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子?”沁雨蹙眉。
“言修川,你出来。”韩胜叫道。
言修川掀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脸。无奈的道:“你还有什么事?”
韩胜冲他眨眨眼,把手臂搭在车窗上。“言修川,我们是兄弟吧?”
言修川谨慎的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是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韩胜嬉皮笑脸,“这福嘛,享不享倒是无所谓啦,不过这难嘛,是一起担的。”
言修川把他的胳膊从车窗上拍了下去,揶揄道:“韩大将军,你就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哪里有什么难?”
韩胜伸出食指晃啊晃,“圣旨没下,这大将军三个字实在不敢当。”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回事,嘴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再说了,这场仗虽然不难,但要打得漂亮,打得精彩,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古怪一笑,“言修川,你等着。过两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兄弟情意。”
沁雨跟在苏落和言修川身边久了,对危险的直觉总是比一般人敏感。这韩胜从头发丝到脚底都透着诡异,简直在脸上写了大大的“陷阱”二字。她正要问个明白,韩胜却一巴掌打在了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就往前冲去。
沁雨哎哟了一声,在惯性之下整个人滚到了言修川怀里。
她手脚并用,狼狈的爬了起来。等她想回头再问个明白时,马车已经跑出了老远,而韩胜也已经骑马回去了。
沁雨啧了一声,没好气的道:“韩铭将军是何等稳重的人,这个韩公子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简直就像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她气鼓鼓的一屁股坐下来,身子随着马车晃来晃去,“大人,你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难道他能杀了我?”言修川一点也不在意。冲外面叫道:“赵哥儿,把车子再赶快一点。否则城门关了,我们就进不去了。”
沁雨急了,“大人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么?”
“愿闻其详。”言修川笑吟吟的道。
沁雨得意了,摇头晃脑的道:“那就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韩公子虽然和大人有点交情,毕竟比不上谢公子。谢公子即便对大人再恼恨,都不会做出对大人不利的事。韩公子就未必了。他刚才提到……嗯,提到……”
沁雨偏头想了想,双手一拍,“哦,他提到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又说享不了服气……嗯,那就是说要大人帮他分担困难了。大人一定要小心啊!”
“沁雨果然聪明,这番话很有见识。”言修川赞扬道。
“那当然的,所谓近朱者赤嘛,大人和苏姑娘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我跟着你们这么久,怎么着也能变得聪明一点……”沁雨猛的捂住嘴巴,怯怯的抬起眼皮看着言修川。
马车帘子一晃一晃的,透进来的霞光也随之忽明忽暗。
言修川看向窗外,满山翠绿映入他眼中,形成一道碧绿的流光。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是要请求陛下任命我为督军。”
“啊!”沁雨惊呼一声,“这怎么行。打仗这么凶险,大人怎么能去。”沁雨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大人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明日就进宫……嗯,就说身体不适,不宜远行,陛下如此宠信大人,必定能允许的。”
言修川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沁雨嘟起嘴,“大人一定觉得我这个主意不靠谱,对不。”
言修川摸摸她的头,“没有,你想得确实不错。”
沁雨嘴角一勾,催促道:“那大人还不赶紧着手准备?我听说跟皇帝说话要先递个奏折什么的,我回去就给大人磨墨……”
“我要去。”
“什么。”沁雨糊涂了,“大人要去哪里?”她瞅瞅外面,红彤彤的太阳已经有半张脸隐在山下了,“天色已经晚了,就算拜会老朋友也要等明天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敢置信的道:“大人,难道……难道您真的要跟着韩公子去打仗,要当那个什么督军?”
“对。”言修川点头,温和的道:“就算韩公子不向陛下请求,我也会想法子让陛下答应。大梁已经长久没有战事,要取得兵权,必须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言修川眼中透出志在必得的神采。
“可是……可是……”沁雨急得不行。苏落离开后,沁雨更把照顾言修川当成自己的使命,即便拼了性命也不能让言修川受到半点损害。战场,何等险恶。这不是武林中的单打独斗,当你身陷千军万马时,武功盖世和不懂武功,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会受伤,我更不会死。”言修川的手掌很温暖,很有力。“相信我,这只是开始。”
沁雨看着言修川的眼睛,慢慢安静下来。言修川的眼里有野心,有欲望,它们形成灼热的火焰,熊熊燃烧。沁雨知道,这股火焰不会熄灭,它只会越烧越旺,最后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忽然前方传来马蹄声,沁雨身子一震,高声道:“赵哥儿,有人过来了么?”
赵哥儿打了个呼哨,马车明显慢了下来。
“大人,我出去瞧瞧。”沁雨噘了噘嘴,“也许是韩公子去而复返呢?”说完一矮腰就出去了。
不是韩铭。
如果是韩铭,沁雨不会这么安静。
马车外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鸟儿叽喳的声音。
很快沁雨就进来了,她一脸凝重,“大人,是丞相府的人。丞相病重,想见大人一面。”
自从元安城一别,这还是言修川第一次见到吴帆。一进房,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这不仅仅是从药盅里传出的药味,而是长久以来积聚在床铺被褥,房梁器物中的味道。
吴帆躺在床上,脸色不算难看,甚至还透出一股红润。
但是言修川知道,这只是药物的功效罢了,并不是真的恢复了元气。吴帆的眼下一片青黑,眼眸浑浊,全身上下透出一股灰败的死气。
“你来啦!”吴帆抬手,“黄伯……”
黄伯很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吴帆床边。
言修川对黄伯点了点头,发现黄伯眼角湿润,是没擦干的泪痕。
“从我回到元安城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说话。”吴帆气息微弱,苦笑道:“我们早就应该好好说说话了,可惜大家都忙,更要避嫌。”
“我知道。太过亲昵,反而有碍大事。”言修川替吴帆掖了掖被角,“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丞相千万保重身体。”
吴帆倒不在意,“人总是要死的,就连圣人也不能做到万岁,何况是我。”
“丞相……”
“不必担心,至少我现在还死不了。在我还没有把一切办妥之前,就算日日用药汤吊着,我也不能死。”吴帆缓了口气,“我今日叫你来,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对一处地方指了指。
黄伯心领神会,走过去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方绢帛,交到吴帆手里。
吴帆抚摸着那方绢帛,郑重的递给了言修川。
言修川犹豫的看了吴帆两眼,没有去接。
吴帆执着的伸着手,期盼的看着言修川。
言修川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慎重的接了过来。
绢帛不大,上面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
言修川倒抽一口冷气。
吴帆是大梁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丞相。民间甚至很多年都流传着“吴与刘共治天下”的童谣。他是两朝元老,被先皇任命为托孤大神,又连续多年担任科举主考官。多少士子称他为老师,多少世家与他有关联。
这些言修川都知道。但当他亲眼看到绢帛上的名单时,他仍然被震惊了。满朝文武,竟然有八成以上的官员都是丞相一党,如果不是今日看到这份名单,他根本不会想到,那些中立的,甚至站在了太尉那一边的人,竟然也是丞相的人。
如果他是太尉,绝对不会与丞相为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现在的吴帆已经大不如前,那也不是太尉能抗衡的。
“我死之后,由你来领导他们。”吴帆看着言修川,一字一顿的道。
“这些……”言修川觉得这份绢帛是火,烫得他差点握不住。“他们资历比我老,官位比我高,我镇不住他们。”
吴帆掰开他的手指,把绢帛放入他手中,慢慢的,用力的合上他的手掌。
“资历可以熬,官位可以升。但是胆识、敏锐却是天生的。他们没有,你有。”吴帆用力握住言修川的手,“你很像年轻时的我,我既然能做到,你也一定能,而且会比我做得更好。”
言修川从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但此时心头却茫然起来。“我……”
吴帆抢在他拒绝之前开口了,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完全不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如果我还能多活几年,一定会做得更稳妥。至少不会将这些人的前途如此仓促的交给你。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
言修川深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好。”
吴帆放心了。他全凭一口气强撑着。这口气松了,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黄伯立刻领着一个医师跑过来,在吴帆的穴道上扎针。
过了一会儿,吴帆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刚才脸上透出的一点红润已经消失无踪,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死气。他虚弱的看向言修川,慢慢的,艰难的对他伸出了手。
言修川一把握住,“丞相,您想说什么?”
吴帆嘴唇翕动,微弱的吐出气声。
言修川将头凑近了,“丞相,您慢慢说,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