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宗正告诉我的。”
言修川睨了他一眼，“是刚才把你拉到一边时顺嘴说的吧！他一定还叮嘱你防备我。你倒好，一转头什么都跟我说了，你就不怕他会生气？”
“不会。”韩胜一口断定，“他虽然古板了些，性子也执拗了些，但他的心是好的。只要你不做损害大梁的事，跟我同心同德，他又怎会生气？”他侧过头，压低声音道：“其实他很欣赏你，我看得出来。”
言修川压根不信，扯动了一下嘴角。“走！”
“喂，去哪里？”韩胜对着他的背影叫。
“我今天就吃了一个包子，你不饿，我饿。”言修川头也不回，冲韩胜摆摆手。
“这家伙。”韩胜笑骂一句，追了过去。
行军紧张，一顿饭经常是两个馒头配白水就这么应付过去了。现在既然已经抵达闽石城，即便为了犒劳自己，也不能这么简单应付过去。韩胜虽然比不上言府世代富裕，但也绝称不上穷。只是他家家规很严，从他懂事时起，就没见过府中大摆宴席。所以他所能想到的犒劳，最多不过杀几只鸡，多上几盘肉而已。
面前这桌山珍海味真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了。
“这是……”他目光一一从桌上各色菜肴掠过，最后停留在一个肥头大耳的乡绅脸上。说他肥头大耳实在不算辱没他。那人面庞滚圆，还没说话脸上肥肉就先抖上三抖，因为肉太多，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这是众位乡亲的一点心意。”那乡绅实在太胖，说一句话就喘三口气。
“是啊是啊，将军领兵辛苦。”
“将军劳苦功高。”
其余乡绅纷纷应和。闽石城是大梁最东边的城镇，虽然比西边守镇富裕一些，但因为远离文化中心，这些乡绅即便想说奉承话，来来去去也就两三句而已。
依着韩胜的性子，一言不合就要拂袖而去。但这些乡绅是闽石城的地头蛇，日后还要靠他们聚拢人脉，慷慨解囊。又有一句话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军当前，万一这些乡绅心怀不满，在背后插你一刀，那就不是韩胜乐于见到的了。
但他实在不善于应付这种场合，便求救的看了言修川一眼。
言修川举杯，闻了闻，“这是杜康？嗯，至少也是二十年以上的佳酿了。”
那肥头大耳的乡绅立刻应道：“军爷有见识，这是刚刚从我家酒窖中搬出来的。不多不少，刚好是二十年陈酿。”
“不知这位如何尊称？”
“不敢不敢，免尊姓言。”
言修川眉梢一挑，立刻问道：“哪个言？”
那乡绅立刻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书写起来。“言语的言。”
言修川哈哈大笑。
那乡绅以为不小心说错了话，惊得连动作都停住了。
韩胜微微笑道：“那真是太巧了，这位大人也姓言。”
那乡绅才恍然大悟，登时笑逐颜开。
言修川温和的道：“你我同姓，也许八百年前曾是一家。”说完举起杯子，先干为敬。又斟了酒一一回敬乡绅。
大梁的酒桌文化源远流长，无论多陌路的人，小酒一喝，小菜一吃，便能称兄道弟。韩胜对于此道实在不精通，他插不上话，就默默在一旁吃菜饮酒。他才喝完三杯酒，那些乡绅就已和言修川认了亲。他才吃了个半饱，那些乡绅就已经拍着胸脯许下承诺。
韩胜看得瞠目结舌。宗正自从知道他要来接管军队，便一路飞鸽传书，将闽石城的情形告知得十分详尽，其中当然包含了这些土豪劣绅的丰功伟绩。
别看他们把接风宴办得轰轰烈烈，其实他们的鬼主意多了去了。宗正这仗打得憋屈，被轩辕宇打得龟缩在城内不敢出来。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轩辕宇用兵神鬼莫测，另一方面就是这些土豪劣绅不停给他扯后腿。
或因商路被封和军队大吵大闹，或为了蝇头小利和敌军安通款曲。虽然没有闹出大事，但三五不时闹上这么一场，真让宗正异常头疼。苍蝇虽然咬不死人，但总在你耳边嗡嗡作响也很讨厌啊！
所以当韩胜看到言修川只用了一顿饭不到的功夫就把这些乡绅哄得服服帖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心中嘀咕，这些都是人精子，哪里有这么容易就听你的话。现在是摸不清你的底细，才讨好你，等到相处久了，就不这么听话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见那言姓乡绅拍了拍手，门外便有两个仆人抬了一个箱子进来。
“这是……”言修川不明所以，狐疑的看了看那箱子。
“我们虽然愚钝，也知打仗最需要银子。”他一抬手，那两个仆人就把箱子打开，亮闪闪的黄金登时把室内照得瞠亮。
“这里是一千两黄金。”言乡绅得意的道：“门外车子上还放了五千两黄金，都是我们几个老哥哥的心意，请大人一定要笑纳。”
“车上？”
“是马车。”另外一名李姓乡绅接道：“门外有五辆马车，一辆马车一千两黄金。”
这份巨资就算是元安城中的高官，一时之间也未必能拿的出来。韩胜惊得连酒杯都忘了放下，直到手背被酒水淋湿，才如梦初醒。
“这礼太重了，我们不能要。”他正色道：“列位的心意我们已经明白，这礼……还是拿回去吧！”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些乡绅送这么重的礼会无所求？只有傻子才信。如果收了，日后他和这些乡绅相处，便处处被他们压一头。
言乡绅脸上的笑容一凝，语气就有点不善了，“将军是觉得这份礼太轻了？”
“不是。”韩胜说得硬邦邦，像甩出两块石头。
言乡绅皮笑肉不笑，“不是嫌礼轻，那就是嫌这礼不干净了。”他回头对其他乡绅道：“列位，我们也别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了，还是赶紧回去躺着吧！”
山穷水恶出刁民，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之前之所以对韩胜客客气气，是因为摸不准他的脾气。现在酒席过半，他们也吃准了韩胜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初来乍到，难道还能把他们绑起来杀了？那不用轩辕宇大军压境，光是内乱就够他们头疼的了。
再加上酒壮怂人胆，几杯黄汤下肚，脑子浑了，浑身轻飘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了，说话也越来越没了分寸。
韩胜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紧，紧得手背都迸起了青筋。
他刚要发作，忽然一只手覆了上来，言修川对他摇摇头。
你有办法？韩胜以眼神相询。
言修川起身，朝那些乡绅走了过去，也不知道他弯腰对他们说了什么。那些乡绅的脸色就渐渐好转过来，纷纷给言修川斟酒。
二十年陈酿，虽然酒杯不大，但二十多个乡绅二十多杯酒，倘若喝完，人也就倒了。
言修川来者不拒，喝完后脸不热头不晕，眼神清亮得很。
能喝酒的男人不管去到哪里都不愁没有朋友。
一番敬酒完毕，那些乡绅对言修川的好感更浓了。
他们交头接耳，宛如多年老友，完全把韩胜抛在了一边。
过了一会儿，乡绅们告辞，言修川起身送他们出去。
马车当然是留了下来，一辆马车一千两黄金，五辆马车五千两黄金，这简直是天降财神爷。
“你怎么能！”韩胜很不解，他大声叫来侍卫，让他们把马车赶回去。
“你知道这能买多少粮草，买多少件冬衣么？”言修川摆摆手让侍卫们站在一边，一边拍着黄金一边教训韩胜，“宗正是老顽固，你是小顽固，把老天爷送来的宝贝往外推。”
“在你眼里是宝贝，在我眼里是陷阱。”韩胜冷笑，“那些人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会白白送你这么多金子？”
“管他的，收下了再说。”言修川打了个酒嗝，“你们几个，把马车赶回去，把黄金搬回府库。”想了想，“军中有没有师爷？”
韩胜的脑子还在黄金上打转，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愣愣的道：“没有。”
“那文书总该有吧！实在不行，找个账房先生来行。”
“应该是有的……”韩胜被言修川带着走，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喂，我还没答应收下这批黄金，你竟敢擅自做主，把它搬回库房？”
那些侍卫面面相觑，目光在两位长官身上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听谁的。
言修川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韩胜连忙扶住他，一靠近就闻到冲天酒气，皱眉，“我还以为你千杯不倒，原来只是酒不上头蒙人眼睛而已……”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穴道就被言修川点住了。
韩胜简直双目喷火，两眼圆睁的瞪着言修川。
言修川笑嘻嘻，对那些侍卫挥挥手，“搬回去，搬回去。待会儿我再叫人去清点，少了一块，军法处置。”
那些侍卫见韩胜不出声，以为他答应了，就跳上马车一挥鞭子。马车轮子滚动，一会儿就去得远了。
言修川这才帮韩胜解了穴道。
“你暗算我。”韩胜一把推开言修川，拳头捏得嘎吱响。
“我是教你个乖，不管对谁都要留个心眼，别随随便便让人近身。”言修川扶住额头，“这酒喝得有点多，我要回去躺躺。”走了几步，懒洋洋的道：“记得等会儿找个账房先生去点点数目。”
韩胜恨得不行，但他拿言修川没有办法，只能气鼓鼓的回了大帐。
很快他就知道，言修川和那些兵痞比起来，实在是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