。”说到这里,陈磊停了一下,改口道,“其实很可能没死,只是昏死过去,再加上流血太多。她害怕了,以为弟弟死了,就把弟弟丢进了别家的粪坑里。”
吕梅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呢?”
“后来她家人就问她,弟弟去哪儿了?她就撒谎说不知道,说自己肚子疼上了趟厕所,出来的时候,弟弟就不见了。”
“那是怎么发现的呢?”
陈磊的脸色有些难看,“是我。”
吕梅七窍齐张,“什么?”
“她丢到了我家的粪坑里。”陈磊的脸在抽搐,“最开始,尸体发出和粪水一样的气味,所以很难察觉。再往后,尸体的臭味就大大盖过了粪水的味道。那是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闻了都想吐。”
吕梅在脑袋里构建陈磊话里的场景,竟然吓得她胃里一阵翻滚。
“我以为可能里面有只死狗,就找来竹竿在里面划动,很快就碰到了尸体。我把它拨到面上,正好,他那已经腐败残缺的头首先露出来,被我看见。他那双空洞洞的双眼和我对视。我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身体像筛子一样拼命抖动,两只腿像被定住一样,怎么都动弹不得。我想喊我父亲来,可是,我的喉咙像被人用手使劲扼住似的,半句话都喊不出来。”
吕梅吞了几口唾沫,忍不住喊道:“太可怕了!”
吕梅的话将陈磊拉回现实。他吸了吸鼻子,吃了点食物,“后来是我父亲来上厕所,看见了我,解救了我。这件事也就因此大白天下了。”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吃着早餐。
“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契机。”陈磊首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一个让我走上警察这条路的契机。自从我当天警察,遇到每一个案子,那个小孩在粪坑里的形象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提醒我,死亡并不是终结,在真相大白之前,每一个死者,都在承受着比死亡还要巨大的苦难。”
“你有信仰吗?佛教什么的。”
陈磊摇摇头,“但我相信灵魂的存在。灵魂应该是一种能量体。这个能量体与我们的关系,就好像柴油和机器之间的关系。没有柴油,机器就是死物,无法运转。机器坏掉了,柴油依然新鲜,可以继续进入另一台机器里,继续让其运转。”
吕梅点点头。
“当然了,这只是个比喻。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关系,应该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那你认为,鬼存在吗?”
“灵魂如果存在,鬼当然存在。还是刚才那个比喻,柴油一旦愤怒,会引发火灾甚至爆炸,这就是鬼,也就是愤怒的灵魂。”
“鬼是愤怒的灵魂?你的意思是,灵魂可以做很多事情,而且有意识?”
“不,灵魂没有意识。所谓愤怒,也许只是一种惯性。临死之前的愤怒,在死亡的那一刻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因为惯性延续到了灵魂身上。”
“然后,灵魂被愤怒驱使从而做出让人想象不到的可怕事情出来?”
吕梅的这句话就像一根榔头猛敲了一下陈磊的脑袋。他怔怔地望着吕梅,慢慢出了神,思维转移到那几起神秘失踪案上,最后,思维定格在王静的案子上。他想到了惨死的吴虹,然后,他有了这样一种猜测——王静的神秘失踪,会不会是吴虹愤怒的灵魂所导致的呢?已经可以确定,这些神秘失踪的人,都进入了一个神秘的空间里。并且,这些空间所存在的形式和内容各不相同。那么,一直困扰着他们的问题就又出现了——这个空间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陈磊又想到了刚才吕梅的话——灵魂因为愤怒,能做出让那个人想象不到的可怕事情来——那么,这些空间,会不会是一个个愤怒的灵魂所制造出来的呢?要想证明这个理论,其实也不难,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些发生神秘失踪案的地点,看那里是否曾经发生过有人惨死的事件……
“你在干什么啊?”吕梅挥挥手,打断了陈磊的思维。
“啊?没什么。”陈磊扫了扫桌面,“吃完了?吃完就去医院吧。”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张江到底是神秘失踪,还是遇害了?
陈磊抢先一步去前台付钱,让吕梅去车旁边等他。随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往医院急驰而去。
吕梅在医院碰到一个老同学,在那里当医生,找张凤的妈妈在哪个病房就简单多了。两人闲聊了几句,等护士找到张凤妈妈所在的病房,吕梅便谢过同学,和陈磊离开了。
“旧情人?”陈磊调侃了一句。
吕梅苦笑了一下,“高中时候的事了。”说完,照着护士给出的房号,拐进右手边一个病房里。
这是一间三人间的病房,但只住着一个人。张凤的妈妈刚好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了吕梅,顿时笑开了颜,“吕警官,你怎么来了?”
“我们来……”吕梅望了一眼陈磊,“来问问您儿子张江的事。”
“快,快坐!”老人很激动,搬椅子的手都在抖。
吕梅赶忙上前接住,“不麻烦了。对了,张凤姐呢?”
“和她爸一起出去吃饭了。”
“哦。”吕梅把其中一把椅子递给了陈磊。
“谢谢。”陈磊坐了下来。
“想问什么尽管问。”老人坐到床边,面向吕梅和陈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相信他还活着,真的!”
“为什么您这么确定?”陈磊问。
“因为啊,他回来过。”老人嘻嘻笑道。
“回来过?”吕梅惊诧道,“那我怎么没听您说起过?”
“其实啊,也就是一瞥,我怕你们说我在做梦,所以我就没说。但我敢肯定,那就是我儿子!”老人回忆道,“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站在我旁边。我哼了一声,准备坐起来,那个黑影受惊往外跑。我就喊了声:‘平儿,是你吗?’那个黑影就站住了。你想想,如果不是平儿,他为什么要站住?可是,等我准备下床的时候,他却跑了出去,消失不见了。”
“会不会是小偷呢?”
“不会!”老人摆摆手,“我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又是土房,怎么会遭来小偷?”
“那会不会……”陈磊到嘴边的话,忽然觉得不合适,便又咽了下去。
老人乐了,指着陈磊道:“我就说吧,你们肯定会说我在做梦。”
陈磊尴尬地笑了笑。
“不管外人怎么说,我相信我的平儿还没有死。我的平儿还回来看我了。我的平儿都长这么高了……”老人完全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中。
“您后来追出去了吗?”陈磊问。
“我当然追出去了。可是,等我出去了,就连人影都没见着了。”
“您睡觉肯定会锁门吧?”
“都锁。”
“包括卧室的?”
“对。有个插销。”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追去的时候,卧室的门和外面的大门都是从里面反锁的。”
“这……”吕梅望了一眼陈磊,却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疑惑。她想,难道他相信了?
“您难道不奇怪吗?”陈磊问,“门从里面反锁,那人是怎么出去的呢?”
“不奇怪。十三年前他失踪的时候,我还奇怪,奇怪了十年。就是那次,我不再奇怪了。我家平儿肯定有特殊的本领。所以,十三年前,他可以在门窗紧锁的房间里逃出去。十年后他回来看我,也可以进出自如。只不过,”老人的脸色黯淡下来,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他还在生我们的气,不该把他关起来,所以不肯现身见我。”
“特殊本领?”陈磊想起了那个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张江到此一游”。
“反正,只要知道他还安好,我就心满意足了。”老人擦干了眼角的泪花,笑了。
吕梅握住了老人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希望能借此给她带来一定的安慰。
“您儿子失踪那几天,您闺女的行为反常吗?”陈磊的话把吕梅惊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陈磊竟然问出这种赤裸裸的话。
“反常?”老人正色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问……”
一个声音在陈磊的后面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他想问,爱平的失踪,会不会跟凤儿有关。”陈磊转身,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余老爷子和张凤。张凤的视线躲向别处,身体也有意识地往余老爹的身后藏。
“你说什么?”老人站了起来,逼近余老爷子,“和凤儿有关?有什么关系?凤儿,你说!”
“别逼她了。她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陈磊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告诉你什么?”老人有些失控,眼睛一会儿盯住张凤,一会儿又转向自己丈夫。
“那天,”余老爷子朝陈磊深深望了一眼,“她是和爱平一起去鬼屋玩的。”
“什么?!”
“她没有听我的话,把房门打开了,把爱平放了出来。然后,爱平带着她一起,去后面的鬼屋玩。”
“什么?!”老人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是……是你害了平儿?”老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不,不是的!”张凤赶紧解释,“我没有害他。我只是和他一起去鬼屋玩。然后,我想起他有一次把我骗进去,然后把门关上,把我吓个半死的事。于是,我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我也把门关上了。”
“然后呢?然后呢?”老人突然瘫倒,幸亏被余老爷子扶住,放回到床上。
“我听见他说害怕,让我放他出去。我想着多教训他一下,就无动于衷。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陈磊追问。
“然后,我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什么意思?”
“我以为他是故意不发出声音,好骗我开门,所以就没理他。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有点不对劲,从窗户往里面望,看不见他的人影。喊他的名字,也没得到回应。我这才害怕了,赶忙打开门,但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有后门吗?”
“没有!当时我不懂,以为他是被鬼屋里面的鬼吃了,所以很害怕……”
“所以你就没敢告诉你的父母?”陈磊问。
张凤一边啜泣一边点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人有气无力地质问自己的女儿。
“妈,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张凤扑倒在老人身上,恸哭道,“你当时那么疼他,我知道,如果我把实情说出来,你肯定会打死我的。所以,我就隐瞒了这些,让你以为他是在房间里失踪的。这些年来,我也不好受。我知道,当年如果不是我,弟弟也不会消失。所以,我拼命想补偿……”
老人面朝天花板,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两位警官。”余老爷子朝吕梅和陈磊哀求道,“她说的是真的,我相信她,你们千万不要抓她啊!”
吕梅和陈磊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会派人去搜查那间房子的。”陈磊站了起来。
“对不起,妈!”张凤止住哭声,跪倒在地上,朝着床上的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你干什么啊?”余老爷子哆哆嗦嗦想搀扶她起来。
磕完头,张凤站起来,来到陈磊和吕梅面前,伸出双手。
“怎么?”陈磊问。
“你带我走吧。”
“为什么要带你走?”
张凤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下去,“我弟弟的失踪跟我有关,是我造成的。”
“你不是说,他是在房间里消失的吗?既然是这样,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
“总之,你先别离开本市。明天,我们会带人对那间老房子进行搜查,希望你能带路。”
“好!谢谢!”张凤感激道。
“那我们先走了。”陈磊躬了下身,朝门外走去。
“余妈妈,我也走了。”吕梅紧随其后。
忽然,陈磊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躺在床上的老人:“张江读过书吗?”
“读过。失踪那年,他刚上完小学六年级。”
“那您家里还留有他的作业本吗?”
“有!他失踪之后,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当年念想。”
“能不能借我们一下?”
“可以!”
“谢谢了。”说完,陈磊走出了病房。
直到出了医院,来到车上,吕梅才忍不住向陈磊打听道:“你要张江的作业本干什么?”
“先保密。”陈磊神秘一笑,启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