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安……没有什么才干。我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出息,只想他能平平安安的……”这句话说得很艰难,吴帆喘了两口气,气息更弱了。要不是言修川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让他……当个富贵闲人就好。你……你要……要……”他断断续续,再也说不出话来。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言修川。
“我明白。”言修川握住吴帆的手。这个曾经叱咤朝堂,跺跺脚就能震动朝野的老人,此时是这么虚弱。手掌一片冰凉,仅存余温。
“只要有我在,谁都动不了幼安。他不善谋算,我来替他谋算。他只用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就行了。”
吴帆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点一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言修川让开身子,“医师,丞相他……”
医师上前把脉,过了一会儿,终于在言修川和黄伯的注视下慢慢的道:“丞相只是太累了,让他好好歇歇吧!”
言修川和黄伯交换了一个眼色,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你好好照顾你家老爷。如果有官员来拜访,一律挡着。丞相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让他劳动心神了。”言修川嘱咐道。
“我知道。”黄伯抹了抹眼泪,“老爷这病,就是早年积下来的。慧极必伤。倘若老爷不是少年聪慧,早早被先皇相中,也许也不会……”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黄伯长长一叹,对言修川拱手道:“大人自便,老奴先进去伺候老爷了。”
言修川点头,“你去忙吧!”
苏落已经不在了,雪府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他慢慢在石子道上走着,旁边飘来淡淡的香味。说不清是什么香,好闻得很。
此时夕阳已经全部沉到山下去了,五彩霞光也渐渐淡去。但天色还没有暗,浅浅红光从天上照耀下来,倒像是天女失了手,将一卷布帛抖落下来。
天和地都连成了一体,处处都是红色。连脚边那点点叫不出名的野花也被染成了红色,轰轰烈烈的一路滚到尽头。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双鞋子。
那人走得很快,一下子就冲到了面前。
“言修川?”吴成昭有点惊讶,继而惊恐起来,“是父亲叫你来的?”不用他回答,吴成昭一看到他脸上神色就明白了。在那一刹那他想到了托孤。父亲的身体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不愿去想那个可怕的后果。
父亲太强大了,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去,仿佛从来没有困难能压倒他。以至于他忘记了,父亲其实也是个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会死。
所以当父亲终于病倒时,他才慌了。他惶恐,他无措,甚至做出了一件懦夫才会做的事,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丞相府。
他离开了多少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人虽然离开了,他的心却始终挂念着。
在痛苦的煎熬中,他终于想明白了。既然儿时那个强大的身影已经不在了,那么就让他来保护父亲。
“父亲他……还好么?”他恐惧的看着言修川的嘴巴,生怕说出那个可怕的字。
言修川淡淡的道:“丞相睡了。”
吴成昭长长松了一口气,“我去照顾父亲。”说完也不理言修川,径直去了。
言修川没有回头。他羡慕吴成昭,至少他还有可以牵挂的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吴成昭忧心吴帆的病,而韩胜忧心的是他娘。韩夫人当然没有患上重病,她身子康健得很,康健到能够追着韩胜打。
“哪里有当娘的这么打儿子的?要是让外人看到,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韩家呢!”韩胜一边绕着桌子跑,一边叫道。
屋子很大,他身手灵活,韩夫人追得气喘吁吁。
“你还敢跑。”她叉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气。
“我不跑,难道等你揍我么?”韩胜不怕死的叫道,“奶奶,您倒是说句话啊!又不是我自个儿想去打仗的,这是陛下的旨意,难道我能抗旨么?”
韩太夫人稳稳坐在椅子上,喝着大孙子递过来的羹汤。
“奶奶!”韩胜一低头,躲过母亲飞过来的棒子。“您再不说话,我就要被我娘打死了。”
韩太夫人终于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把羹汤递给韩锐,又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抹了抹嘴。
就在韩胜松了一口气时。
韩太夫人给他兜头泼了一桶凉水,“放心,我媳妇儿出手很有分寸,绝对揍不死你。顶多让你脱层皮罢了。”
韩胜垮下了脸,叫道:“奶奶,我的亲奶奶,看在我孝敬您的份上,好歹帮一帮我啊!”
“孝敬?”韩太夫人冷哼一声,“别人不要的发簪,拿来送给我。别人不要的胭脂水粉,拿来送给我,这叫孝敬?”
韩胜别戳破牛皮,脸上一红。强辩道:“好歹也送了东西不是,至少我比大哥强。他连大过年的都没想到给您送礼物。”
韩太夫人呸了一声,“快别拉扯你大哥了,你若真拿他做对比,真是羞也羞死了。那些小礼物值得了什么,做事稳重,为家人着想才是真正的孝心。”说着拉过韩锐的手,慈祥的拍了拍。
韩锐悄悄对韩胜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韩胜少年气盛,虽然和韩锐兄弟情深,但也不满处处都被大哥压一头。他不服气的道:“我怎么就不孝顺了?宗正打了败仗,陛下让我领兵。我要是赢了,说不定还能给娘争个一品诰命,给奶奶您争个什么夫人当当呢!”
“放屁。”
韩胜被他娘惊天一句震蒙了。“娘……我刚才没听清,您……您说什么?”
“我说放屁。”韩夫人也是名门闺秀,但嫁给韩铭这个武夫久了,又生了韩胜这么个爱闹腾的儿子,那点闺秀之气早就被折腾得没影儿了。
她叉着腰,声音中气十足,“宗正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盐都多,连他都打了败仗,你凭什么敢夸下海口,说你能赢?还说什么一品诰命,我没那个福气要。只要你别给家里惹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韩胜不满了,“娘,你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这仗还没打就说这种话,这要是放在阵前就是动摇军心,是要被斩首的。”
韩夫人怪笑两声,“啊哈,圣旨还没下,就在我面前摆威风了。韩子长我告诉你,你就是翻到天上去,我也还是你娘。我不答应,你就别想领什么兵。”
韩胜的倔脾气完美的继承了他娘,一梗脖子大声道:“你越不答应,我就越要去做。我明天就入宫,面见陛下。”
韩夫人气得不行,手中棍子敲桌子敲得哐哐响,“你敢去,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韩胜撒丫子就跑,韩夫人毕竟是女流,追得大汗淋漓也追不上。
韩胜还有闲暇对他娘挤眉弄眼,“来啊,来把我的腿打断啊!”
韩夫人气得不行,顺手把棒子扔了出去。
嗖的一声,棒子从韩胜头上飞了过去,连他头发丝儿都没碰到一根。
韩胜得意得很,冲他哥咧着嘴笑。
韩太夫人见媳妇治不了孙子,终于发话了。“锐儿,你弟弟太闹腾了,帮你娘治一治。”
这句话一说出来,韩胜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奶奶,您这招也太狠了,这是要我们兄弟阋墙啊!”
韩太夫人老神在在,微微一笑,“老身没读过书,听不懂。”回头对韩锐道:“锐儿,快动手啊!”
韩锐无奈的道:“子长,你都听见了,这是奶奶的意思。”
韩胜呸了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嘴角那得意的笑。幸灾乐祸,小人。”
韩锐微微一笑,和他奶奶如出一辙。
韩胜的武功是韩锐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当然打不过他哥。没两个回合就被制住了,被五花大绑的仍在地上。
“哥,你出手太狠了。”韩锐叫苦连天。绳索绑得太紧,他的手脚都快没知觉了。
但是当他看到他娘笑吟吟的走过来时,那点疼痛登时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娘,亲娘,别动手……”
外面的侍女捂住耳朵,对房中的惨叫充耳不闻。
反正这样的戏码在韩府中三五不时就上演一回。打完了,骂完了,韩家人照样其乐融融。
他们忍不住朝东院看去,那边黑沉沉,一片孤寂,和这边一比,宛然两个世界。自从韩府嫡亲太夫人得了疯病去世后,东院就一直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不过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韩府从第二代开始,荣耀就全靠西院。韩铭在世时是如此,韩锐韩胜两兄弟出生后,更是如此。
至于东院的嫡长子韩宗,浑浑噩噩,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了。
屋子里的惨叫渐渐微弱下去。
韩胜满头是汗,嘴巴紧闭,双眼也紧闭。
“哟,看这模样是不服气呢!”韩夫人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韩胜,“怎么,我打得不对?”
“对。”韩胜气哼哼的道。
韩夫人一看他这模样手就痒,但她手腕酸得厉害,连抬起来都费劲。
“娘,我给你揉揉吧!”韩锐拉过韩夫人的手,轻轻揉捏。
韩太夫人和韩夫人对视一眼,欣慰的道:“两个儿子,总算有一个懂事的。”
韩锐教训弟弟,“子长,娘既然不想你去打仗,就别去吧!朝上有这么多会打仗,能打仗的人,你何必硬要当这个出头鸟?”
韩胜哼了一声,“这是陛下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