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富户素来尖酸刻薄,一枚铜钱掉进油锅里还要把它掏出来。所以人们虽然气愤他不讲信义,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有人提到了李善人,立刻得到大家的认同。
李善人是武川城内为数不多的有良心的有钱人了,他给百姓们造桥铺路,大家都认为他一定会履行诺言,发放田契。
于是,那些曾经在李善人家种过地的人,都一同往李善人府上走。
刚到府门就被拦下了。
“我们要见李善人。”
守门的两个侍卫凶神恶煞,“李善人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吗?”
人们当然不依,有些急躁的,当场就骂他们狗仗人势,作威作福。
那守卫一听就怒了,刀鞘立刻扫了过去,那人的半张脸登时肿了起来,满嘴都是鲜血。
“谁再敢闹事,他就是你们的榜样。”那守卫看那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大声狂笑。
人们群情激奋,就在李富户家门口大吵大嚷起来。
“都在闹什么。”门开了,李富户走了出来。
“善人,您不是说要归还我们田契么?”一个老人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李富户看着他,皱眉。
那老人以为他没有听清楚,正要再说一遍。
李富户摆摆手,很不耐烦的道:“这些人疯了,居然胆大包天到我府上讹诈。把他们赶走,赶走。”
那些府兵一窝蜂的涌过来,或推或搡,把他们撵了出去。
有不听话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
人们被打得满脸是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李府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慢慢关上。
大家的心都凉了,谁知道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等他们互相搀扶着回到住所后,发现他们的东西被丢在了路边,房子的门也被锁链牢牢锁上。
几个小孩子抱城一团,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
其中一个见到了邬焱,一边哭一边向他扑来,“哥哥。”
邬焱一把将弟弟抱在怀里。虎子只穿了一件单衣,浑身都冻得僵硬了。
“别哭,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事。”邬焱摸摸弟弟被冻得通红的脸蛋,问道。
虎子哭得打嗝,“你们一走,就来了好多人,说房子是他们的。就算给猪狗住,也不给贱民住。”
大家一听,就气得不行,叫嚷着要去找赵富户算账。
“我就说那赵富户不是个好东西,偏你耳根软,听他的。”这是高显贵在埋怨自家婆娘。
“还说我,你还不是一样?那赵富户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还帮着赶走了言少侠。”他家婆姨也不是省油的灯,哪里肯让自家汉子这么骂,立刻插着腰与他对骂起来。
高家婆姨一提到言修川,原来还在吵吵嚷嚷的众人登时安静下来。
邬焱抿了抿唇,“现在还说这个有什么用,言少侠已经走了。”
众人脸色都很难看,言修川是被他们赶走的。现在,他们还有什么脸去提言修川的名字?
“哥哥,我饿。”虎子抱住邬焱的脖子,哽咽道:“那些人好坏,打烂我们的东西,还打我。”
邬焱摸摸虎子的头,“打了哪里,让哥哥看看。”
虎子摸了摸膝盖,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
邬焱小心翼翼的褪下他的裤管,小小的膝盖已经高高肿了起。
邬焱再怎么镇定,见弟弟被伤成这样也不禁恼怒。
“哥哥,我困了。”绷着一颗心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哥哥。虎子全身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困意就渐渐涌上。
伤口很疼,但虎子很懂事,只在疼得实在忍不了的时候才细细的倒抽一口冷气。但他越懂事,邬焱就越心疼。
不一会儿,虎子趴在他背上,呼吸一起一伏,显然是熟睡了。
周围的人还在咒骂赵富户。邬焱低低的道:“我们住的房子原本就是他们的,要不是言少侠,他们哪里肯让我们住进去?现在他们收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邬焱轻轻拍着弟弟的背,“现在武川城已经是他们的天下了,我们手无寸铁,又能怎样。再白白送上门让人再打一次?”
那人的脸被刀鞘扇了一记,现在还肿着。他摸了摸脸颊,不服气的道:“他们也就现在逞威风罢了,他们难道不记得了,以前他们是什么模样?”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是啊,他也知道那是以前……
那是……言修川还在的时候。
有人叹了口气,“要是言少侠还在就好了。”
第二天大家抱着一线希望,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拿着碗到粥棚前等着。
那口大锅依旧架在那里。但炉灶已经冷了,锅里已经积满了冰冷的雪。
没有粮食,没有住所。整个武川城,到处都充斥着悲伤绝望,到处都能听到哭泣的声音。
大人能顶得了饿,孩子可顶不得。邬焱看着弟弟虚弱的样子,心急如焚。
他脱下衣服,牢牢裹住弟弟,抱着他一路跑到李富户家的侧门。他把雪堆捏成团,一个个扔进围墙里,他耐心等待着,他知道姚依林一定会出来。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门吱呀一声开了,姚依林走了出来。
“林儿。”他大喜过望,“我终于等到你了。”
姚依林神色冷淡,“你找我做什么?”
邬焱怔了一下,这样的姚依林让他感到陌生。“我们……我们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虎子他饿得受不了……”
姚依林唇边勾起一抹笑,眼中满是讥讽,“原来是跟我讨吃的来了。”
邬焱咬了咬唇,“我饿肚子不要紧,但我不能饿着我弟弟。”
“那是你没本事。”姚依林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以前没本事娶老婆,现在没本事养弟弟。”
邬焱愕然,“林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姚依林看着邬焱,好像看着一个蠢材,“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是你自己眼瞎,没有看清罢了。”又得意起来,“跟着你这个穷鬼有什么意思,我早就是李善人的五姨太了。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你以为我愿意陪着你?我连看见你都觉得恶心。”
邬焱浑身都冷透了,“原来……你一直在利用我。”
姚依林笑道:“还不算太蠢,总算明白过来了。”她抬高下巴,“看你对我还算真心,这样吧!你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我就给你一个馒头。”
邬焱嘴里尝到了铁锈味,才惊觉自己竟然把下唇咬破了。
姚依林欣赏着他的脸色,慢慢的道:“不跪?那我哦组了。等你弟弟死了,可别怨我。”
她一转身,便听见身后噗通一声。
回头,看到邬焱跪得直直的,通通通,磕了三个响头。
姚依林大笑,“真该让言修川来看看你这个样子。”她笑了一阵,见邬焱木木的跪着,也觉得无趣,便哼了一声,“拿去,以后别来找我了。”
邬焱把那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小心的收进怀里,抱着弟弟,转身离去。
走了一阵,他蹲在一堵墙边,用身子挡住风。
“虎子,醒醒,我们有饭吃了。”他摇摇怀中的弟弟。
“哥哥。”虎子慢慢睁开眼睛,笑了,“馒头……”
邬焱把馒头撕成小块,喂进虎子嘴里,“你吃了馒头,就不饿了。”
馒头太硬,虎子咽不下去。
邬焱左右看看,见有个破碗,就拿过来往里面放点雪水。再把碗放到怀里捂着。
“哥哥,言少侠会回来吗?”虎子忽然道。
虎子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邬焱看着这双眼睛,实在无法说出残忍的话。缓缓点头道:“会的,言少侠只是离开几天,等事情办完了,他就回来了。”
虎子笑了,“那真好。有言少侠在,我们有粥喝,有房子住,还能跟着苏姐姐读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邬焱呆呆抱着虎子,小小的身体渐渐变冷,但他依然牢牢抱着,抱着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一动不动,他的头上,身上,都被白雪覆盖,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雪人,孤零零的立在雪地里。可笑又可悲。
忽然,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抱着虎子的尸体在武川城中狂奔,他跑出了武川城,跑到了城外,跑到了雪原之上。他用双手挖了一个坑,把虎子埋在了里面。
然后他走了。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变成了乞丐,像个鬼魂一样孤零零的游走在这个世界上。
饿了,就随便吃几个果子。渴了,就喝地上的雨水。
他总在想,他怎么还不死。死了,就能见到弟弟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倒下了。双眼合上之际,他看到了几双碧油油的眼睛,他知道,那是狼。
真好,他忘恩负义,这个下场,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