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川没有催促,长夜漫漫,他有的是时间等待。
痛苦挣扎一番之后,曹锟终于开口了,“是我,杀了那刺客。”
言修川平静得可怕,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你再说一次。”
既已说出了口,再说出下面的话就容易多了。
曹锟便把那天夜里的事慢慢说了出来。他是如何守在河岸边,是如何远远跟在那两人身后。是如何在深夜放出迷烟,又是如何用火油引发大火。事无巨细,说了个清清楚楚。
言修川静静听着,直到曹锟说完也没有插嘴。
他仿佛在听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曹锟近在咫尺,他的声音却如在九天之外,虚无缥缈。
曹锟说完,静静等待着死亡降临。没想到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痛苦。不解抬头,正见到言修川漠然的目光。
不错,正是漠然。
里面一片幽深,如一口古井。冰冷,阴寒,看不到底。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那眼中,他见不到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仿佛在听到刺客已死的那一刹那,面前这人便一同死去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大人。”龙靖云过来站在言修川身边,担心的道。
言修川身子摇晃了一下,龙靖云立刻扶住。
“无妨。”言修川推开他,“我只是……只是……”他声音低沉,压抑着无数情感。
曹锟惴惴不安,他不敢奢望言修川会放过他,但心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也许言修川心神动摇之际,忘了他这个人。只要能争得时间,他就能逃出生天。
“曹大人。”
正当曹锟以为言修川忘了他时,忽然听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压根不敢看向言修川。此时言修川的声音低沉而略微沙哑,若他是女子,必定为他痴迷。可惜他是曹锟,这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如同勾魂魔音。
“我说过,谁敢动他们,我便让那人生不如死。”
曹锟毫不惧怕,“你杀了我便是,放过我家人。”
言修川目视虚空,轻轻的道:“烈火焚身,一定很痛,他们一定哀求了,一定挣扎了。可是,你放过他们了吗?”
曹锟急了,想冲上去抓住言修川。但他才一动,就被旁边的人牢牢制住。
言修川甚至连正眼都没看他,“带下去,别把人弄死了。”
一连三日,曹锟都没有上朝。他虽然荣任詹士台主事,但这官儿在满朝文武之中,也算不得上大官。至少是远远比不上丞相和太尉的。但刚刚升官就无故不上朝,这就不得不让人侧目了。
“难得你登门。”言修川一回府就看到谢子笑,他脱下披风,笑道:“今日天气不错,连幼安这么大咧咧的人都出城踏青了,你没跟着去?”
“我找你有事。”谢子笑正色道。
言修川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从侍女手里接过一盏茶,“我才刚回来你就摆这种脸色,莫不是天塌了?”
“曹锟呢?”
言修川动作一顿,抬头,“奇了,你和他并无深交,怎么如此关心他的行踪?”
“回答我,曹锟呢?”谢子笑盯着言修川,一字一顿的道:“三天前,有人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不,准确的说,是和你的人在一起。”
言修川慢慢用茶盖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相比谢子笑的一脸郑重,他脸上的神色实在太过悠闲了。
“言修川,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曹锟抓起来了?”谢子笑本不愿这么想,但言修川的神情让他不得不这么想。言修川太过冷静了,冷静得让他觉得可怕。
“对,是我抓了他。”言修川大方承认。
谢子笑愣了一下,他像不认识一样盯着言修川。
“你不就是想听我这么说么?”言修川向后一靠,扬了脖与之对视。
“你……”谢子笑一把抓住言修川的手,盯着言修川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你真的,抓了曹锟?”
“对。”言修川神色不变,仿佛他说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谢子笑只觉得周遭空气都要凝固了,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曹锟是詹士台的主事,有直达圣听的权力,你抓他……”
他猛的摔开言修川的手,走开几步。
他脑中乱成一团,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三郎。”他深深吸气,再深深呼出,“你到底为何这么做。”
“他杀了落落。”言修川淡淡的道。
什么!
谢子笑万万想不到竟是这个理由。如果曹锟真的杀了苏落,就能解释言修川为何突然变得这么疯狂了。
谢子笑张了张口,想劝。但言修川冰冷的眼神将他已到嘴边的话逼了回去。
他瞳孔微微一缩,本能的偏过头。现在的言修川就像一只择人欲嗜的野兽,他越平静,内里就越疯狂。
他知道他已劝不了言修川了。
苏落是言修川的逆鳞,谁碰,谁死。
“曹锟……还活着吗?”谢子笑困难的道。
“也许吧!”茶已经凉,言修川慢慢用茶盖拨弄着上面的浮叶。
“什么叫也许?”谢子笑心头升起一丝希望,只要曹锟还没死,一切就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我告诉他们不要这么快弄死他。所以,他现在也许还活着吧!但也只是还活着而已。”言修川唇角一勾,笑了。
“我要去见曹锟。”谢子笑沉声道。
如果不是跟着言修川,谢子笑压根不知道雪府之中竟然有这样一处幽深的地牢。
言修川按下机括,一阵器械倾轧的的声音过后,一道铁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通道。
随着两人行进,墙壁上的烛火一盏盏点燃,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
幽深,黑暗,压抑。
谢子笑听到心脏在砰砰跳动,他一边走,一边快速在两边搜寻,牢房空荡荡,无人。
终于言修川停了下来。
面前一片光明,这是一座大厅,一座放满了刑具的大厅。
“大人。”龙靖云躬身行礼,他的手指上满是鲜血。
当然,这血绝不是他自己的。
“他还活着吗?”言修川淡淡的道。
“当然,大人说了,要一个活着的曹大人。”龙靖云站在言修川身边,目光看向谢子笑。
“子元,你不是想见曹锟吗?”言修川手指一点,“去吧!”
谢子笑瞳孔骤然缩紧。
那是曹锟?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体而已。
他慢慢走过去,当他看到那人脸颊上的一道疤痕时,终于确定此人就是曹锟。
三天前,那是何等意气风发,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本来他心中还有一丝希望,但曹锟这个样子彻底将他的那点微薄希望打散了。就像言修川说的,他还活着,仅是活着而已。
就算他把曹锟救出去,这人也废了。
若让皇帝见到这样的曹锟,会是何等雷霆震怒。他不敢想象。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言修川会如此爽快的答应带他来见曹锟。
因为言修川知道,他不会把这里的一切说出去。
隐瞒,窝藏,他们是同谋。
他已经不知不觉踏进了言修川的陷阱里。
“如果曹锟事发,你想过陛下会怎样吗?”谢子笑压着怒火,咬牙问道。
“陛下不会知道的。”言修川微微一笑,“这里的人不会说出去,而你,也不会说出去。”
谢子笑呼吸一窒,颓然道:“你说得对,我不会说出去。哪怕……哪怕你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曹锟,我也不会透露一个字。”
他顿了顿,“就算是曹锟杀了苏姑娘,他也是听命行事,你……”说到这里,他猛的顿住了。听命,听谁的命令?当然是皇帝的。言修川既敢对曹锟动手,难保他不会对皇帝动手。
“你不会……也要把皇帝抓起来吧?”
言修川轻轻笑了,“那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我怎会这么做。”
若是以前的言修川,谢子笑一定相信他说的话。但现在的言修川,谢子笑一个字都不会信。“三郎,陛下坐拥四海,你不是他的对手。为了言家,为了苏姑娘,为了你自己,听我一句劝,罢手吧!”
言修川沉吟不语,他仿佛在看谢子笑,又仿佛谁都没看。他的目光穿过谢子笑,看向虚空中的一处。
谢子笑知道他在看谁,他说了这么多话,只有三个字能触动言修川的心肠,那就是“苏姑娘”。
言修川站了起来,向谢子笑走去。
他越过谢子笑,站在了曹锟面前。
“大人。”龙靖云立刻道,“要刑囚,自有属下,不必大人动手。”
言修川朝他伸出手掌。
龙靖云立刻把匕首递了过去。
谢子笑急了,拦住他,“你疯了,那是朝廷命官。”
言修川淡淡的道:“子元,你站到一旁。”
谢子笑哪里能听他的话,不仅不退,反而往前站了一步。
龙靖云使个眼色,两名侍卫立刻把谢子笑拖到了一边。谢子笑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比得过这些人的力气。他不停挣扎,大声叫喊。“言修川,住手,你不能杀他。”
言修川抬起曹锟下巴,拨开他脸上的乱发。
曹锟已经昏迷不醒,没有一点知觉。
手起刀落,匕首深深扎进曹锟肩窝。
他痛得大叫一声,瞬间清醒过来。
“痛吗?”言修川轻轻问道。
曹锟的喉咙已经叫破,如同一只老旧的风箱般发出丝丝的声音。
“你知道心脏被掏出是什么滋味吗?”
曹锟神色木讷,这些日子的非人折磨已经让他崩溃。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言修川笑了,“就是这样。”他转动刀柄,刀刃在血肉中翻搅。
剧痛之下,曹锟连叫都叫不出来,身子不停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