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笑的目光让言修川冷硬的心慢慢柔软下来,他一字一顿的道:“我要让皇帝无人可以依靠,我要让皇帝只能依靠我,只能信赖我,只能把权力交付在我手里。”
这句话将谢子笑吓懵了,他读的是圣贤书,信奉的是君为臣纲。从来只听说臣子依靠皇帝,以皇帝为天,何曾听过这样狂妄的言语。
“你……你疯了?”他连声音都颤抖了。迅速起身看向门外。幸好奴仆们都远远避开,只在百步以外看到修剪花枝的几个婢女。
“不用怕,这里和你那漏成筛子的谢府不同。”
谢子笑把他的嘲弄当成耳边风,只抓住最想知道的事情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对,你到底做了什么,竟敢如此笃定。陛下可是连亲叔叔都能斩杀的人,何况你一个外姓臣子。”
“永定王死了,冀州王死了,下一个就是中山王。”言修川慢慢的道,他的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对死亡的热切。“他们太嚣张了,嚣张得陛下再也无法忍耐。陛下就已决定动手,就不会中途罢手。”
他笑了一下,“当然,即便陛下中途罢手,我也会让他继续杀下去。直到把这些掌握军队的人都杀光。到时战争的硝烟燃起,无将领可派,陛下必定会派出自己最信任的人。”
谢子笑终于明白,“那个人就是你。”顿了顿,他又道:“可是……就算没有这些宗亲,也还会有别的能征善战的将领,陛下未必能用得上你……”
言修川勾唇一笑。
谢子笑猛的顿住了,他犹如游魂一样,迷迷瞪瞪,“你说得对,陛下……确实只能用你了。韩铭已死,其余老将若不是太尉的人,就是倚老卖老不服管制。以陛下的脾气,绝对无法容忍。”他惨然一笑,“三郎,你什么都料到了,对不对?”
言修川敛眸,“子元,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
谢子笑点头,“我终于知道之前为何你不告诉我了。这些事,我真宁愿我从来没听过。这样,至少我还能幻想你没有变。”
言修川忽然一指门外,“你看这天上的云,一时一个样。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这世上的事,又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呢?”他深深看向谢子笑,“但我宁愿你不要变,宁愿你永远当一个逍遥自在的闲散官儿。生一窝儿女,和乐融融。”
谢子笑没有说话,他已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经踏上了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或如鲲鹏般一飞冲天,或如恶鬼一般坠入深渊。
他不知未来会怎样,也不知如何帮他。
他只能如一个懦夫一样,远远的离开这是非之地。
马车已是备好的,小厮靠在车辕旁无聊的打着哈欠。
“公子,您终于出来了,怎的谈了这么久。”
谢子笑站着,仿佛失了魂。
“公子?”小厮不明所以,担心的看着他。
谢子笑回头,目光从大开的门口看进去,穿过小径,看着站在厅堂门口的言修川。
一身素衣,风华绝代。
他决然转头,上了马车。
“走吧!”
车夫扬起马鞭,车轮碌碌,压着青石板一路往西。
言修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即使马车已经没了踪影,他仍定定望着那消失的地方。忽然几颗水珠飘落下来,他以为是残留在树叶上的露水。
伸手接住,晶莹,冰凉,化作一道水痕,从指缝间流逝。
第二颗,第三颗……
一把油伞遮了过来,挡住了那细如牛毛的雨丝。
“大人,下雨了,进屋吧!”沁雨执着伞柄,轻轻的道。
“春雨。”言修川走入雨中,任凭细密的雨丝打湿他的头发。
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草叶也弯下了柔软的腰肢。
“明日我去看落落。”
沁雨出神半晌,“好,我会为公子准备好祭拜用品。”她抿了抿唇,“公子,奴婢也很久没见到姑娘了。”
言修川回头,“好,一起去。”
苏落葬在栖霞山上,墓碑上的一行字是言修川亲手刻上的——吾妻苏落。
一一将祭祀用品摆在地上,都是苏落生前最喜欢吃的菜。
沁雨抹了抹眼泪,“姑娘厨艺天下无双,我这样粗劣的手艺,真是委屈姑娘了。”她挪动了一下碗碟,将它们摆放得更端正些。“姑娘最心善,几次都说教我做菜,我懒,总说以后再学,以后再学。可是,再也没有以后了。”
她抹掉眼泪,但眼泪却像总也抹不完,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她燃起火折子,点了香。
本想插上,但想了想,转手递给言修川。“大人。”
言修川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没有接。
“大人?”
言修川手指颤了颤,终于慢慢伸出手去。在指尖碰到香火的一刹那,又瑟缩了一下。这是苏落入土后他第一次来看她。
因为害怕。
害怕随着时间流逝,苏落在他脑中的印象会越来越模糊。
没有画像,没有书信。他们彼此之间,只剩下残留在心底的那一点记忆。倘若连这点记忆都没有了,那将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所以当沁雨请求一起来祭拜苏落时,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因为他想身边有人陪伴,这些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记忆。如沁雨,如谢子笑,如吴成昭……
在春雨的浸润下,泥土变得十分柔软,三柱清香稳稳插入泥中。
在微风的吹拂下,火光忽明忽暗,柱身渐渐变短。
言修川看着墓碑,不言不语。
“大人,你说真有地府吗?”沁雨的声音如风一般柔软,带着一股春雨的冷意。
言修川没有回答。
沁雨笑了一下,“我宁愿有,这样我死了以后,就能见到姑娘了。”
言修川没有撑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脸庞留下来。
“那真好,只是我不知道落落是否还愿意见到我。”
雨丝越来越细密,压得草儿都弯下了腰。
沙沙声,从身后传来。
“风姑娘。”沁雨声音里透出讶异,“你怎会到这里来?”
风碧吟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把油纸伞放在地上,蹲下来,将一碟碟饭食从食盒里拿出来。
墓碑前已经放满了从雪府带出来的祭品。风碧吟动作一顿,挪开几步,将饭食放在旁边的空地上。显然不想和言修川一道。
沁雨将手里的伞挪到风碧吟头上,刚要说话,就听到风碧吟道:“沁雨姑娘,我有话和郎中令说。”
沁雨看了言修川一眼,言修川点头,“你去吧!”
沁雨将伞交到言修川手里,叮嘱道:“春雨寒凉,姑娘不在,大人更要爱惜身子。”
言修川本不想接,但沁雨提到了苏落。他轻轻一叹,握住了伞柄。
泥土柔软,柔软得几乎将沁雨的绣鞋都陷了下去。她站在一棵树下,这距离不远不近。既能听到他们说话,又听不清。
“已经长草了。”
言修川顺着风碧吟的目光看去,苏落的坟头已经长出了一片小草。
嫩绿,清脆,上面沾满了细密的水珠。
“半个月了。”风碧吟声音低低的,压抑着哽咽,“我总觉得姐姐没有离开我,她还在我身边。”她摸出火折子,因为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点燃。
言修川走过去,从她手里拿了过来。
点火,燃香。
风碧吟默不作声的接过香,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她小心的把香插到泥土里,终于忍不住,颤巍巍的抚上了那墓碑。
墓碑冰冷,不知苏落一人孤独躺在地下,是否也如此冰冷。她心如刀绞,几乎不能呼吸。
“姐姐。”是什么落了下来。一颗一颗,打湿了衣衫,落入泥土。
是泪。
不知不觉,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尖尖的下巴挂着晶莹的泪珠。
“郎中令,这坟,是你挖的。这碑,是你刻的。”风碧吟一字一顿的道,“你告诉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她死时,是否痛苦?”
风碧吟的问题,言修川一个都回答不出来。
“郎中令,你怎不说话?”风碧吟站起来,直直看着言修川的眼。她脸上的泪已被抹去,眼中有着熊熊燃烧的怒火。“你当然答不出来。因为,姐姐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因为,你对姐姐有愧。”
言修川点头,“不错,是我害了落落。你放心,害了她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包括我自己。”
风碧吟冷笑,“我不信。你现在已经位高权重,你怎舍得放下手中的权力,放下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她眼睛不眨的看着言修川,唇角一扬,嘲讽的道:“你要怎样不放过自己,自尽么?”她压根不认为言修川会这么做。男人啊,是天下最自私自利的生物,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富贵时炫耀的器物,是繁衍子嗣的工具。只有她的苏姐姐才这么傻,跟着言修川吃苦受罪,将他的话奉若圣旨。
苏姐姐总说,即便天下男人皆负心薄幸,她的三郎却不会。
苏姐姐总说,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三郎待她的心永不会变。
她劝过,让她别这么傻。女人啊,怎能把一生的幸福都托付在男人身上。费尽心思,也不过为他人做嫁衣。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哪里还能指望别人珍惜你?
可是不管她如何苦口婆心,苏姐姐就是不听。
结果呢?
成了一抔黄土。
“我现在不死,是因我尚有大事没有办完。”言修川眼眸一垂,“等此间事了,我便立刻去陪落落。”他声音温柔,“我只希望,落落能走慢一点,等一等我。”
即使风碧吟如此痛恨言修川,也不由得被他眼中的柔情震慑住。她冷哼一声,“郎中令,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